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言
梓言在發呆。
公司對面新開一家港式點心,生意興隆、同事也很推崇,於是她下了班便興匆匆地跑去買回來與他分享,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才買到,不過他顯然不是很捧場,老是心不在焉,吃到一半又看著碗發呆。
「不好吃嗎?」
「啊?」回過神來,三兩口吞掉碗中的湯包。「很好吃。」
如果不是食物問題,那就是有心事嘍?
他好像每次從雲林家裡回來,之後的幾天都會心事重重。
「我先去洗澡。」
吃完湯包,他進浴室洗澡,她在客廳翻雜誌,約莫過了十來分鐘,叮鈴聲響起,擱在桌上的手機閃動簡訊提示燈光,只見小悅悅興奮地奔去,抓起手機搖晃,呵呵笑著,像是這樣就可以讓它多叮幾聲。
這階段的小孩正處於摸索期,對聲音、光亮好奇,學習模仿力也強。汪恬馨怕她拿了亂摔,趕緊撲上前搶救手機。
「悅悅,不可以——」小娃兒不知怎地,胡亂去按,竟不小心點開了那封簡訊。
言,無論多久,我等你。
一行文字跳至眼前。
奪來手機,不經意瞥見,她心臟一跳,趕緊心虛地移開目光。她好像——不小心闖入梓言的隱私了。
她發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愣愣坐回椅中,回想他總是若有所思……梓言的魂不守舍,和這封簡訊有關嗎?
原以為他目前是處於無愛情的狀態,才會應允她那個溫馨相陪、直到老去的約定,不是這樣的嗎?
原來,他一直都有感情上的牽絆,那個人……無論多久都願等他的那個人,也在他心上嗎?還是,那只是一廂情願的苦戀,梓言無意?
發現自己太過深入探索,莫名擾亂心緒,她趕緊搖搖頭,甩掉腦海中的胡思亂想。那是梓言的私事,他自己會處理,她不該打探太多。
關梓言步出浴室,手持毛巾擦拭滴水的髮梢,發現新目標的小悅悅,立刻轉移注意力,跳下沙發咚咚咚地朝洗香香的把拔奔去。
這愛撒嬌的小丫頭。
他有默契地彎低身子,摟住奔來的小小身子,讓她在左右頰各印下一記香吻,單手抱起她回到客廳。
汪恬馨趕緊遞出手機。「那個——你好像有簡訊,剛剛被悅悅拿去玩……」像要解釋什麼,很多餘地補上一句:「不過你放心,我什麼都沒看到。」
「沒關係。」他順手接來,按了幾個鍵,動作停頓了下,她悄悄審視他的表情,沒錯過他一瞬間的僵愣。
那個人……不太像是不重要的愛慕者,感覺得到簡訊對他造成了影響。
「把拔——」嬌嬌軟軟的嗓音,柔化了他僵冷的面容,垂眸接觸到坐在他腿上纏膩的甜嫩娃娃,眸光有了溫度,點開下一則簡訊。
媽要我提醒你,別忘了星期天的相親飯局。這是第三十六次了吧?老哥,你要真的那麼為難,我替你告訴媽,不必孝順成這樣啦!
梓勤
對了,相親飯局。
他歎氣。每回雲林一次,相親紀錄又要多一筆,只要他一天不結婚,這相親飯怕是要永無止盡地吃下去了。
爸媽很不放心他,這他又怎會不知,所以過去總任由他們安排,如果吃一頓飯順遂父母心意能讓他們安心些的話,他其實沒有小弟想的那麼為難。
他並不是排斥結婚,只是沒那樣的衝動而已。
但是——
以前覺得不置可否的相親飯,如今卻逐漸產生了排斥感。
現在的他,平時寫寫稿,累了便逗逗孩子,看著悅悅純稚可愛的笑靨便疲憊盡消。關注著她的成長,每天看她又做了什麼搞笑逗趣的舉止來娛樂他;假日時和汪恬馨一起陪著孩子出去走走,也許只是牽著手到附近公園散散步,也許是逛幾條街、挖掘附近的美食……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無意改變。
如今的他,是真的不想結婚了。
有了婚姻,他還能再保有現在的生活,與汪恬馨逛夜市,討論該替悅悅添購些什麼、一同品嚐各家美食,在她們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時,替她們解決吃不完的食物嗎?
