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想太多,節目進行到中段,聽完一首歌曲,接著是心情點播的單元,他接過工作人員準備好的信件,開始念起——
好一段時日沒有來信,因為我和他吵架了,心情很亂,不知從何說起。
其實說吵架也不太正確,他沒對我大小聲,更正確地說,他從來不會對任何人大小聲。我沒說過吧?這個人的修養好到不行,雖然外表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但心腸比誰都軟,我就是愛上他的軟心腸。
相識以來,還沒發生過這麼嚴重的分歧,他連話都不跟我說了,讓我難過得失眠了好幾晚,這比對我大小聲還要嚴重,所以我決定將它歸類為吵架……
原來是和男朋友鬧彆扭了,難怪好一陣子沒收到她的來信。
這名喚孤心的聽眾,這些年下來,斷斷續續也來過不少信了,通常都是講講自己的心情居多,算是最持之以恆的忠實聽眾了。
不過,會記住她最大的原因,是從她的來信中,他讀出了一名孤單女子的心事,從寂寞、彷徨、無助,到為一個男人心動、喜愛、深深戀慕到不可自拔的過程,一路見證了她的愛情、她最幽微的心事。
她很少談發生的事情,多半以談心為主,像這回這樣直言指出「吵架」事件,倒是很少有的情況。
今天的信很長,他緩慢地逐字念下去。
我曾經說過,我不是初次接觸愛情的人,愛情中的甜蜜、悲傷,我都曾經領受過,照理來說,同樣的事情再來一回,應該不會再像個初戀小女生那樣慘慘烈烈、無法自拔了,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會陷得那麼深呢?連我自己都不懂。
想了好久,我有了結論——
正因為愛過,我更懂得珍惜他的好。
正因為愛過,我更明白這男人有多難得。
正因為愛過,我才會知道,他是這世上最值得我去愛的人。
錯過他,我一輩子都會遺憾。
這世上有幾個男人,可以在颱風天冒著風雨,送一個沒什麼交情的懷孕鄰居去醫院待產?女兒的名字是他給的,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他說,願這孩子的出生帶給父母平安歡悅的口氣。多少夜裡,他犧牲睡眠替我女兒泡牛奶、換尿片,女兒學說話,第一句便是喊他把拔;生活中太多挫折,倦了、累了,回過頭永遠有他的肩膀等我依靠……
這樣的男人,請你告訴我,誰會不動心?
我家小悅悅告訴我,如果我要嫁別人,她也不要喊別人把拔。
我再也找不到讓我的小孩那麼、那麼地愛,非得喊他一聲爸爸的男人……
他愈念愈不對勁,冷汗由額際滑落。
這分明、分明……他頭皮發麻,一時之間腦袋空白,失去思考能力。
孤心……是恬馨?!這玩笑開大了!
以往,若不是時間太趕,以他謹慎敬業的工作態度,都會先大致看過一遍,以防臨場出狀況,但最近實在心緒太亂,沒想到就真的給他凸槌了!
他表情空白,失去了平日敏捷的應變能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繼續念下去,天曉得她接下來還寫了什麼讓他心臟休克的事!
念、下、去!
播音室外的工作人員,用口語、外加眼神威脅他。
這些傢伙!他們一定早就知道了,難怪今天一踏進電台,大家看他的眼神會這麼詭異!
想沖高收聽率也不能這樣算計他啊!
他沒有辦法,都已經念一半了,就得ㄍㄧㄥ到底。
清清喉嚨,再開口時,聲音透出一絲窘意,略失一貫的從容沉穩。
一個對我而言這麼重要的男人,我卻惹毛他了,而且還不知道該怎麼撫平他的怒氣,因為我讓他撞見另一個男人吻我,而那個男人……是女兒另一方的親人。
他一定很受傷,才會不聽我解釋。其實我不是存心瞞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麼開口,那陣子我很煩惱,擔心失去女兒,最後甚至想,只要他娶我,就什麼事都解決了!他們不會再來煩我,能夠給女兒健全的成長家庭,在法律上也更佔優勢。
但是他沒答應,眼神很冷漠、很冷漠地拒絕了我。
後來我有檢討過,我想我懂了他的意思。婚姻是兩個人用最真的心來相守一輩子,除了這個,不應該還有其他原因,我想,我拿婚姻當籌碼來解決事情、逃避問題,心態確實不對。
雖然,我是愛他的。
我無意利用他,不過,我的行為好像已經傷害到他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補救,為此又失眠了好幾晚,直到我想通了他的用意。
他,應該會希望,我平心靜氣地把過去處理好,不再意氣用事、不再閃躲逃避,將過去徹底交代清楚,我才有資格再一次站在他面前,用最純淨的心告訴他……
他聲音卡住,怎麼也吐不出那簡單的一行字——梓言,我愛你。
播音室外,已經有人掄拳,無聲地暴力威脅了。
媽的!你是娘兒們啊!給我干脆一點!
