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禮拜以來,大至業務的拓展,小至生產線的流程,他都仔仔細細的重新安排過一次,這忙祿的行程,讓易孟宸幾乎都睡在公司。
忙碌,幾乎就是他目前生活的全部。
從睜開眼到閉上,他的心緒沒有任何的時間是空閒的,就連吃飯、上廁所,他也都在細思著公司的事。
他告訴自己,這麼庸庸碌碌的工作,只是為了讓某些人知道,他對於這個公司有著怎麼樣的影響力。
他要做給父親看,更要做給自己看,讓別人認可他的實力是不容小覷的。
之後,就是他談「價碼」的時候了。
有這麼堅定且明顯的標的,他想,他的生活應該要很充實。
但他卻無法忽略,在每個呼吸吐納的喘息裡,他都能感覺某種輕柔的歎息。
胸口明明是滿的,但卻覺得空,彷彿有一處刻意被忽略的角落,此時正被茫然與空虛佔滿。
心裡總是軟軟的、沉沉的,滿溢著說不出的酸澀,揪得他的心莫名的難受。
易孟宸告訴自己,那只是因為他還沒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至於,什麼才是他想要的?
當然就是新海紡織的經營權!
他要把易豐從總經理的位子上拉下來,因為他才是那個有資格坐在總經理位子上的人,父親不該忽略他,不應該!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對自己催眠,彷彿這個念頭多浮上個幾次,他就能不去想起那個,唇邊有著憔悴笑容的她……
胸口像是被誰給狠狠的重捶了一下,沉沉的有些疼。
每次只要一想到她,他就幾乎要喘不過氣。
易孟宸停下手中的筆,抬起頭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這些能維持他生命機能的空氣送進肺裡。
眼角里,出現窗外的藍天,不經意的又勾起他的回憶。
此時的墾丁,應該也是藍天白雲吧……
他一直都記得,墾丁的藍天是很美的,他可以待在太陽下耗上一整天都不覺得卷,可以握著某人的手……
該死!不讓人歡迎的記憶又湧上心頭,易孟宸低咒了幾聲。
這台北的藍天,怎麼會這麼討人厭?
不但燥熱得一塌糊塗,藍色的天幕緊緊覆蓋整個台北,幾乎要將他給悶死……
只是,在氣怒之餘,也有淡淡的苦澀陷入心扉,他努力圍堵的情感,總是在不經意竄出他的腦海,提醒著有人正在等待……
會議室裡,氣氛沉重。
易興遠看著易孟宸提出的企劃書,始終沉默,倒是一旁身為兄長的易豐按捺不住了。
「爸,你倒是說句話!」易豐用力的往桌上一拍。「越南建新廠是好事,我們也籌劃了很久,但是這小子一回來就把功勞往身上攬,太不夠意思了吧。」
「越南廠的事,自始至終都是我在負責,你只負責簽名。」易孟宸很不客氣的潑了他一桶冷水。
「你!」易豐被這麼一堵,也不敢再逞威風,索性把話鋒一轉。「好,就算這功勞都是你的,那越南廠當然更要你過去王持,沒理由在你的企劃書上,叫我到越南去,太不合理!」
「易豐……」易興遠終於聽不下去的開口,對著長子搖了搖頭。
「爸,你不能……」易豐被喊了一聲,面子掛不住。
「閉嘴!」易興遠拉下臉,知道情況已經不在他能控制的範圍了。
易豐再怎麼不滿,也只能咬牙忍住,看看父親要怎麼說。
