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府的「靜園」裡,住的是戚家四小姐,也是三位少爺唯一的么妹,而靜園的四小姐又都是黑石伯親自伺候,並沒有其他奴僕當差。
而在「靜園」裡名叫「小衛」的,自然就只有一個人了——那就是四小姐本人!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令人吃驚的。
命福聽說年僅十二、三歲的四小姐有個習慣,就是時常女扮男裝偷溜出府玩——
你為什麼學我?
我說你學我就是學我,絕對錯不了!
你要是個男的,那我也就是男的了——哈哈!
命福不由地想起「小衛」當天說過的話。這些話,著實令人膽顫心驚,這表示什麼呢?莫非……四小姐已經發現自己的秘密?
那是否表示,三少爺也可能已經知道了?!
連著好多天,命福因為這無法確定的可能,整個人吃不下睡不著,內心惶惶不安,不敢想像如果三少爺知道了「他」其實是女兒身後,會有什麼反應?
會直接將她轟出府吧!
更慘的是,萬一還要她付出違反奴丁買賣契約的巨額賠償,那她可慘了,不只會賠盡她這些年辛苦攢下來的微薄積蓄,她可能從此都籌不到錢找回她的弟妹了。
這可是攸關她弟妹一生幸福的大事啊……
「命福!去哪呀?」
命福回過神,正眼看向前方。咦?少爺呢?她左右張望,怎麼不見了?
「你過頭了!」戚衛雪的提醒,不疾不徐地從她身後傳來。
命福回過頭,瞧見戚衛雪已翻身下馬,連忙拉韁掉轉馬頭回去。
「少爺,不是要去喜來客棧嗎?怎麼來這裡——啊!」隔著街,命福倏地認出眼前那花花綠綠的大門口,便是「萬花樓」了。她的心猛抽了一下。
「你一整天在想什麼?心不在焉的!」戚衛雪站在客棧門口,兩手交叉胸前,等著命福。「喜來客棧在這兒呢,你的眼睛在看哪裡?」
「沒……沒有啊。」命福趕緊跳下馬,腳還被馬鐙勾住,差點摔個狗吃屎。
戚衛雪忍不住取笑他的笨拙。「怎麼?該不會是想萬花樓裡的姑娘,想到腳軟了吧?」
萬花樓是城裡有名的青樓妓院,姑娘姿色皆在水準之上,不但吸引很多富家公子夜夜在此一擲千金,連平常老百姓也會時常來此貪享粉味,更何況命福這正值年輕氣盛的毛頭小子,一看到那如花般的姑娘們,還有不兩眼發直的嗎?只是這地方可不是他這小奴僕來得起的地方。
「才、才不是,我、我哪有想什麼姑娘……」命福紅了臉,結結巴巴否認著,但還是在走入喜來客棧前,又回頭看了萬花樓一眼。
戚衛雪也注意到了命福這記依依不捨的眼神。
一進客棧,店小二一見是戚家三少爺大駕光臨,便熱門熟路領著來到了緊臨街市的二樓包廂。「三少爺今兒個想吃點什麼?」
「老樣子。」戚衛雪挑了可以清楚俯視街景的靠窗位坐下,倚著窗欞,手臂隨意搭在窗台上,一臉嚴肅看著過往路人。
待店小二沏來一壺茶,端上三碟糕食,並備好兩副餐筷水杯,戚衛雪這才注意到始終站在一旁的命福。
「你站著幹麼?坐啊!」戚衛雪執壺倒茶,也給了命福一杯。「這裡的甜糕很好吃的,你應該還沒吃過吧?」
命福受寵若驚,始終不敢逾矩與主子同桌而坐。
「這個杏花糕最好吃,是我喜愛的,也是這店的招牌,一天只供應三十盤,來,你吃吃看。」戚衛雪催促命福坐下,並遞上一塊杏花糕,自己也迫不及待塞了一塊進嘴裡。
完了!人家常說,無功不受祿,她今兒個都還沒幫少爺辦差呢,怎麼無端端地三少爺便要賞她好吃的呢?
該不會是……少爺已經知道她女扮男裝的事了,想解雇她?!
命福越想越心驚,莫非是準備讓她在「受死」前,先甜甜嘴,然後再來個「致命的一擊」吧?
