懷烙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冷若冰霜的夫人如此陰魂不散,眼裡蘊藏恨意……她到底哪裡得罪了她?
更讓懷烙意外的,是這件事的後遺症——沒多久,宮裡也知道她與額駙在溪邊浣足之事,議論紛紛,認為她身為公主卻不知檢點,光天化日之下放浪形骸,實在有辱皇室風範。
這傳聞愈演愈烈,最後傳到了雍正耳中。
當懷烙聽見太監傳話,讓她進宮與皇阿瑪一聚時,她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此刻,立在御書房裡,看到雍正嚴肅的臉,她知道,自己的預感沒有錯。
「猜到朕今天為何找你來嗎?」
「因為郊外的事……」她垂眸,咬了咬唇。
「知道不好意思了?」一見她扭捏神態,永正就懂得她的心意。
「女兒覺得自己沒錯。」夫妻之間什麼是不可以做?憑什麼因為外人的風言風語就來指責她?
她是公主,又不是尼姑!
「你自己說,大白天的,光著腳丫子,而且又不是在家裡——這像話嗎?」雍正提高語調。
「那是郊外,根本沒多少人看見。」她嘟噥。
「隨從們看不見?」雍正眉一挑。
「那又怎樣?」
「怎樣?他們看見了,就會到處嚼舌根,否則這事兒怎會傳到宮裡來的?」
「他們愛說什麼隨他們去!」懷烙氣憤,「我才不怕呢。」
她知道是誰告密,除了那個善嬤嬤沒別人!一般侍衛都很聽話,不會胡來。
「宮裡倒也罷了,反正都是自家人,」雍正歎一口氣,「可若是全京城、全天下知道了,那怎麼辦?」
「這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懷烙費解,「我又不是當著別的男人的面脫脫鞋子,也不可以?」
「懷烙,你不懂,」雍正耐心道:「皇阿瑪這幾天推行新政,得罪了不少人,你是阿媽最疼愛的女兒,就怕他們伺機報復,小題大做。」
懷烙聞言一怔,霎時無語。
真的嗎?有這麼嚴重?
她一直以為,言行都是自己的自由,可沒料到,這背後還有這麼多麻煩。
「實話對你說,我本想栽培性德,讓他成為我的得力助手,可眼下得暫緩了……」雍正一副遺憾的模樣。
「為什麼要暫緩?就因為我當著他的面浣足?」懷烙不平地叫道。
「不,應該說是,他替你浣足。」雍正盯著女兒,「外面都傳遍了,說他這個額駙怕老婆,是個窩囊廢。」
「這跟怕老婆有什麼關係?」她訝異的瞠目結舌。
「幫老婆洗腳,是男人的大忌。」雍正厲色道:「你要記住,這種事,在家裡關起房門來做可以,但到了外面,無論當著誰都不能!」
她真的要瘋了,哪來的這麼多清規戒律?還說漢人迂腐守舊,以她看,旗人變本加厲!
何況他真的好冤枉,明明是世上最不怕老婆的額駙,卻因為一時憐憫她,背上了這樣的惡名……
「阿瑪,你不打算再栽培性德了?」她心中替他的前途擔憂。
「他是個人才,我哪會捨得?」雍正神秘一笑,「不過,當下得改個法兒。」
「什麼法兒?」
「我打算外放他到中州去。」
「中州?」懷烙愣住。
「正好那兒河道失修,他又是工部的人,派他這個差事,讓他先立立功,日後回朝便有了高昇的借口。」
「哦……」她總算瞭解,「那女兒這就回家去,收拾行李,與額駙一同出發。」
「你就不必去了。」雍正卻道。
「為什麼?」又是一次驚愕。
「男人出去幹正經事,你一個女人只會添麻煩。乖乖在京裡待著,免得到時候又傳出什麼閒話。」
不近人情的命令如同天外閃電,讓她難以鎮定。
剛剛跟心上人的關係有所改善,就要他們天各一方……她能甘心嗎?
從小到大,她一直那樣聽話,顧全大局,可現在,她決定任性一回,為了來之不易的幸福。
中州邊境,狂野之境。
葉之江望著暮色漸濃的蒼穹,縱使身邊一葉明亮的篝火在熾烈跳躍,他仍能感到一股畏寒的夜風吹襲而來,鑽入心底,全身冰涼。
他這是怎麼了?
好不容易擺脫懷烙的糾纏,難道非他所願?為何,心中這樣失落?
「總督大人,帳篷已經支好了,今兒先在這荒郊委屈一晚,明早進了中州城就好了。」隨從上前道。
呵,總督?