他讀出這句唇語。
閉了下眼,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啞——
記得那個為張爺爺唱台語歌,從年輕一路唱到老的張奶奶嗎?那時我曾經對你說,這輩子能有個人,讓她唱這句:「若沒愛你要愛誰。」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對不起,這陣子我太忽略你了,為了煩惱悅悅的事,忘了顧慮你的心情,你願意讓我補償嗎?如果我再向你求一次婚,你又會怎麼回答?Yes or No?無論如何,我等你的答案。
我沒有張奶奶的好歌喉,但是我可以點這首歌給你,然後告訴你:「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值得愛的男人……」
他很掙扎、很掙扎,天人交戰到外頭的人快要抄傢伙衝進來砸人,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有些大舌頭地念出最後一句——「梓言,這一生,若沒愛你要愛誰?」
血氣全往腦門沖,他困窘到不能再困窘,薄薄的臉皮經不起這等刺激,燒紅得幾乎快冒煙。
這是第一次,他坐在播音室裡,替人播放一首送給他的歌。
還記得阮講過 想要愛你一世人
因為阮不是初初接觸愛情的人
阮的心 為你茫 你和別人不同款
你甘有愛阮親像阮愛你這重
若無愛你要愛誰 甘擱有別人 一生一世心甘願
若是無你世間有啥未凍放 除了愛你沒別人
若無愛你要愛誰 到老攏同款 用心用情來相送
風風雨雨只要有你一個人 擱卡甘苦阮也心甘情願
他靜靜聆聽,心湖激盪。這就是,她想對他說的話嗎?
播歌的空檔,電台聽眾專用的簡訊專線,一通通簡訊傳了進來,一瞬間線路塞到爆。
「快點,Say Yes啊!」
「厚!人家女孩子都向你求婚了,再溫吞我都想打你了!」
「你是不是男人?是的話現在就給我大聲說你愛她!」
「你不想走在路上被吐口水吧!識相的就快點回應她!」
「雖然夢中情人快要名草有主了,但我還是祝福你,要幸福喔!」
「你是山頂洞人啊!這麼保守,女朋友被吻一下又不會死,她都說她不是故意的了,大男人不要那麼記恨。」
「聽到沒有!若沒愛你要愛誰,你再計較下去,若沒揍你要揍誰?」
「來,跟著重複一遍——I——Love——You!」
這是什麼情形?!
他傻眼,極度地傻眼,腦袋當機。
他沒想過孤心會是她,電台的主持工作他沒對她說過,她也從沒在他面前提起,沒想到,她卻默默分享了他的心事這麼久,也讓他分享她的,而他還渾然未覺。
回想一路以來,他讀過的每一封信,每想起一封,就更懂她的心。她用那麼深刻真摯的心意在對待他啊……
她無時無刻都在告訴他,她愛他,他居然質疑這一點。
他讓她愛得這麼患得患失,卻從沒察覺到。
她不該向他道歉的,是他對她、還有他們的未來信心不足,否則,早該在她開口要他娶她時,他就該毫不猶豫地承允!就算她是一時衝動又如何?結婚本來就需要一點衝動;就算她是有目的結婚又如何?愛他是事實,結這個婚能夠把悅悅留在他們身邊,他再樂意不過!
她什麼都沒有告訴他,自己一個人承擔壓力,還要面對來自於他的誤解,他覺得自己好差勁。
歌曲播完,他再度啟口,低沉嗓音中,帶著濃濃的沙啞與感動。「馨,等我。」
等他,去填補那孤單缺空的半顆心,讓孤心不再是孤心。
下了節目,他走出電台,夜風吹來,感到些許涼意。
他輕吐出一口氣,拉攏外套,走入暗沉夜色中。
街燈下,纖細身影婷婷而立,視線定定地停駐在他身上,直到他的目光與她交會。
他步伐頓了頓,而後,堅定地迎上她,直到在她面前站定。
她不語,專注地凝視他。
半晌,他伸臂,將她緊攬入懷,低頭在她耳畔輕輕說了句;「Yes!」
「啊……嗯……」
曖昧的男性粗喘、交融的女性媚吟,斷斷續續傳出,濃濃的情慾歡愛氣味充滿客廳。
牢牢摟抱住嬌軀,在她體內狂熱律動,感覺到她的極致。
他在深處停住,垂眸凝視她。
一瞬間爆發的快感令她腦袋暈眩,微喘著半啟迷濛水眸回望他。她知道他還未獲得滿足。
他退開,張臂抱起她回到臥房,再一次無預警地進入溫軟深處,展開第二波蝕骨歡纏。
「啊!」她輕喘,嬌嗔抱怨。「討厭……你……輕點……」每次都做得這麼熱烈,也不問人家受不受得住。
「辦不到。」回絕得很乾脆。
到底是誰說他溫吞的?哼哼,他狂野得很咧!一回來就直接撲倒她,連句話也不讓她說。
她斷斷續續喘息,酥麻快感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衝擊著她,幾乎快令她喘不過氣來。「梓……梓言……我……真的不行了……」
「你,嚇死我了!」一記深沉地挺進,讓她再也忍不住失聲尖叫。
這場歡愛,很有懲罰意味喔!