「謝……謝少爺……」命福戰戰兢兢坐下,準備迎接即將而來的殘酷宣告。
「快吃啊!」
「是……」正當她要吃下第一口杏花糕時,倏地,一聲兇惡喝斥傳來——
「哪來這麼沒規矩的刁奴!竟敢上桌吃東西?!」
已到嘴邊的糕點嚇得掉到桌上,一路滾到戚衛雪面前。
「沒看到我家夫人來了嗎?還不快滾開!」
命福如驚弓之鳥,從椅子上整個彈起來,並反射性以手袖拭去桌面上掉落的糕點屑末,識相躲到戚衛雪身後。
「我說田管事啊,才一出場就這樣大呼小叫的,是在喊給誰聽啊?」戚衛雪撿起滾到他面前的糕點,直接塞進嘴裡,狀似悠哉道:「你打狗還得看一下主人吧?這小子是我給坐的,你有什麼話直接對我說便是,別牽扯下頭的人——」
「有話當然是要找你說啊!」
一聲柔美嬌嫩的嗓音傳來,甜絲絲的,含著笑。
命福抬起視線,正巧看見包廂垂簾被掀開,一名身著赭紅色銀繡衣衫,梳著精緻髮髻的美麗女子入內,小巧細緻的五官,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簡直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天仙美人……他不禁有些看呆了。
「你怎麼還是這樣放縱這些下人啊?讓他們都沒了規矩!」趙家少夫人葉雲荷不悅地睨了命福一眼,在她原先的位子坐下,便立刻朝戚衛雪堆滿笑容,說道:「你啊,還是一樣,喜歡喝茶配點心——」
戚衛雪噙著笑,招來店小二再補上兩副餐筷和杯子。
「我不是放縱,只是當他們是『自己人』,況且,他們跑腿辦差也挺辛苦,犒賞他們也是應該的。」似乎有些故意地示意命福過來坐他旁邊,還重新賞了她一塊糕點。
是錯覺嗎?
命福看看戚衛雪,又看看葉雲荷。
雖然三少爺還是一如往常般笑臉迎人,而趙夫人也是始終飽含微笑,為什麼她老覺得氣氛有些怪怪的?似乎隱隱有著一股劍拔駑張的緊繃,充斥在兩人之間。
「說吧,找我出來有什麼事?」
戚衛雪雙手交叉胸前,準備好洗耳恭聽。
「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啊?」葉雲荷嬌嗔道,微噘的紅嘴嬌艷動人。
「沒事當然可以找我——但,『你』沒事找我可就很奇怪了,『趙、夫、人』!」他又丟了一塊糕點進嘴裡,微笑道:「說吧,到底什麼事?」
他和葉雲荷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他很清楚她凡事不吃虧的性格。
「我知道你現在在衙門裡頭很吃得開。」葉雲荷也開門說亮話。
「我是在潛火鋪辦事,衙門裡頭的事,和我怎會有關係?」身為殿前三衙的一員,他懂的是全國救火事務,也只對皇上負責,這點她很清楚。
「救火是你二哥的事,但跟著衙門主導調查失火縱火的犯罪是由你負責,我知道現在連衙門總管大人都不得不聽你的意見。」
「沒錯,你說對了,跟火災有關的案子才是我的專長,很抱歉,你想要求我幫忙的事,我無能為力——」他淡淡說道,給了葉雲荷一記溫柔微笑,語調和眼神卻極為冰冷。
「幹麼拒絕那麼快?我都還沒開口,你怎知我要求你什麼?」葉雲荷嘟囔著,不開心他的拒絕。
「趙府近來出了什麼事,我想大家都知道吧!」
前陣子,趙府發生長工總管虐打奴僕事件,結果搞出了人命,鬧得沸沸揚揚,目前案子已交由衙門大人公審處理,但由於打死人的總管是葉雲荷的親表哥,所以他早猜到她嫁人後第一次特地約他出來見面,絕對不會單純只是敘舊那樣簡單。
「雪哥哥——」葉雲荷親暱喊道,拉了聲甜甜柔柔的長音。自小,只要是她有求於他時,便會如此這般喊他,而他,通常也都會依順著她。
畢竟,在戚家發生大火後的那些年裡,戚衛雪年少痛失雙親,都是她伴在他身邊,賴著他,索求他全心的注意,成為他生活的唯一重心,再不會有人比她更瞭解他了。
她深信,在這世上,戚衛雪唯一不會拒絕的人就是她。
「你該求的不是我,而是你現在的夫婿才對。」他將視線自她臉上移開,漠然地看著街上人群,冷聲道:「你不是說過,只要有錢,沒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怎麼?莫非你夫婿不幫你?」
一陣可怕的靜默。
命福不敢正眼看任何人,只以眼角偷瞄戚衛雪,她從來沒見過他顯露出這樣壓抑的神情,他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憤怒?
