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還是不行。
我歎著氣,把臉頰貼在晴美的秀髮上輕輕磨蹭。
聞到了好聞的柑桔花香,清甜干冽的……晴美的味道。
「那麼,請晴美去吃大餐吧。」
「好啊。雖然會變胖。」
我捏捏她的肩骨,「傻瓜,從十幾歲時開始,你一直都單薄得像紙人呢。」
「騙人……」晴美好小聲地反駁我,帶著認真的眼神注視我,「那時候的雅也從來沒有好好看過我。你根本不記得我是什麼樣子才對吧。」
「既然你這麼說,那現在就讓我好好看看吧。」我用力捧住晴美的臉,故意瞪大眼睛貼得很近地看著她。
握在手掌中的是細細瘦瘦的瓜子臉,淡淡的眉,薄薄的唇,晴美蒼白如絹的臉上,只有單眼皮下的眼瞳,像兩旺潭水漆黑深郁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對上這樣的眼瞳,莫名其妙有種窒息感。我快速移開了視線。
「那……明天晚上好吧。吃飯的事。去哪裡接晴美呢。」
「明天有份麻煩的工作,不好意思讓你等,我做完後直接過去好了。」
「……嗯。」我一邊轉身應承,一邊信手撥開了身畔的白色百葉窗。
公寓樓緊鄰繁華的街區,雖然不至於嘈雜到能聽到過往車輛聲的地步。但僅僅是用看的,彷彿就可以聽到撲面而來的喧囂了。
不寧靜的也許並非這個都市。
那一天從早上開始,就不斷發生各種預兆般的事。
在表演的時候,志村的弦斷了,還倒霉地弄傷了手指。
「請問有沒有OK繃?」我穿梭在各個休息室間,尋找繃帶的代替品。
「雖然口子不大,但很深呢。最好去醫院正式包紮一下吧。」最後從見過幾次面的女生偶像那裡得到了貼著可愛小熊印花圖案的創可貼。女孩子很細心地跟著過來,幫忙處理志村的傷口同時建議。
「我們還有一場表演。」我解釋。因為現在處於宣傳期,一天上幾個不同節目是常事。
「但是這樣還可以彈嗎?」
「拿著撥片。」
「不是一樣嗎?使力的話……會痛吧。」女孩子瞪大眼睛。
「貼著彌生小姐的OK繃就不會痛了哦。」志村笑瞇瞇的,做了個痛痛飛走了的手勢。
女孩子的臉一下子紅了,手足無措地找著借口離開了。
「喂。」我提醒他,「她對你有好感哦。」
「哪有這種事。」志村露出受到驚嚇的表情,馬上伸出食指指住我,「不要對小芹亂說哦。她會相信的。」
「本來就是這樣嘛。你在這方面太遲鈍了吧。」我說,「沒有意思就別隨便放電。惹出麻煩就……」
「說得好像很有自身感觸似的。」
被志村這麼一說,我完全被噎住了。
「你啊!小心不要再出烏龍!」
隨便扯到其他事上,我把話題硬轉過去。
第二場表演沒發生什麼大事,只是在說話的環節我有點心不在焉,跟不上志村的節奏,被他丟了幾枚白眼。
「今天去和樂隊的大家喝酒嗎?」
「不了,和晴美約了吃飯。」
「真少見。」他叨嘮著吹了聲口哨。「那麼明天見了,記得把上次給你的樣帶拿過來哦。你這傢伙最近記性很差耶。」
「好啦。」
在電視台的走廊分手,志村向我揮了揮手,上面還貼著五彩繽紛的OK繃。然後轉身混入其他樂隊的人中間,和他們有說有笑地一起離開了。
看著他們的身影,我覺得有點孤單。
雖然被說是「很酷」,但其實是「無法融入」。
有點沮喪,我到底在做著怎樣的工作呢?雖然一切已經上了軌道,卻在這個時候因為真實感,反而察覺了惶恐。
我一直以來都做著,並不是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
從小就這樣,很容易隨波逐流。所以喜歡思維清晰明確的傢伙。和那樣的人在一起,我會被他們牽引著走,找到一個暫時可依托的目標。
但歸根到底,那並不是我的夢想。所以即使實現了,也會立刻感到空虛起來。
我的雙腳像被釘在了地面一樣,變得不想要移動。對於馬上將要面對的約會,胸中連零點零五的期待值也沒有。
晴美,就和我的工作一樣,好像是日程表中的一項。完成工作,完成約會,我覺得好累。
手機鈴聲響起。
把後背交給牆壁,我按下接聽鍵。
「……」
「喂?」
「……」
「哪位?」
那邊沒有說話,只傳來隱隱的呼吸聲。
看了眼號碼,我站直了身體,小聲問出:「櫻子?」
「……」
還是沒有回答,我幾乎要掛斷它了。
「……小雅?」
乾澀的聲音,讓我的視野陡然天旋地轉了起來。
半個小時後,我見到了久違的良屋。
按照他在電話中說的,在電視台旁邊的一家居酒屋等他。等待審判的犯人大概就是我現在的心情吧。可是就連逃離也做不到。我的大腦根本一片空白,連時間的流逝也察覺不了。
好像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來不及想些什麼,他已經自記憶中走出,坐在我面前。
像年少時一樣一蓬一蓬毛線似的頭髮,大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微翹的唇角。現在,凝視著我,彷彿帶有某種受傷又殘酷的譏誚。
