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明晃晃的,照亮了攤滿床鋪上的衣物,有全套官服行頭,袍子,常服,家居衣褲,襪子,帕子,床巾……
琬玉一件件檢視,確定乾淨,亦無需縫補之處,再一件件仔細折疊好,收進大箱籠。
覷他一眼,他歪在椅上,以手支額,頹廢闌珊,那長吁短歎的模樣還真像是在外頭讓人欺負了,回家來找娘哭訴,卻又拿力氣大的野孩子沒辦法,只能哎哎怨歎。
他在她面前,再也不那麼刻意有禮,而是越來越自在隨興,她很高興有這樣的改變,可是——好不容易夫妻感情加溫了,瑋兒病癒了,外面的紛擾也告一段落了,他才得了空,上頭竟然就派他到幾千里外的貴州,這一來回,又得多少時日見不上面?
她心情何嘗不失落?但比起他離家遠行,她這點憂煩不足為道。
「你在刑部,不是每年都得外出查案?」她盡量語氣輕鬆。
「是這樣沒錯,但我屬山西司,今天突然調我貴州司,明天就要出去查案,事先沒徵詢或是告知一聲,從來沒有這樣過的……唉,擺明了給我一個教訓啊。」薛齊還是神態苦惱。
「後悔了?」
「不後悔。只是想到離開你們……」
「不後悔就好,既然你點上了墨,就畫出一幅山水吧。」
「啊。」薛齊驀地站起,眸光燦然。
他點上了墨,大筆一揮,早已畫就一幅豪情山水,裡頭天廣地闊,山高水長,三兩知己,乘扁舟,飲清酒,遨遊其中,風光霽月,心安理得,縱使經過急流窄谷,但知高山之後,必有大江明月,那又何足懼哉?
「琬玉。」他大步向前,緊緊按住她的肩頭。
「做什麼呀。」她緊張地望了門外,怕孩子們突然跑進來,忙嘮叨了。
「王武信的案子結束後,我三度求見太師,他卻不見。我奏摺對事不對人,只是以刑律說明審案流程的問題,更不是要跟太師作對。」
「大家可不這麼想。」
那陣子,盧府轉來了父親的信,叫她勸薛齊收手,沒必要去蹚渾水,她只是將信收起來,什麼也沒說。
爹並不瞭解這個女婿,原以為他個性內斂,成日埋首硬梆梆的律令,不擅應酬而已,要是知道他骨子裡有一副俠義觀化復何如心腸,不畏權勢,行所當行,恐怕也不會將她嫁給他了。
好慶幸啦。
她又道:「你是翟太師的人,卻去幫了陳黨,這一來只怕讓大家『另眼相看』,或許太師他老人家愛惜你,目的就是要你離開京城,暫時避避風頭,等你回來,大家也忘了。」
薛齊也曾想到這方面,心裡便好過些,但他明白,這次調動還是有很重的懲罰警告意味,也許下次再「犯」,就是直接貶他到窮鄉僻壤了。
「好,就當作是去貴州走走,就算我不去,也會派其他人去。」
「想開就好。」
「這樣吧。」他想了下,「我寫封信,明天離京前遞給太師,有空見面最好,沒空也不管了,一定得跟他謝個罪。」
「咦?」
「我是有原則,但有時還是得學著低頭。」他苦笑道:「不然啊,就像鄭恕,他頸子太硬,知府改判他的案子,他也不先去部問原委,就跑去吵架,丟判文,給人家抓到把柄彈劾,就給貶成了縣丞。」
「鄭大人只好忍下來?」
「不忍也得忍,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很清高,但也要有本錢,他妻兒還得靠他一份薪餉。」
琬玉瞭解了,就是一份艱苦差事,既要堅持原則,又要懂得轉圜。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父親那般滑溜彎腰,但也不能像鄭恕,王武信碰得滿頭是血,他盡量取中道而行,多多少少也是顧慮到這個家吧。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他一發起牢騷,就是沒完沒了。「我以為進士及第,從此施展抱負,哪知當官不容易,動輒得咎,什麼翟黨,陳黨,他們自去結黨,我什麼黨都不是,我自立門戶,自成薛氏一黨。」
「哈。」她笑了出來。「那你得登高一呼,集結徒眾了。」
夫妻相知日深,她也日漸看到他率性的一面,這是她初初到來時難以想像的,或許,他們兩人都在漸漸顯露彼此最原始無偽的本性吧。
可他們卻要分離了,她再怎麼強自鎮定,還是不免黯然神傷。
手上拿著他兩隻長布襪,卷呀卷,摺呀摺,就不知能否將她的心意藏了進去。
火光跳動,房間陷入了沉默,薛齊原先還在凝視她的笑靨,但怎麼看著看著,她的笑卻淡了,黯了?是光線不夠明亮嗎?還是他的談話太過沉重,讓她不快了?