她幾乎可以感受到在他平靜外表下,巨大翻騰的情緒。
低低的啜泣傳來,命福移轉視線,才發現葉雲荷掩著面,哭了。
「雲荷,你這是何苦?」戚衛雪歎口氣,語氣不由地放軟下來。
「如果用錢解決得了,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但……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那位大人……他……他根本就不愛錢……」她可憐兮兮道,更傷心了。「姨娘她……就這麼一個兒子,如果表哥被判刑了,那姨娘肯定也活不下去了……雪哥哥,你看在以前和我、和姨娘的情分上,救救表哥,行嗎?」
命福同情地看著葉雲荷,雖說殺人者償命,此事不宜利用特權走後路私了,但見如此柔美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連她都不禁要心軟起來。
「不行,恕我無法幫你這個忙。」戚衛雪冷然拒絕。是非黑白,有罪無罪,一切交由衙門審理便是。
「雪哥哥……」葉雲荷難過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明明就有!」葉雲荷激動大喊。「不然,你肯定不會對我的事坐視不管的,你根本不是這樣無情的人……」
「很多事情是會改變的,人心也一樣。」戚衛雪定定凝望葉雲荷,那眼神,卻深深震撼了命福。
那是一個傷心的眼神,雖然一閃而逝,但她清楚瞧見了。
總是嘻皮笑臉,像陽光般親切待人的三少爺,怎會流露如此悲傷的神情呢?
「雪哥哥——」
「別說了,過去的事不用再提,現在的事也不必多說。」
「戚三爺!」
再看不下主子被人如此冷淡對待,田榮忍不住出聲為自家主子出頭。
「我家夫人都已經這樣低聲下氣求你了,你也太不通人情了吧!」向來被趙家主子爺捧在手掌心呵著、捧著的少夫人,從來只有別人求她的分,哪曾見過她受如此委屈呢?!
戚衛雪聳聳危,不理會田榮的叫囂,逕自轉向葉雲荷。
「『趙夫人』,你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隨心所欲的姑娘家了,你已經是有夫婿的人了,如此邀約其他男子單獨見面似乎有欠妥當,你夫婿也一定不樂見,我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雪哥哥——」葉雲荷又委屈地哭了出來。
「戚衛雪!你可別以為你有官職在身,我就會怕了你,你們戚家上下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救火的,有什麼了不起的——」田榮嗆道,目光鄙夷。「你們自己一家子還不是都被火燒死——」
戚衛雪拿起杯,低著頭喝著茶。但從他用力握著瓷杯,十指關節泛白突起,不難窺見他的隱怒。
但,有個人的憤怒已經藏不住了。
「你這個臭田螺,給我閉上你的臭嘴!」命福用力拍桌站起,氣得全身發抖。
「什麼?!」田榮見鬼似地瞪著命福。「你這娘娘腔,有種再說一遍!」
「我說你臭田螺,怎麼樣?」
竟敢以言詞污辱她主子,她於命福第一個不准!
