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一往情深」,其實是只有一個人的愛情故事。
若有人說:不管你怎樣我都會愛你。
也就是指:只要我不願意了,就會停止再愛你。
看似寬宏的戀情,都只是堅強的任性而已。
「要不要……住在一起呢?」吃晚飯的時候,我猶豫地問了櫻子。
志村搬走後,原本窄小的房間陡然空曠了起來。但是一個人的日常生活沒有對話的必要,房間裡常常只有腳步來回走動的聲音。半夜醒來,看到照進室內的漫天星光,會覺得夜晚格外孤寂,變得難以成眠。
與此相反的是……櫻子來我這邊的時間漸漸多了起來。
有時她做飯給我吃,有時我做飯給她吃。比起在街上的店舖裡吃豪華的壽司,我更喜歡兩個人安靜相處的感覺。
「這個……」櫻子微妙地側頭沉吟。睫毛眨動的陰影投射在雪白的面靨上,纏繞在頸上的翠綠絲巾把那兩扇不停掀動的睫毛映襯得益發濃密如墨。
櫻子總是從頭到腳打理得一絲不苟,隨時可以出席宴會般的全副武裝,即使來我這裡,腳上也會穿著得體的絲襪,噴著輕柔的香水。偶爾我希望她能在我面前表露出一點破綻,也許這想法很奇怪,但我想要看到她不這麼完美的樣子。
「住在一起的話,你很快就會對我厭倦了吧。」
果然,被微笑著拒絕了。
「你啊。」我隔著桌子探過身體,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甘心地問:「為什麼總是這樣看待我?」
「但是天天在一起的話,彼此的缺點可是會表露無遺的哦。」她無辜地瞪大眼睛,「會看到我沒有化妝的臉,也會看到我為了挑衣服而手忙腳亂的樣子。」
「那又怎麼樣?」
「不想讓你看到那樣的我呢。」
「早晚會看到的。」
「就是不想被你看到。」
在意外的地方,她的固執滲入了我不熟悉的孩子氣。看到她這個彆扭卻有趣的模樣,我忍不住笑了,也就無法再繼續堅持。
其實,之所以會猶豫,是因為我也有不想被櫻子看到的地方吧。
穿著漂亮的深色外套,搭配偏肥一點FUNK風格的紅格褲子,半長的頭髮向後拂去,有時還架著一副墨鏡——我,並不全是這麼有型有款的樣子。也有早上起來蓬頭垢面沒刮鬍子的模樣,也有因為工作熬夜疲憊邋遢的一面。內心有種恐懼,總覺得櫻子對我的喜愛,大概包含著某些條件。
所以,一面害怕著,一面又希望兩個人都能彼此跨越這一步。也許,只要跨出了這步,看到真實的對方,而能夠繼續在一起,我們就會變得比以往更親密,擁有真正的戀人的味道吧。
但是,也正因為自己同樣在擔憂,就變得能夠理解櫻子的想法。
「不勉強也沒關係。一點點慢慢來吧。」
我鼓勵著她,也是鼓勵著自己,想把自己變得更加坦率。
「我是真的喜歡櫻子。所以,想要更多地瞭解你。請把脆弱的,不好的一面也表現給我看。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想要當一個能讓櫻子信賴的男人。」
「……」
櫻子吃驚地看著我,手足無措地別開了頭,愉悅與窘迫同時交織出現在眼底,「竟然能聽到你這麼說,真意外呢,雅也。」
習慣地叫了我的名字之後,像找回了屬於自己的頻率,櫻子望著我,微微地笑了。
我和櫻子的戀情,像一場戰役。
每當她流露不安的瞬間,就是我的勝利。
雖然快樂著,卻也是煎熬著。戀愛中的二人,說話卻總要小心翼翼。我像個跌入愛情電影的主角,在每天約會結束的岔路口,上演著依依離別的愛情戲。
把手插入衣袋,看著櫻子,不捨地轉身,就那樣看著對方一點點往後退去。
說著告別的話,卻誰也不先轉過身。
就像競爭一樣,都搶著在對方的面前表演自己的魅力與才華!希望對方能為自己意亂情迷。
一旦對方太過鎮定,就變成自己惶惑不甘。
巧妙地、狡猾地隱藏著自己不美好的方面,大概……因為看到的全是對方希望被看到的,而隱隱產生了出於自卑的對比。
不想被摸清全部底牌,卻希望得知對方的一切。
就像為了證明自己持有有利的王牌,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暗暗地觀察對手,想要看到她為自己焦慮。
像在較量一樣的戀愛,因為焦躁而有想要放棄的時候,卻又反覆被對方表現出的魅力一再折服。
彈吉他給櫻子聽,是真的想要給她聽,還是為了炫耀給她看我有這樣的才能呢?
櫻子無懈可擊的美麗,對於音樂無比正確的欣賞能力,以及宛如貼著高檔標籤的言行舉止,是不是也嵌入著為了吸引我,而故意添加的成分呢?
但是不可否認,無法否認。
若要懊惱地承認:那就是,我和櫻子是天生一對。
我們都是彼此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那個人。
我們全都明白要表現得怎樣恰到好處,要表現出自己的哪種魅力,哪個層面,哪個模樣,才能讓對方為自己深深著迷。
就像完全瞭解對方喜好那樣不停地表演著自己。
若這是虛假的戀情,為何我們能表演得那般滿足對方的心意?