「對不起,我講些不中聽的話,給你聽牢騷了。」
「老爺講,我聽。」她抬起臉,仍是笑意柔美。
他的心熱了,只要他講,她總是聽的。他不覺挪動身體,往床頭坐近了些,想要更加親近她。
「怎將襪子捲得像團麻花似地?」他笑著指了她手裡的一團。
「啊。」她趕忙攤開襪子,拿手鋪平,整整齊齊摺好。
「我這趟出門,家裡多勞你了。」
「老爺別擔心。」她真的不願他出門還要擔憂家事,又補充道:「周嬤嬤很盡責,阿金夫妻也很能幹,更別說那個很會管我的春香了。」
「呵。」
「我還在想,應該讓瑋兒和慶兒讀書識字,三字經,千字文,詩詞歌賦我還應付得來,我可以教他們嗎?」
「當然好了,可別讓自己太辛苦。」
「不會的。」她拿過身邊一隻布袋。「老爺出外更辛苦,你得注意飲食起居,那邊天氣熱,怕有瘴氣,我給你備了藥袋,裡頭有幾味常用的清胃散,止痢丸,金創膏……哎,能不用上是最好了。」
「琬玉。」他按住了那雙忙碌的手。
「啊……」她的心怦怦跳起來了,什麼時候他已經貼近她身邊,兩人幾無一絲縫隙了呢。
他的手緩緩滑移,繞過了她的腰,將她圈進他的懷裡。
而她,只能僵著上身,微微仰著臉,以一種極度親密的姿勢看他。
讓人這樣目不轉睛看著,她很是害臊,想要低下頭,可她還是願意順著自己的感覺,朝他羞澀一笑,伸出雙手摟抱他,讓自己更加貼緊他溫暖的胸膛。
他長長地喟歎一聲,熱氣襲來,她隨即墜進他深黝的瞳眸裡,同時也承受了他重重壓印的親吻。
依然是像上次密密吮吻,可今晚他的唇有如著了火,不住地來回燙灼他的唇瓣,燒得她難以自持,只能緊閉著眼,更加用力抱緊了他。
他的吻像是野火燒不盡,轟然爆燃,繼續燒向她的臉頰,她的頸項,她耐不住,也以唇瓣摩挲他的臉,無言地表達出她強烈的渴望。
他的吻立刻回到她的芳唇,溜進她微張喘氣的嘴裡,舌尖輕探尋覓,挑動起她羞怯蟄伏的丁香小舌,纏捲著,舔舐著,很柔,很輕,小小方寸裡,無庸言語,他正在以最最溫柔的親吻訴說出他對她的情意。
她的心迷醉了,身也癱軟了,感覺他的手在她週身游動,她放軟身軀,任他撫摸,本是夫妻,就該圓房,更何況如今已是情生意動,水到渠成了。
可是呀,她好怕這麼一圓房,在未來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裡,她只能強忍極度的思念,一遍遍回味今夜的種種,他的親吻,他的愛撫,他暖和的擁抱和深入……哎呀呀,都還沒上床,她怎就想那麼多了呢。