我的嘴唇嚅動著。
「……打了櫻子的電話,想看看這個號碼是誰的。竟然是你啊。真巧。」
他率先說了,然後看著我,一點一點地笑了。
上次見面也是在居酒屋,他也對我微笑來著。那時,他笑得很燦爛,像孩子時一樣對待我。那時,他的笑容很溫暖,他對我還充滿關懷。他還興高采烈地打電話要找晴美來……那時他的笑容與現在這個微笑是那樣無法形容的不同啊。
我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
我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
良屋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只是這樣看我,就像是在鞭撻我。他不是不想說話,也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面對我一樣,好像不能相信,櫻子的情人是我。
「為什麼……」但是終於,還是他先說了,帶著被背叛的語氣和表情無法不受傷地質問了,「不是和晴美學姐在交往嗎?你不是喜歡晴美嗎?」
桌上的手指緊握了起來。
「覺得我是笨蛋對吧……」
「小雅你沒有把我當成是朋友對吧……」
不是這樣的。良屋,不是這樣的。
我心裡激烈地辯駁,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櫻子?為什麼偏偏是你?為什麼……」
我也很想這樣問呢。
是我先認識她的。
是我先和她交往的。
一直退讓的人……明明都是我啊。
可是咬緊牙關,我也不懂,為什麼說不出這些對我有利的事實?在這個世上,我只有一個朋友的話,他叫做安信良屋。志村是我的夥伴,我給了他另外的位置。
若是被問起朋友,我最先想到,最後想到,唯一想到的,都是在那個夏天,搬到我家隔壁的少年。
都是睡眼惺忪卻陪著我玩投球遊戲的那個少年。
都是頭髮好像毛線笑容好像玩具熊一般的少年。
只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爭。
在這個世上,我曾經沒有特別渴望得到的東西。是你把這樣的我改變了。是你把我帶出曾經只有我一個人的世界。
你曾經終日跟在我身後,即使我說了自以為是的傲慢的話,也微笑傾聽,遷就著我。
你是個特殊的朋友。
我的Dear friend。
所以、所以雖然我覺得我喜歡櫻子這件事,原本不需要對任何人說抱歉,卻還是沒有辦法不覺得愧疚。
所以,我很怕見到你。
一直都很怕見到你。
你和過去幾乎不曾改變過。還是張著清澈到殘酷的眼睛,那麼直白純粹地看著我。你讓我覺得自己很差勁,很惡劣,很卑鄙。雖然我做的……只是沒有辦法拒絕我喜歡的女人。
就這樣看著良屋,我想起了很多事。
就像混沌的大腦,突然變得清明了一樣。
卻又有點承受不住這樣陡然間湧入的記憶。
「你一直都比我帥,比有我能力、比我有魅力……」良屋說,「可是為什麼,你要搶我唯一喜歡的人?」
這樣質問我的他,其實,也有一點卑鄙吧。
但是站在他的立場,在他的愛情故事裡,從來就沒有荻雅也這個配角吧。我,就好像是個突然改變身份登場的壞蛋那樣。
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解釋了。
其實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我……喜歡櫻子。」低下頭,咬住嘴唇,但是我第一次承認了這件事,在我的朋友,我的情敵面前,承認了,我是喜歡櫻子的。我一直都喜歡櫻子。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有種如釋重負的快感。
這段戀情一直壓迫得我喘不過氣。從家鄉逃到東京,逃到新的公寓,逃到晴美身旁。我不想承認,因為承認太過痛苦。可這才是事實。我,喜歡櫻子。已經不想要再隱瞞了,不管告訴誰都行,我自己一個人是沒有辦法再背負這段秘密般地戀愛了。
那個過分的女人,那個冷漠的女人,那個優雅的女人,那個惡劣又差勁的女人,那個我喜歡的女人……
她一直都叫做吉野櫻子。
良屋的手揪住我的衣領,向來清澈逼人的眼圈變得通紅地瞪視我。他會打我吧,我混亂地想著,一定會的。但是、但是、但是他只是那樣看著我,然後鬆開手,讓我跌坐回到椅子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上了岸的魚一樣,用要決裂一樣地目光看著我,深呼吸,捧住臉,從指縫裡洩露出了像要哭泣的聲音。
「……」
那句話,好含糊。我聽了好久才聽懂。
「……我放棄她了。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