若這是真實的愛情,為什麼我們不能更進一步,成為接納對方全部有如親人一般的LOVER。
但是戀愛畢竟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
所以,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困惑,時間還是不能停止地向前推移。
我和志村,被作為經紀人的椿完美地推銷了出去。
然而志村很沮喪,他時常掛在嘴邊的親密戀人,在這個該為他的成功慶祝的時候,偏偏與他分手了。
「為什麼會這樣?」
不解的他跑來我家,蜷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喝酒。
「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和她結婚都可以!已經是這種關係了啊!看到她露出一個表情,我都可以推測出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戀愛了!我沒有第二個青梅竹馬!」
志村的傷心,在於他不瞭解,為什麼他以為不可能被割捨的深厚情誼,對方卻能輕易捨棄。
不過在我看來……對方並不是輕易捨棄的,而是經歷了志村根本沒有注意到的長久掙扎。
「她從一開始,就反對你來東京了。」
「但是、但是……她並沒有阻止我啊!」
「阻止你也沒用。她非常瞭解你啊。」
正因為是青梅竹馬,所以那女孩瞭解志村的一切。也包括志村的未來……我歎了口氣,仰頭望向天花板。
「有一天,說不定你會成為一個受人歡迎的大偶像。那個時候,你要她怎麼辦?」
志村的戀人只是平凡的女孩子,雖然志村一如既往地喜歡著這樣的她。但是站在對方的立場,卻無法忍受與戀人漸漸拉開的距離吧。
「我搞不懂。我喜歡她還不行嗎?什麼叫做已經不一樣了?我明明和以前是一樣的……」志村哭了。把頭埋入雙膝,伏在自己的手肘裡。
這樣的問題就算他問了,我也沒法給出回答。人的心實在太微妙,所謂的平衡是那麼難以掌控的事情。
在我看來,志村和以前之所以能夠一樣的理由,其實要歸功於他那位叫做小芹的女友。在志村身邊一直有這個從小在一起的女朋友支持著他,所以他才會保留著從小到大未曾改變的部分。
因為他的身邊,有著固定沒有改變的那一個人啊。
而證據就是……這個人一旦失去,志村就立刻變得有時連我都覺得他陌生起來……
在我家哭泣那夜過後,志村不再像以往那般情緒外露了。除了自幼的這位戀人,他對其他女性的慇勤一律熟視無睹。以前還會對靠近的女性害羞兼開朗地微笑,現在則變得徹底無感起來。
他像個敏感受傷的大孩子,倔強地豎立起了所有鋒芒。
而我,只好把態度變得柔軟,去彌補他的故意造成的缺失。
經紀人說我變得成熟了。
不需要他叮囑我,照顧志村,也屬於我工作的一部分。而且……志村他,常常讓我想起良屋。
雖然良屋從不曾如此任性,也不曾給我添過任何麻煩。
但是那種偶爾天真的眼神,卻是相似的呢。
工作從忙碌到漸漸適應,戀人雖然忽遠忽近,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交往,一切都在東京漸漸上了軌道的同時,我又開始懷念起少年時代的友人。
沒辦法,我們身邊的每個人,都有其固定的位置。
誰也無法取代誰的位置。
重要的朋友,唯一的戀人,若是放入心底,便同樣難以抹去。因為人類是感性的動物。
「我在家鄉有個朋友……」在排練室裡,我和志村談起了良屋,「好久沒有聯絡了。雖然現在很想和他說話,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一樣的。」志村悶悶地抱著吉他,「和樂隊的那幫人,不是一直也沒有再聯絡嗎?到底該先說些什麼呢?」
「是啊。走的時候太匆忙了。」
「明明是他們背叛了啊。說好一起來的啊。為什麼卻要我煩惱著怎麼和他們去溝通呢?」志村孩子氣地鬧起了彆扭。「所以他們才沒有辦法先來找你。」話語出口的同時,我也醒悟到了,「犯了錯的人,是永遠不敢先開口的。」因為,我背叛了良屋。
那就是我一直以來,不敢給他打電話的理由。
從以前開始,就討厭下雨。
下雨,讓原本灰濛濛的天空,變得更加不清晰。
去吉他行回來,路過了位於東京塔一帶的赤羽。忽然想起,來東京後,竟然沒有專程去過東京塔呢。
平常,是對這種細膩感性的事物沒興趣的。但因為是雨天,討厭回到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房間裡,就稍微在此停頓了一下,然後去了東京塔的展望台。
站在頂端往下望,因為下雨的緣故,看不清具體的建築,到處也是相似的風景以及行走在風景間隙的人群。
斜靠在欄杆旁站著,夾克拉鏈的環扣被風吹動,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下意識地握住它,想要把拉開的拉鏈稍微提高一點。
為了做這個動作而轉過身去,結果看到了令人意外的存在。
覺得寒冷,而交抱著手臂,穿著風衣的年輕女性,正在我的對面無目的地來回梭巡。
「櫻子?」我自然地叫出聲來,向對面走過去。
櫻子看向我的目光,稍微有點奇怪。
「呃?」手,摸上了頭髮,「你怎麼會在這裡?」微微質問的語氣。
很奇怪啊。我的表情也一下子僵硬住了。為什麼我不能出現在這裡呢?不知道自己是在擔心什麼,以至於雖然這樣思考,卻沒有辦法問出口。
「我……路過這邊,突然想上來看看。」一邊說著,卻搞不懂我為何要做這樣的解釋。
「……我也是這樣呢。雅也。」櫻子鎮定了下來,輕柔又沉穩地喚著我的名字。
「一起去吃飯吧。哪。陪我去我喜歡的店吧。」然後,甩起挎在肩上的皮包,輕輕地打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