好捨不得他即將出門遠行,她這樣想著,便又往他懷裡蹭去。他的慾望受到擠壓,不由得粗重地喘息一聲,柔情蜜吻轉為狂躁吸吮,好似就要吸盡她的氣息,而手掌不住地撫弄著,已然滑進了她的衣襟……
「嘩哈哈!」
窗外長廊傳來孩子的笑聲和趴達趴達的飛奔跑步聲。
瑋兒和慶兒先跑進來,第一眼看到坐在床上抱在一起的爹娘,隨後進來的是提著裙子追趕的春香,她看到的是急忙分開嘴巴的老爺夫人,最後面是抱著珣兒的周嬤嬤,就見老爺匆促起身,故意轉頭看牆壁,而床邊坐的夫人則是慌張低頭,抓來衣服亂摺。
「出去出去。」春香發現撞壞了小姐的好事,臉蛋一紅,忙扯了兩個少爺,便要倒退出門。「大少爺,二少爺,我們出去。」
「都進來了,作啥出去?」琬玉瞠她一眼,清清喉嚨,拉開嗓音:「睡覺時候到了。」
「哎哎,對不起啦,太早進來了。」周嬤嬤滿臉歉疚。
「嗯,晚了,是該睡了。」薛齊很快結束「面壁思過」,神色一正,整整衣袍,若無其事地道:「我出去了。」
「爹,娘,你們抱抱。」慶兒開心地衝過去,「我也要抱抱。」
「好,爹抱。」薛齊笑著抱起慶兒,看了一眼低頭的琬玉,仍是止不住滿腔柔情,實在很不情願馬上出去,又在床尾坐了下來。
「爹,你要出門?」瑋兒走過來,偎在他的腿邊問。
「是的。」他將瑋兒摟抱過來,拍拍他的肩頭,「爹不在,瑋兒當大哥,要聽娘的話,幫娘帶弟弟妹妹,不要讓娘操心,知道嗎?」
「知道。」
「爹明天回來嗎?」慶兒不太懂爹要去哪裡。
「爹要很多個明天才會回來。」薛齊將慶兒放在床上,又抱起瑋兒坐在身邊,再向周嬤嬤伸手,「來,珣兒。」
腿上坐著珣兒,身邊坐著慶兒和瑋兒,他大手一攬,將他們全部擁在懷裡,一時之間,既感幸福欣慰,又覺難捨難分。
「你們都是爹的乖孩兒,爹會想你們,寫信給你們。」
琬玉在旁見了,莫名其妙鼻酸起來,他怎會搞得這麼悲情呀。
「你們跟爹香香,說晚安了。」她試圖讓氣氛愉快些。
「好。」慶兒一骨碌跳了起來,率先親上爹的臉頰。
「爹也香慶兒。」薛齊親完慶兒,再將兩腳亂踢的珣兒舉起來,往她小臉蛋親了一記,珣兒哇哇亂笑,小嘴湊上爹的大臉亂親一通。
瑋兒很難為情,他香娘習慣了,從來沒香過爹,但他還是很「勇敢」地站起來,伸長脖子往爹親去,然後趕快跑到床角躲起來。
「哈哈。」薛齊大笑,有感而發道:「妻兒為伴,相親相愛,誠乃人生快意事啊。」
「娘,換你香了。」慶兒數了數人頭,瞧向了娘。
「香什麼?」
「娘不香,爹來香吧。」薛齊倒是反應快速,橫過身子,就往她仍是紅暈不褪的臉蛋啄了一下。
「哇嚇。」琬玉瞪大了眼,他他他……竟然就在孩子面前親她?