「救火哪裡礙著你了?你說話幹麼這麼惡毒啊?」她義憤填膺喊道:「我告訴你,救火當然很了不起!因為他們不只是救火而已,他們救的是人命,救的是無數人的身家財產,你們趙家財大業大,難道不怕失火嗎?如果趙家失了火,還不是都要靠他們來救!」
「好哇!你這狗娘養的,竟敢咒我們趙家失火,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田榮氣得一把抓起桌上的水杯,朝命福丟去,直接命中她的面門。
「叩!」的一聲,水杯砸中她的額頭,掉落在地。
命福閉著眼,長而翹的睫毛滴著水。
她以手緩慢抹去臉上的水,冷不防抓起碟子裡的糕點,就往田榮臉上砸去。田榮來不及閃開,細長的眼睛即被一坨糕泥給糊住,濺出的泥屑還連帶弄髒了葉雲荷的衣裳。
戚衛雪和葉雲荷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戚衛雪驚訝於他那向來乖順溫馴的小奴兒命福,竟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擊」,忍俊不禁。葉雲荷則是不敢相信他竟會如此放任手下的人騎到她頭上來。
「這就是你寵出來的好奴兒。」她氣急敗壞道。
「是你的人先動手的。」戚衛雪指出事實,擺明了要袒護命福。
眼看他沒有要為了自己而去教訓下人,葉雲荷不禁惱羞成怒,站起身,嬌怒道:「田榮,我們走!」她扭頭忿忿離開。
田榮咒罵了命福幾句,也只能氣呼呼跟著主子走出包廂。
戚衛雪不發一語,僅以眼神定定目送葉雲荷離去,不曾移開,即便她已上了馬車,消失在街的盡頭——
這一切,命福都看在眼底。
她擔心他,真的擔心!
不只是因為剛才田榮那番傷人的諢話,更因為她知道戚衛雪真的在意葉雲荷——
雖然她不清楚他和她過去有過什麼樣的情分,但從她替他跑腿送了兩趟信到趙府,回覆葉雲荷的來信,以及今早他意外地沒有賴床,心情愉快地出門赴約來看,三少爺他確實是很想見她一面的……
看著戚衛雪凝望著離去的馬車,那洩漏的淡淡落寞和哀傷,竟讓她的心也跟著微微抽痛了起來。
她……不想看到這樣的三少爺……不想看到他心傷的模樣……
這一刻,她才感受到,他並不如外表看來那般爽朗無憂,他心底不快樂——
而她,不想他不快樂。
思及此,她不禁眼眶泛紅,淚水不受控制地滑下臉龐。
收回視線,戚衛雪才赫然發現命福已在他身旁默默哭起來。
「你哭什麼?」他皺起眉。「雖然我也很訝異你的衝動,但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
「少爺……對不起……」經他這樣一說,她反而抽噎得更厲害。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難過些什麼,只知道她的心裡也非常不好受。
「我說了,我沒有怪你。」戚衛雪靠過來,以手袖要幫她擦臉。「男孩子哭成這樣真難看。」
這貼心溫柔的舉動,是第二次了!
這次命福的感覺十分強烈,她恍若被天上雷擊中般,身與心都大為震動,整個人向後彈跳開來,猛地撞向窗台。由於動作太快太猛,她的上半身整個傾出窗外,眼看就要摔出去——
「喂!」他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使力將她拉回。
命福一頭撞進他結實的男性胸膛,反射性抱住他穩住自己。
她的心,狂跳!
「喂,你抱我抱得這樣緊,該不會是把我當成『萬花樓』裡的那些姑娘了吧?」戚衛雪調侃道。同時間,他忽然發現命福的身子竟不可思議的柔軟,活像個姑娘家似的……
聞言,命福紅著臉,連忙鬆手。
「什……什麼萬花樓的姑娘……別亂說……」她現在心情亂得很,哪裡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啊?!更何況她是個女的——
「可你臉紅了耶!」不去細想方才一瞬間命福帶來的異樣感受,戚衛雪又恢復一貫的嘻皮笑臉。「而且,你剛才明明就心急到想直接從這裡飛到對面的萬花樓去……」
「我、我哪有?!」
戚衛雪搭上命福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模樣,倚老賣老。
「別害羞,你這年紀,看到姑娘家,總是好奇得緊又很難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亂想,沒關係,大家同是男人,我很明白你想要的是什麼……」他朝她邪惡地眨眨眼。「你應該……還沒『開葷』吧?」
「開葷?」什麼意思?
「看你這呆樣,肯定是還沒有。」他曲起食指,敲了敲命福的額頭。
「啊?」命福傻愣住。他、他到底在說啥?
「好吧,看在你剛才那麼『忠心護主』的分上,爺兒我心情好,今天就賞你個大的,走吧!」他抓住命福的手,直接出包廂,直往樓下衝。
亂講,他哪裡心情好了?!剛才明明還一副難過心傷的樣子……
「我、我們……要去哪兒?」
「萬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