不能。
「啊,對了,梓言,你星期日有事嗎?」她突然想到什麼,由雜誌中抬起頭。
有,要相親。但他沒說。
「怎麼了嗎?」
「籌劃新年特別節目,要全體加班。」
「你去忙吧,悅悅我來帶。」他連想都沒有,相親哪有寶貝悅悅重要。
不知道……有沒有人帶小孩去相親的?
氣氛……有那麼一丁點兒怪異。
這廂,坐著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輕聲細語,舉手投足充滿女性魅力,水眸柔媚含情,努力想吸引對面男子的目光;而那廂,男子也輕聲細語,舉手投足充滿疼惜,眼神溫柔寵愛,只不過——對象是個一歲半的小娃娃。
「吃粥粥好不好?」
「粥粥!」小娃娃開心重複。
關梓言合上菜單遞還服務生。「麻煩你,一份干貝玉米粥,附餐柳橙汁、焦糖布丁,再多給我一個小碗和湯匙,謝謝。」
坦白說,這種時刻,他們該是吃著浪漫的排餐,喝點紅酒含情相對,而不是粥粥、柳橙汁和布丁——噢,對了,還有小碗小湯匙!
蔡小姐有些挫敗,看他滿心只容得下小娃娃,至今不曾正眼瞧她,搞不好他連她姓什麼都沒記住!
餐點送上來時,關梓言將熱粥舀至小碗,稍稍吹涼放到桌上,將小湯匙交給悅悅,她已經會自己進食。「小心燙燙喔。」
看她拿穩了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吃著粥,他這才動手解決剩餘的熱粥。
「這小孩好可愛,多大了?」蔡小姐力挽狂瀾,努力找話題想引來他的注意力,既然他全部心思都在小孩身上,那最好的方式便是投其所好。
在來以前,聽說他相了三十幾次的親,本以為應該是個不怎麼樣的對象,抱著應付心態而來,沒想到初見時便教他出眾的外貌、沉穩的談吐氣質給勾得一顆芳心疾速淪陷。
直到現在,她有些懂了,相親失敗不是他條件差,而是無心於此。
這麼出色的對象,就算有個小孩也無所謂了,何況,看他對待小孩子溫柔耐心的模樣,就知道他絕對會是個好丈夫、好爸爸,不把握機會抓牢他,實在是一大損失。
「一歲半。」提到小孩,他臉部線條不自覺更為柔和。
「一個男人帶小孩,不會很辛苦嗎?」言下之意,快快考慮結婚吧,我願意當孩子的後媽,替你照顧小孩。
「還好,悅悅很乖。」辛苦不覺得,倒是悅悅帶給他難以計數的快樂。雖然夜裡時常被擾醒,為她泡牛奶、換尿布,但是看她再度滿足安睡的小臉蛋,心房便會湧現難以書喻的欣慰。
「可是……孩子總需要健全的家庭,對她的身心發展會比較好。」
「是嗎?」他忽然陷入沉思。汪恬馨也會這樣想嗎?也許有一天,她會嫁給一個疼她、而她也愛著的男人,給悅悅一個健全的家庭。
關梓言皺眉,這樣的想法令他不甚舒坦。
呵呵!有效果了!蔡小姐心中暗喜,趕緊加把勁又說:「關先生平常喜歡吃什麼?」家常小菜、精緻西餐、港式點心、蛋糕餅乾……她暗自計量,只要他說出口,她就先吹牛再說,然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報名烹飪班,學習當賢妻良母。
「稀飯、泡芙、蜂蜜蛋糕、麥片——」補充一句:「還要草莓口味。」不特別偏好,只是最近悅悅喜歡吃這些,他陪著吃的,他還少說了養樂多。
「好巧,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呢!改天有機會做給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他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會做。」
「呃?」冷場。
優雅笑意僵在臉上,嘴角抽搐了下。怎麼沒人告訴她這男人十項全能?在他面前耍賢慧,簡直是自取其辱。
埋頭努力加餐飯的小悅悅,終於征服干貝玉米粥,獲得壓倒性的勝利,驕傲地抬起頭,自覺了不起地拍拍手,自己抽面紙遞給關梓言。
「嗯,悅悅好棒。」果然一顆飯粒都沒留,吃得乾乾淨淨。他接過面紙替她擦拭小嘴、小手,依慣例左右嫩頰各獎賞一記親吻。
悅悅從小就有良好的飲食習慣,用餐時很乖巧,不會調皮搗蛋動來動去,吃完會自己抽面紙過來要人幫她擦嘴。
「悅悅還要不要?阿姨這裡有奶油蔬菜濃湯喔!」擒賊先擒王,既是關梓言的心頭肉,攏絡她準沒錯。
「不用,謝謝。」關梓言冷淡卻不失禮貌地回拒,將餐後甜點——焦糖布丁,一口口餵她吃。
悅悅有潔癖,不和他或汪恬馨之外的人共食。
一再碰了他的軟釘子,蔡小姐不免洩氣。「你如果沒有那個誠意,何必答應來吃這頓飯?」
關梓言動作一頓。「坦白說,我還沒這方面的打算,蔡小姐條件不差,不難找到更理想的對象,今天,失禮了。」
不是沒接收到對方所釋放的電波與訊息,正因如此,他不能給任何的錯誤想望,他想,今天將會是最後一次吃這種相親飯了。
他清清楚楚體認到,自己有多排拒和某個女人走在一起,從此讓汪恬馨母女由他生命中淡出這樣的想法。
「很抱歉,我先走一步。」一手抱悅悅,一手撈帳單,吃飽了,走人!