「哇哈。」慶兒在床上蹦蹦跳,用力拍手,他還是第一次見爹親娘呢,瑋兒也是驚喜地睜大了一雙黑眸,爬到床邊,大膽瞧爹娘的神情,珣兒哇哇亂笑,跟著二哥蹦了兩下,隨即趴到大哥身上要騎馬。
春香和周嬤嬤早就退到不礙眼的地方,彼此抓著袖子,吃吃偷笑。
「去去去。」琬玉趕人了,推走大老爺,「不是還要忙嗎?」
「對了,我該去寫信,還得收拾出門的文具和書本。」
薛齊再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燙熱的暈紅臉頰,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你們三個娃,床上躺好。」琬玉脹著一張紅臉發威了。「周嬤嬤,你過來看著,春香,去叫家保過來搬老爺的箱籠,我,我……」
「小姐,你去哪呀。」春香笑得賊兮兮的。「去書房陪老爺?」
「我又不讀書,去書房作啥?我去廚房啦。」
明日老爺出門,雖說晚上皆有驛站可吃可住,但還是得帶上幾塊烙餅點心,路上肚子餓了,可以解解饞,她可得去瞧瞧阿金嫂做好了沒呢。
夏日天熱,夜裡,春香在地上鋪了涼竹蓆,讓琬玉帶孩子坐著玩。
瑋兒和慶兒乖乖盤腿坐好,珣兒倚在娘親懷抱,好奇地伸手抓信封。
「娘念爹寫的信了。」琬玉抽出信紙,打開舖平。
愛妻琬玉妝次。她凝目在「愛妻」兩字上,這信她已反覆看了多次,但每次就是停在愛妻琬玉這四字上,同時心頭就會甜滋滋的。
嗯,這句話就不必念了。
「離家三日,沿河南行,途中所見,水道舟楫往來,商帆雲集,足見南北經濟交通繁花,貨暢其流,顯我朝盛世富庶……」
她才念幾句,舌頭就打結了,抬起頭來,見到兩張呆愣的小臉。
「娘啊,你念啥?聽不懂。」慶兒睜大眼。
「爹有學問。」瑋兒是很想認同爹,可是……「我小,不懂。」
「不懂不懂。」珣兒正在學話,最愛當應聲蟲,聽到什麼就喊什麼。
「好,娘重新念了。」琬玉也覺得好笑,明明是寫給她的家書,卻得先扯上經世濟民之道,他還以為在寫策論,需要起承轉合呀。
「爹他說啊。」她換了淺顯的講法。「他坐了船往南邊去,這運河上來來往往的船很多,將咱京城的貨物運到南方去,又將南方的米呀茶呀往北邊送,瑋兒慶兒珣兒就有香甜的江南稻米可吃了。」
講完運河上的事,又說到他在驛站聽到小蟲夜鳴,繼而想起寒窗挑燈苦讀,一朝金榜題名,雄心壯志,順道抒發了這回南行查案的抱負。
春香趴在床上擦床板,笑個不停,周嬤嬤幫忙收冬被,換夏日薄被,聽得一臉糊塗,只能直搖頭,不斷地說老爺好有學問。
「小姐呀,還沒念完?」春香跳下床,蹲在蓆子上邊笑。
「來了來了。」琬玉決定跳過一段他和地方官員談論律令的文字,直接來到最後,「爹這邊問瑋兒慶兒有沒有乖乖跟娘學識字。」
「有有。」慶兒立刻道:「我會寫天地人,日月星。」
「我背三字經,可我不會全部默寫。」瑋兒低了頭。
「瑋兒會背就很厲害了,寫字不急,慢慢學。」琬玉微笑鼓勵他。
當她教瑋兒時,頗為驚訝他的聰明穎悟,這應該是傳承他爹會唸書的天賦,至於慶兒,他不知是年紀小還沒開竅,抑或是他爹的資質……
她立刻壓下突如其來的念頭,那是她再也不會去想的人。