從二品的侍郎,封為正二品的總督,在朝沒做多少大事便升了官,他該高興才對啊……為何,愁眉依舊緊隨?
「知道了,下去吧。」他拉拉披肩,淡淡回答。
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思緒茫然地眺望遠處的繁星,卻不想回到帳中歇息。
這些日子,他很怕做夢,因為,他的夢境都很古怪。
他總是夢見一個有著與他同樣胎記的少女,將一把尖刀刺入自己的小腹……
「瑜,對不起——」淒美的面孔如此說道。
聲音是那樣輕盈,縈繞在他耳邊久久散,即使醒來也不能忘懷。
她是誰?
不記得……
只知道那張眉目不清的面孔,是他前世的記憶,依稀迷離,卻刻骨銘心。
他有一種預感,彷彿這輩子輪迴轉世,就是為了尋找她,與她一生廝守,彌補前世的缺憾。
可他為什麼還沒有找到她?為什麼成了別人的丈夫?甚至,對那個不該嫁給自己的人,動了一絲絲感情……
一陣馬兒的嘶鳴聲從遠處傳來,驚動了駐紮營地的諸人。
這麼晚了,怎麼還會有這樣匆忙的趕路人?
葉之江從遐想中收回思緒,放眼放去,只見一匹駿馬馳騁而來。
馬背上,似乎坐著兩個女子,一前一後緊緊相擁,在快馬加鞭中顛簸,卻執著前行。
「公主,額駙在那兒——」其中一名女子遠遠地瞧見葉之江,興奮大叫。
俊顏一凝,強烈的預感湧上心頭,他不知是喜是哀。
對,是她。
即使隔了這樣遠的距離,即使在這樣蒼茫的暮色中,他仍可以清楚地看到她。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羞卻喜悅的表情,一如傳說中千里尋夫的女子,終於找到了重圓的鏡。
「額駙!」碧喜率先跳下馬兒,朝他奔過來,「可算找著您了,您不知道,為了找您,我和公主吃了多少苦……」
「碧喜!」懷烙卻制止住婢女的多言,「囉嗦什麼?快把這馬兒牽到馬廊去,喂些糧草,都累了它一整天了。」
「公主,您見了額駙犯糊塗了吧?這荒郊野外,哪來的馬廊?」碧喜笑道。
「你……」懷烙一陣臉紅,「總之,就是餵馬兒吃草去!」
「好好好,」碧喜努努嘴,「我識趣,趕緊走!」
她俏皮地瞧瞧葉之江,又瞧瞧懷烙,一陣大笑後,牽著馬兒隨侍衛們去了。
夜風之中,曠野之上,似乎此刻就剩下靜默儜立的兩人,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麼。
「你怎麼來了?」半響,葉之江強忍住心頭悸動,故作冷淡地問。
「我是你的妻子,難道不該常伴左右嗎?」懷烙歎一口氣。
她早料到他會對自己冷漠,已經做好一切心理準備,可臨到見他,卻發現還是傷心。
「皇阿瑪說,讓你留在京裡。」他側身,不忍看她失望的神色。
「出嫁從夫,我只聽你的。」她凝眸道:「這次出京,除了碧喜之外,無人知曉,你若留我,我就待在你身邊,直到中州任期結束為止……你若趕我走,我就立刻回京,不會有人察覺我曾經離開。」
又是一聲輕歎,不知是出自風,還是出自他。
葉之江只覺得心頭微微動搖……為什麼,因為憐惜嗎?
一個足不出戶的公主,居然可以孤身匹馬,千里迢迢來尋他,這一路不知經過多少波折,擔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他真忍心就這樣趕她回去嗎?
他喉間哽咽,想狠心地拒絕她,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咳,咳——」忽然,懷烙摀住胸口,咳嗽起來,眉間緊蹙,十分痛苦。
「怎麼了?」葉之江緊張地問。
「沒什麼,只是有點著涼……」她垂眸道。
「著涼還沒什麼?」他忽然有些火大,氣她不顧自己的身體。
本來嘛,金枝玉葉的,不在京裡好好呆著,到處亂跑,若是有個閃失,豈不成了他的錯?