易興遠先是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將視線定在易孟宸的身上——
「你建議易豐去掌管越南廠,那台灣總公司這邊……由你負責?」一開始,易興遠被他大膽的建議嚇了一跳,但細思這陣子他回來的作為,其實已經看出端倪。
他在短短兩個禮拜裡,強勢表現出他的能力,不但成功挽回公司的業績,讓業務順勢攀升,廠務運作順利,就連人心都安定下來了。
這些作為,讓易興遠打心底讚賞。
易孟宸用最根本的行為,證實他的個人價值,讓人刮目相看之後,再提出他的要求,讓父親完全無法否認他的能力。
只是,易豐可沉不住氣了。
「你美其名叫我到越南去掌管一家獨立公司,但實際則為放逐,你好坐擁總經理這個位子,你太厲害了,失去記憶又恢復的你,未免也進步太多了!」易豐語帶諷刺的斜覷著易孟宸。「爸,你可別接受他的勒索。」
易孟宸輕點了頭。
「你們可以拒絕我的要求,但是在企劃書最底下,我也附上了一份離職書,相信以我的能力,要找個地方窩並不難。」易孟宸態度不卑不亢,大膽的撂下戰帖。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全愣住。
一翻兩瞪眼。
易孟宸擺明逼著他們一定要做出決定,要嘛把實權給他,要不他就到別家打天下,看誰撐得下去。
「好歹你姓易,這樣威脅自己人,算什麼?」易豐始終是那個不平的人,但他心裡也知道,新海紡織若是沒了易孟宸,情況可能大不如前。
「因為你們沒把我當自己人看。」易孟宸的回答也很簡單。「我付出的,我就要得到回餚,我要的只是這樣。」
會議室裡,一陣冗長的沉默。
易孟宸決定不強求,率先站起身來,對著易興遠開口。
「董事長,我現在正式向您提出辭呈,在一個月內做好交接的工……」
「不用交接了。」易興遠把手一舉,制止易孟宸的發言。「好,我同意你的決定,新海紡織總經理這個位子,是你的了。」
「爸!」易豐氣得大吼,口不擇言。「你是瘋了?還是傻了?」
「是你認不清情勢!」易興遠的臉色再難看不過,要不是長子的能力不足,他哪需要看易孟宸的臉色。
「你就到越南去,這裡我會讓孟宸與玉婷負責……」易興遠歎了一口氣,重新坐回位子上,將視線轉向一直保持沉默的馮玉婷身上。
馮玉婷露出淺淺的笑容,很高興的點頭,很興奮她終於押對寶……
「不用了,董事長。」易孟宸突然插了一句,讓馮玉婷臉上的笑容一凝。
「宸,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馮玉婷滿臉的不解。
「越南廠剛開,工務會很多,你就一起到越南去幫忙易豐,也趁這個機會,把你們倆的事跟董事長報告吧。」易孟宸一派沉穩的回答。
今天,他真的是來丟炸彈的,幾句話就炸得大家臉色青白。
「怎麼回事?」老成的易興遠很快就聽出他的話中有話,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轉了轉。
「董事長,這些事就讓他們來跟您報告,我先去處理一些公事。」易孟宸想直接走出辦公室,馮玉婷卻不安的拉住他的手。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她驚惶的問。
打從他恢復記憶開始,他就都沒提起那些事,她一直以為他忘了那些,卻沒想到,他竟然都記得?