小傢伙悶壞了,難得帶她出來,便順道走走逛逛,替悅悅挑選了兩套春裝,以及有助啟發智力的小玩具。
回到家時已將近九點。
「你們跑去哪裡了?打電話去你家都沒人接,在外頭逍遙了一整天喔!」在陽台吹風的汪恬馨,見著樓下歸來的身影,穿了拖鞋便出來,在門口遇到他們。
關梓言正低頭找鑰匙,還來不及回答,臂彎中的小人兒已經興奮地搶著回答:「親親——」
「是相、親,悅悅。」關梓言糾正。
「你帶悅悅去相親?」汪恬馨一陣錯愕。「是相你還是相她?」不會和樓下的兩歲小帥哥吧?
他歎氣。「相我。」
「……」沒想到會是這種答案,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你……那晚應該跟我說的……」她聲音微悶。「悅悅沒妨礙到你吧?」
「沒。」他原就不打算要相出什麼來。
聽他去相親,忽然有些許不是滋味。「那你今天相親感想如何?」
那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溫柔的?知性的?幹練的?聰慧的?嬌媚的?是小女人還是女強人?她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喜歡哪一類型的女孩子……
「很好吃。」
「什麼?!」他第一天相親就把人給吃了?還在悅悅面前?!
「有什麼不對嗎?」
居然在一歲半的小孩面前上演活春宮,還敢理所當然問她有什麼不對?她女兒還不需要這麼早上性教育課程!
「教歹囝仔大細!」她一把奪回女兒,轉身就走。
「恬馨——」關梓言被罵得一頭霧水。她怎麼了?
她回身一瞪,瞪住他欲追上前的步伐。「你給我離悅悅遠一點,別帶壞她!」
砰!門在他面前重重關上。
言,該如何證明,你才會明白,這一生除了你,我再也無法如此深、如此痛地去愛一個人,你究竟要我等多久呢?
砰!拋開手機,關梓言一拳重重捶上桌面。
這傢伙到底還想怎樣?他已經搬家、拒接手機、封鎖即時通帳號,不想再扯上任何關聯了,這樣還不夠清楚嗎?到底要怎樣才肯死心?
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說愛,但什麼是愛?愛情可以強求不屬於自己的一切,不顧他的意願,執意癡纏嗎?