心頭湧上一種負罪感,他當即解下披風,覆到她弱小的身子上。
「來,先進帳子裡歇著,」本想趕她走的,可是這一聲咳嗽,真的讓他於心不忍,「回京的事,明兒再說。」
懷烙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緋紅的笑意,緊緊裹住他的披風,跟隨他的腳步邁進帳篷。
披風裡還有他的溫度,她縮在其中,驅散所有寒意,只覺得暖。
其實……她根本沒什麼大礙。皇阿瑪說滿族的女子要有巾幗氣質,從小教她騎馬射箭,所以她的身體一向健康得很,從京城到中州,雖然一路顛簸,可也難不倒她。
此刻裝出可憐楚楚的模樣,不過是想讓他收留。
她一直覺得,他們之間不會缺少感情,只是缺一些相處的機會。
那日他替她浣足之時,她可以明顯感到他的心動,倘若再給她多一點點時間,她一定會叩開這個男人封閉的心扉。
「今晚你在這帳裡歇著,我一會兒叫人送碗湯來,明兒進了中州再找大夫。」葉之江道。
「我在這帳裡歇著?」懷烙環顧四周,「那你呢?」
「我自然……」他俊顏微側,「自然是另找一處歇息。」
「你想讓外面的人都知我們夫妻分房而睡,猜度我們不和?」她嗔怪道:「想讓我堂堂和碩格格沒面子?」
「不……」他想辯解,卻發現,原來自己做的事的確很可惡,一時間只能怔在那裡。
「這榻子大得很,我睡床頭,你睡床尾,」她逕自坐過去,「我保證不打攪你。」
打攪?
呵呵,她已經是他的妻,卻說這樣客氣的話,讓他心裡更加難過。
成親這麼久,他都沒碰過她,若換了別的刁蠻公主,早跟他鬧翻天了,可她卻承擔下所有的委屈,甚至沒向宮裡抱怨半句,還義無反顧地追尋到此……如果,沒有國仇家恨,他會用一生的真情摯愛好好回報她。
「別這麼說,」這剎那,他於心不忍,「你病了,我本不該離開。」
今晚,就讓他好好照顧她吧,就當是照顧一個病人。
她笑了,這一笑,燦若繁花。
「那我就不客氣了。」褪下披肩,和衣鑽上床去,躲進被裡。
他踟躕著,不敢就這樣走過去,卻也不能僵站一夜,心下猶豫,又是好半響的愣怔。
「這被子好冷,」懷烙故意嬌嗔,「你不來暖暖嗎?」
呵,好誘人的話語,天下那個男人面對如此良辰美景不怦然心動?他感到自己的步子正不由自主地朝他邁去,直到床邊——
「你很怕我嗎?難道我是母老虎?」懷烙笑道。
「公主說的哪裡話。」他垂眸,不敢看她與聲音同樣誘人的臉。
「從小到大,人人都怕我……」笑容忽然斂去,換作一聲惋歎,「因為我是皇阿瑪唯一存活的女兒,我的許多姐妹,在很小的時候都夭折了……別人看著我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可誰有知道我總是一個人玩兒,皇阿瑪收養端柔她們,就是為了陪我,可他們始終不是我的親姐妹,還是怕我,處處讓著我……」
其實,她的肺腑之言只說了一半,從小孤獨,並非因為沒有姐妹,更多的,是她那張臉。
心裡懷揣著秘密的人,總是忐忑不安,哪怕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依舊有種惶恐的心情。
她總覺得自己與別的女孩子相比,屬於異類,而且是會被唾棄的異類,心中有種自卑,讓她遠離人群。
「別說了,」葉之江泛起無限同情,柔聲道:「好好睡吧,我在這兒陪你。」
「你也怕我嗎?」她執著地問。
他沉默,徐久,堅定地凝視她的眸,給出一個語氣肯定的答案,「不,不怕。」
她長長地吁出一口去,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大掌。
他的掌,比他的披風更加溫暖,一旦握住,就讓她安心。
似乎還是第一次,執子之手。這雙手,她真的能握到天荒地老嗎?
「為什麼不說話?」她發現他的神情,在於她柔荑相握的一剎那,似乎有些微漾,心中不由得又有些擔心,生怕剛剛醞釀的和諧在被打破。
「沒什麼。」他勉強地笑了,「只是怕打攪你休息。」
他知道,自己說謊了。
剛才,在與她執手相握的瞬間,他就明白,其實她根本沒病。
所謂感染風寒,不過是她的偽裝而已,因為,她的雙手如此溫暖,完全不像一個病人。
但他沒有揭穿她。
不知為何,這溫情脈脈的一刻,他忽然不想破壞氣氛——或者說,他有些沉迷其中。
就算沒病,這個女子為他付出的,也足以讓他感動了,為何要給她難堪呢?
輕輕替她拉攏被子,就這樣坐在床邊,直伴她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