「時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傾近她的耳朵,低低地補了一句。「我們的婚約,取消了,你應該慶幸,我沒打算對外公佈婚事取消的原因。」
話畢,他大步邁出會議室,馮玉婷仍僵愣原地,彷彿感覺到死神涼涼的呼吸,正吹在她的耳側,讓她渾身顫抖得更厲害,再也無力阻止他。
會議室的門在他的身後關上,易孟宸面無表情的離開。
再來,就是他們一家子的事,他已經得到他想得到的,其他的,再也不想管。
隨著他大步往前、昂首闊步、自信滿滿,一切都勝券在握。
他已經得到他想得到的——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只是,他的笑容停在嘴角,卻上不了他的眼,落不進他的心,仍有巨大如浪潮般的失落感,一波一波朝他湧來,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慌亂。
他已經得到他這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一切,為何心裡還是填不滿,彷彿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就在這個質疑裡,他大步往前的腳步裡,有了明顯的遲疑……
日子一天一天過,事情也很順利的進行,越南廠成功的開幕,台灣廠的業績更是節節高昇,一切都已步入軌道,易孟宸開始不再整天忙得像陀螺。
隨著空閒時間的增加,他的心愈來愈慌,那種空泛的感覺,像纏了條細繩在頸際,愈縛愈緊、愈縛愈緊……
他的事業愈成功,他的表情卻愈沉重,他知道自己不開心,卻不懂自己究竟遺失了什麼。
一天,在夜深人靜的週末,他用了一大缸的熱水,把自己泡到幾近要脫皮後,才不得不從浴缸中起身。
這幾乎已經成為他生活裡每日必做的大事,就是泡水。
他莫名的愛上了被水包圍的感覺,彷彿在水中就能感受到安全與依賴。
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竟然會「依賴」那種……連生命體都稱不上的感覺。
但是,他的確愛上了泡水。
他用浴巾擦拭全身,用手抹了抹已被熱氣朦朧的鏡子,訝異的看到自己一點也不快樂的臉。
他記得,在不久之前,他不是這樣的……
或許是沐浴放鬆他的防備,讓他能坦然的面對自己的想念,他的心口冒出思念的芽,很快的佔據他的心。
充實。
他的心很被的快回憶給佔滿,被一張甜甜的笑臉佔滿,被柔柔的細語佔滿,被一雙溫暖的小手緊握……
千娜。
他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使盡了力氣壓抑的想念終究還是竄出頭,在他的心裡生根發芽,教他不得不真實的面對自己。
千娜、千娜、千娜……他不停的低語著這個名字,覺得心情在愉快之後,想念被揉進五臟六腑,思念全絞在一起,陣陣抽痛著。
他終於肯承認,這些日子以來,沒有了她,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曾經把心交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叫馮玉婷,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她卻背叛了他。
之後,他陰錯陽差的認識了千娜,與她分享著生活的喜怒哀樂,甚至還試圖利用她,讓自己得到某種報復的快感。
在目的達成的當下,他的心情是愉悅的,但是他後來卻被她的淡然氣瘋了,尤其是千娜說了她對他並不是認真的之後,他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摸著良心來說,千娜什麼都沒做錯,她只是做了他所要求她配合的事。
但是,他卻有著說不出的憤怒,甚至比當時被馮玉婷背叛時還來得生氣,讓他一離開墾丁之後,就打定王意不回去,故意不去想她、見她,甚至逼自己打心底忘了那一切。
他做了,很努力、很努力的做了這件事,他一直以為他成功了。
他沒讓自己再去想到她,只要她的影子一浮上,他就用另一件事去取代關於她的記憶。
他想,只要這樣的行為一再的重複,總有一天,他會完全的忘了她。
但事實證明,他忘不了她。
在心思稍稍鬆懈之後,他整個思緒全被她給佔滿,經過圍堵的想念沒有稍減,反而一發不可收拾。
他隨即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壓在胸口上那莫名的空虛,幾乎讓他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的原因,都是因為她。
他沒有辦法離開她。
他該怎麼辦?
他很不敢置信的看著鏡中的自己,在自己的眸中看到對另一個人熱切的想念,看到另一種……幾乎不曾出現在自己眸中的思緒。
他深吸著氣,再也壓不下那些被千娜重新挑起的情感。
無論他再怎麼對他人否認,對任何人絕口不提,他卻無法對自己說謊。
他愛上了她,而且,還愛慘了。
這個念頭才從他腦中閃過,他自己便震懾地瞪大了眼,無法置信的看著鏡中的自己,緩緩且僵硬的搖著頭。
「怎麼……可能?」他話音破碎地低喃。「我怎麼可能再次愛上一個人?」
只是,除了這個原因,他已經想不出其他的原因能解釋這陣子說不出的詭異。
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自己,深深的看著。
慢慢的,他的心開始震顫,不由得攥緊拳頭……
他整個人一震,眼中瞬間湧現一波又一波藏不住的渴望與急切,不停呼喊著千娜的名字。
就在那一刻,他的心竟感覺到莫名的篤定,她的身影,隨即解釋了他這陣子以來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他想,他知道要怎麼安排明天的行程了……不,感受到胸口壓不下的渴望,他想應該馬上就出發。
星光,明月,海浪。
空虛,失落,壓抑。
坐在沙灘上,千娜迎著涼涼的海風,吹不去在心口重疊的情緒。
打從他離開之後,已經過了多久?