「別……梓言……」饒了她吧!再這樣下去,整棟大樓的人都知道她在做什麼了啦!她還要見人哪!
嬌嗔、氣惱、再加上情慾的衝擊下,她報復地咬住他肩膀。
他低哼,迎向她,在柔軟深處爆發。
歡愉過後,他們緊緊擁抱,在彼此懷中調整呼吸。
等到比較能開口了,她聲軟如絲,微喘道:「你今天……很失控。」
有必要做得這麼天搖地動嗎?他要多來幾次,她可吃不消。
「都是你害的。」他悶聲低噥。
「我?」很快領悟過來——「你在記恨信的事?」
「你瞞了我好久。」害他像個傻瓜一樣,時時批鬥自己而不自知。
她低笑。「你不覺得很有趣?」
有趣?!「我只知道我今天心臟差點停掉。」
她還是笑,嫩掌來來回回撫觸他的臉,聊表安慰。他抓住玉手,輕輕啃咬,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停下動作,神情無比認真地注視她。「恬馨,我很愛你。」
被他突如其來的表白怔住,感覺眼眶有熱熱的水氣在醞釀,她趕緊眨眨眼,笑問:「怎麼突然這樣說?」
「我想到你信中那些患得患失的不安心情,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這樣想的,沒去注意你的幽微心事。我們之間的一切太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地你就在我身邊,我沒有追求過、沒有討好過、沒有鮮花約會、更沒有甜言蜜語,最重要的是,忘了告訴你,你一直在我心裡,藏得很深、很牢,每天多愛你一點。恬馨,我不是那種會談轟轟烈烈愛情的人,我的感情像涓涓細流,慢慢加深,等到很老很老之後,累積起來的愛會多到我們都走不動、背不動它。」
這是她這輩子聽過,最窩心的甜言、最感動的愛語了。她動容而笑。
「閉上眼睛,恬馨。」
她聽命行事,感覺他下了床,聽到開抽屜的聲音,再然後,指間套入一抹冰涼,而他說了句:「親愛的,我們結婚吧!」
她睜開眼,怔怔地盯著右手多出的那枚鑽戒。
「什麼時候買的?」
「很早了。」他是很傳統的,求婚這種事還是要男人來。「換你Say Yes了。」
她笑著流淚,伸手摟下他,送上一吻。「Yes、Yes、Yes!」她一千一萬個願意。
「說一次就可以了。」他有些好笑。「你以為你在拍美式A片嗎?」
哇咧……她有沒有聽錯?這個沉穩莊重的男人,居然在開她黃腔?可見他心情很好喔,好到百無禁忌了。
心情放鬆下來,她也跟著吐了口氣,拉他在身邊躺下,枕著他的胸膛,故作不經意地啟口:「還好你提了,不然我還真怕你會被你爸的家法給打死。」
「家法?!」他愣了愣,看著她拉來他的手覆上平坦的小腹,才慢半拍、很大舌頭地說:「你……那個……」
「是小子忻。最初的那一夜有的。」
所以、那個、也就是說……他真的要當爸爸了?!
今晚的驚嚇實在太多,向來養尊處優的心臟受不了,再次活生生愣成雕像。
真是難為他了。
汪恬馨很體諒地拍拍他的頭。
「啊!」他突然又驚叫一聲,彈坐起來,把沒有防備的汪恬馨整個人震下去,差點扭到脖子。
「你剛剛怎麼不早講?!」回想稍早前臉紅心跳的激烈歡愛,現在只覺捏把冷汗。
問題是,關先生,你有給人家講的機會嗎?