如果這就是愛情,那他寧可不要任何人來愛他。
腦海思緒翻飛,過去不願回想的片片段段交錯湧現,他甩甩頭,痛苦低喃:「不要想,關梓言,別理會那個渾蛋!」
心緒浮躁,他起身走出客廳,推開陽台落地窗,吹吹夜風醒腦,冷卻身心。
「還沒睡?」左手邊傳來熟悉的溫淺嗓音,他側首望去,汪恬馨倚著欄杆,右手舉高瓷杯。「我煮了水果茶,要不要喝一杯?」
「可不可以——」他開口,聲音微啞。「恬馨,你可不可以過來?」
忽然間,好想聽聽她的聲音,好想有她陪。
由他神情中捕捉到極細微的異樣,她立刻說:「好,等我一下。」
放下杯子,換下室內鞋便往外衝。
他已開了門等待。
「失眠啊?要聽我給悅悅講的床邊故事助眠嗎?今天是三隻小豬,歡迎收聽。」進屋後,她打趣地笑問。
「沒,只是有些心煩。」
「煩稿子?還是煩感情事?」不經意碰觸到他泛涼的指尖。「你等等,我去把那壺水果茶拿來。」
「別。」他探手,抓牢了她。「不用,在這裡陪我一下就好。」
「好吧。」將手移向他掌心,傳遞暖意。
他回握,回暖的心房,蕩漾著溫柔。
他坐在陽台的搖椅上,仰頭遙望天際幾顆寥落的星子。
這兩張搖椅,是在她們走入他的生活中之後才擺上去的。夏日的乍後,他常抱著悅悅在這裡乘涼,有時閒來無事,也會搬來一張小几,兩人下棋,或是各看各的書。更多時候,恬馨會準備她拿手的水果茶、鬆餅,一起品嚐下午茶,兩人甚至沒有太多的交談,共同度過無數個寧靜悠閒的午後時光。
「稍早前,你為什麼生氣?」他被凶得莫名其妙,回來後想了很久,還是搞不懂她在發哪門子的飆。
她坐直身,食指戳他胸口。「你還敢講!當著悅悅的面和女人亂來——」
「我和誰亂來?」他直接打斷,摸不著頭緒。
「那個……相親……沒有嗎?」她誤會了什麼?
「我只是說,餐廳的食物不錯吃,悅悅很喜歡,改天可以一起去。不然你以為我在說什麼?」
絕倒!
「誰在問你餐廳的食物了,你是去相親,不是去當美食評鑒家,難道你對相親的對象都沒感想嗎?」
「……」他嘴唇動了動。「我只留意到餐廳。」
基本上,他現在連那個相親對像長什麼樣子,都快忘得差不多了,所以當她問起時,他唯一的感想就是餐廳的食物還不錯吃,改天也想帶她去嘗嘗。
他是去亂的吧?哪有人相親還帶「小拖油瓶」,全程也只留意到餐廳如何,真難為人家小姐好風度,沒將食物往他頭上倒。
「梓言,你想結婚了嗎?」不然,幹麼去相親?
他堅定搖頭。「不,我不想。」
「為什麼?」他是自小在破碎家庭長大還是受過感情創傷?有婚姻恐懼症?
靜默了下,他反問:「恬馨,愛情是什麼?」
「你沒愛過?」她想起那通簡訊。果然是對方單相思?
「沒有。」不曾愛過,卻先承受了愛情的瘋狂,以及愛情帶來的傷害。
「愛情——是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你會為那個人笑、為那個人哭、為那個人甜蜜感動、也為那個人心碎哭泣,眼裡只看見他。你的心會變得不是自己的,做什麼事情會先考量到他的需求、會不會傷害到他,追逐著他的身影,把他放在心裡很重要、很重要的位置,時時惦記著,想一輩子都陪著他、和他在一起,只要有他,心就會很暖很暖,聽到他的聲音,就能感到平靜。」
關梓言垂眸,久久不語。
心頭……很重要的位置、很暖很暖的感動,心靈的平靜,是嗎?這樣,就是愛情了嗎?
他,有了這種心情。
他若有所思,定定凝視她。「你……還愛著他嗎?我指悅悅的父親。」
還愛嗎?她被問住了。
那段往事,被藏在心靈很深很深的地方,曾經有無數個夜裡,因為不堪承載的思念而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自從關梓言出現後,像是冬日裡的一道暖陽,照進那濕冷晦暗的角落,逐漸取代悲傷。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在被子裡哭泣了。
思念,依然有,淡淡地、雋永地化為一彎清泉往心底流,她可以露出真心的笑容了,因為心是暖的,因為在她無助時,總有一雙手牽著她,不多話,只是安安靜靜地陪伴、守護著她和悅悅。
那個人,很重要。
她想,她氣的不是誤會他帶壞悅悅,而是他和另一個女人相親吃飯,他可能將那樣的溫柔給另一個女人的想法令她不開心,她有被拋捨遺棄的感覺。
她很在乎,無庸置疑。
「恬馨?」為何不回答?關梓言無法解讀她臉上複雜深幽的表情。
他想,她可能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放不開、走不出過去,否則不會連一個問題也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