認真數了數,其實也沒經過太久的時間,為何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連她的心都要老去,心像是要無法跳動了,一下、一下,都是痛。
這真是千娜始料未及的事,她以為把手放開之後,心情也會跟著輕鬆。
卻不料,手心裡空了,心也空了,連笑容也跟著虛假了,只要一想起易孟宸對她的溫柔,心裡就更加難受。
沙灘旁出現另一個身影,很快的走到她的身邊。
「現在是半夜兩點豐,你一個女孩坐在沙灘上……不太好。」陳志強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對她露出不認同的表情。
「週末的墾丁到凌晨都還有人在路上晃,不會有事的。」千娜緩慢的抬起頭,清澈的眸子映著男人的模樣,小臉顯得憔悴。
同樣都是男人的臉,同樣有著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只是……就是不一樣。
怎麼樣……都不同。
「千娜,你不要為了……」陳志強試圖勸阻她,但只見她無奈的搖搖頭。
「我沒事,我只是需要靜一靜,而且……我好多了。」千娜堅定的認為,只要給她一點時間,她就能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你除了笑容還掛在臉上外,魂兒都沒了,哪裡好?都幾個月了,只見到你愈來愈憔悴,根本一點都不好過。」陳志強很想用力的往她的頭上敲去,希望能把她給敲醒。
聽到他的話,千娜又是一怔。
幾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為什麼她覺得過了好久,久到連他的樣子都要記不起來了?
不去想他、不去念他,她想她已經忘記他了。
忘了。
那為何,還是痛呢?
每到深夜,一個人獨處時,那種寂寞的感覺,就會再次排山倒海襲來。
這種感覺,是不是一輩子都揮之不去?
陳志強看著她臉上的恍惚,也只能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曾經,他被那個號稱失憶的男人「恐嚇」之後,曾經在她的民宿裡消失近一個多月的時間,只因為他心知肚明,只要那個男人在,自己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他從一個旁觀者的眼裡看出,千娜的眸裡,看的都只有易孟宸那個男人,只要那個男人在,自己就沒有一點點的機會能夠成功佔領她的心,於是,他離開了。
直到他聽說那個男人恢復記憶,從千娜的身邊離開,他才再次回到這裡。
倒也不是真的想跟她有什麼結果,只是把她當朋友一樣關心,只因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的心情也輕鬆不起來。
「千娜,事已至此,放輕鬆……」陳志強輕拍她的肩,努力給予她安慰。
夜色正好,月色明亮,海浪拍打著海岸,兩人肩並著肩在沙灘上低語,絲毫沒有發現,有個沉重的腳步聲慢慢在他們身後響起——
「放心吧,無論遇到什麼事,你還有我可以依靠。」陳志強扯出笑臉,突然感覺身後有一陣寒風。
正當他思忖著夏夜哪來的寒風時,身後傳來似曾相識的低沉嗓音——
「她不需要你的肩膀,唯一能提供她肩膀的人,只有我。」那個人影在兩人身後站定,冰冷的聲音傳來,充滿了殺氣。
坐在沙灘上的人驚詫的站起身,還來不及看清來人是誰,千娜整個人已經被擁入懷中,熟悉的味道充盈在她的鼻尖。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