帶媚的眼神瞋他一記。「我有叫你輕一點。」
「你……」氣勢弱了下來,他有些心虛。「你可以拒絕得再更堅決一點。」
反正你就是當定那種滿口「不要就是要」、「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的邪佞男主角就是了,只要人家沒閹掉你,都算是要!
她連哼都懶得回哼他一聲,直接拉高棉被。
好吧!他自知理虧,自己摸摸鼻子躺回她身邊,伸手輕撫上她肚腹。「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如果因為做得太激烈而動到胎氣上醫院,個人丟臉事小,她和孩子若有個損傷,不用等老爸的家法,他會直接劈死自己。
「放心,我沒事。」雙手迭上他的,溫存依偎了半晌——
「那個……關於楊先生……」他遲疑地融口。
「梓言,不許你誤會,我和他真的沒怎樣。」她端正臉色,很嚴肅地告訴他。
「我明白,你不要緊張。我只是想,他畢竟是悅悅的……親人……」
「親人又怎樣?了不起就是叔叔而已,我們就算瞞悅悅一輩子,我都不覺得過分。」
「叔、叔叔?!」今天第N度傻住。「只是……叔叔?」他是不是……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對呀,不然你以為是什麼?」掃了他一眼,她回得更莫名其妙。
這下子誤會搞大了!
他嗆了嗆,哭笑不得。「我以為他是悅悅的生父。」
「生——去你的!我不是告訴過你,他不在人世了嗎?你以為我騙你?」
「是啊!」他歎氣,覺得自己這陣子的掙扎和痛苦,簡直就是一場大烏龍。
「梓言,我不會騙你,如果難以啟齒,我最多最多就是瞞著你,但是我絕對不會說謊騙你,知道嗎?」
「嗯。」他非常知錯能改。「抱歉,是我誤會了。」
接著又不太服氣地補上一句:「不過你和他的態度也實在太曖昧了。」難怪他會這樣聯想啊!
她思考了一下。「好吧,我這樣說。他和紹風都曾經追求過我,只是我選擇的人是紹風,也就是悅悅的生父。他只是天真地以為他大哥不在了,他可以取代那個位置,你知道的,富家子弟,非常任性妄為、以自我為中心,他說那是楊家的孩子,他要代替他大哥擔起責任,要我嫁給他,這些話四年前我就已經聽到不要聽了!我對他沒有一丁點的曖昧情愫,如果有,那時候就不會自己一個人單獨搬到這裡來,其實就是想避開他的糾纏。
「再來,就是你知道的那樣,他拿悅悅來威脅我。以楊家的環境,確實可以提供悅悅更好的教育和成長空間,在法律上,我一個缺乏優勢的單親媽媽,不一定有勝算,所以我很煩,最後甚至想和你結婚一了百了,一來斷了他的奢想,二來能夠提供悅悅完整健全的成長環境,在法律上就不用受他們威脅。
「但是後來我想過了,這樣鬥來鬥去不是解決事情的態度,我有穩下情緒和從他坐下來談,我們談了很多次,同樣的話也重申過無數回,最後我告訴他,如果他真的要用這種方式來傷害我,那我認了,但是無論有沒有悅悅,我這輩子唯一想嫁的那個男人叫關梓言,不管這個男人要不要娶我。
「其實悅悅對他而言沒有太大意義,只是他用來箝制我的活道具而已,所以我會說,就算一輩子都不告訴悅悅她還有那些親人,我都不會覺得愧疚,說完了。」
他點頭。「渴不渴?」體貼地遞上一杯水。
咕嚕、咕嚕,三兩口喝光。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他不想她一個人承擔,任何事,他都想替她扛,讓她安心地把自己交給他來守護。
「我說不出口啊!那時唯一想到的解決方法是和你結婚,可是又覺得那樣子好像是在強迫你,尤其你步調溫得氣死人,壓根兒就沒那個意思,我哪來那麼厚的臉皮強求你這種事?那天要不是被他逼急了,我也不會脫口而出。」
「笨蛋!」他笑斥。不是罵她,而是他們兩個都像笨蛋一樣。
但,這就是愛情,不是嗎?再聰明理智的人,陷入愛情時,都會像個笨蛋,太過在乎對方,又怕對方不夠在乎自己,把明明很簡單的事情搞得複雜萬分。
愛情,有時候其實不需要太理智。
那些惶惑不安、那些心酸焦慮、那些爭執誤解、那些傻氣舉動,甚至是那些流過的眼淚和傷痛,在日後想起,都會是最甜蜜的回憶。
因為,他們堅定地知道,自己是彼此唯一的選擇,就像她對他說的,那句最甜心的承諾——這一生,若沒愛你要愛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