「娘還要教你們念文章,背詩詞,等爹回來了,你們再背給爹聽。」
「好,我要用功。」瑋兒認真回答。
「珣兒都不用學呀?」慶兒撥了撥珣兒扎得高高的小辮子,嘟了嘴。
「她成日玩娃娃,笑呵呵就好?」
「珣兒先學會講話吧。」琬玉笑道:「珣兒,喊爹。」
「呆呆。」珣兒一聽到爹,直覺就站了起來,往門邊看去,以為那邊會走進來爹,大手將她抱得高高的,再將她摟進熱熱的懷抱,親她一下。
可是那邊空空的,暗暗的,她找不到爹,好失望,小嘴就癟了,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含淚大眼,好委屈地瞧向娘親。「嗚嗚……」
「傻珣兒,爹不在家呀。」琬玉知道她在想什麼,不覺眼眶微酸,將她抱到懷裡。「娘在這兒,娘疼珣兒,我們一起等爹回家。」
「捏捏。」珣兒撒嬌地膩進娘的胸前。
「是爹爹,娘娘啦。」慶兒仍逗弄她的小辮子,教她說話。
珣兒年幼不知愁,轉眼便破涕為笑,笑呵呵地轉過身,咿呀呀伸長手,也要去抓二哥的頭髮,慶兒一個打滾,才不讓她抓。
「二咯。」竟不給她抓,她轉為撲向旁邊端會的大哥,比手劃腳,咿咿呀唷唷向他「大咯,大咯」叫個不停。
「你們玩吧。」琬玉笑著將珣兒放到竹蓆上,讓他們三兄妹去玩,她自個兒拿了信,坐到旁邊椅子,又一字字讀了起來。
周嬤嬤過來留心孩子,春香仍蹲在旁邊,將視線轉身看信的小姐。
小姐還在笑呢,笑得好像吃了蜜,眼裡都汪出糖水來了,也不知道昨天接了這封信以來,小姐看過幾百遍了。
她跟了小姐這麼多年,從沒看過小姐笑得這麼好看過……嗯,或許有的,那是說定江家婚事後,小姐老是羞答答的,看著花兒便傻傻地笑了,後來嫁進江家,一開始也要笑的,可是,好快,小姐便不笑了……
啪,她猛然打自己一個巴掌,現在小姐這麼幸福,變得這麼漂亮,她還想那些什麼酸臭往事?
「春香,做什麼打自己嘴巴?」琬玉聽到聲響,疑惑地看她。
「有蚊子啦。」春香故意抓抓臉。
「消暑的涼粉糕來嘍。」阿金嫂進房,端來了一盤點心和茶水。
「阿金嫂。」琬玉順便囑咐道:「木工明天來,你多買些菜,幫他們準備午飯。」
「娘,啥是木工呀?」慶兒永遠有問不完的問題。
「木工會釘桌子,釘床板,釘門窗……」琬玉講不出來,笑道:「這樣吧,明天他們來了,娘再帶你們去瞧,看他們怎麼幫瑋兒和慶兒做出一間好大好大的房間來。」
「哇。」瑋兒欣喜的睜大黑眸。
「大少爺,二少爺。」周嬤嬤笑道:「你們都長大了,不能再和娘睡在一起,要有自己的房間了。」
「爹也這樣說。」瑋兒照實轉述。
琬玉微窘,她就是打算趁薛齊出門期間,重新佈置幾個房間,一來孩子大了,是該獨立,二來也好讓他能回到主房睡覺。
可怎就合了他的心意呀。
「是啊是啊。」阿金嫂也附和道:「兩位少爺再纏著娘睡的話,這樣老爺夫人是要怎麼再生小少爺,小小姐嘛。」
「夜裡有我照顧小姐,夫人您放一百個心。」周嬤嬤笑瞇瞇地。
「我得找出喜被,曬足日頭,隨時要用嘍。」春香也在笑。
「你們再碎嘴,就趕你們出去。」琬玉故意擺了臉色,可浮上兩頰的紅雲怎麼樣也無法掩飾她的心思。
「該出去的是夫人啦。」阿金嫂更是大膽地回道:「我這就去先給您點上燈,等您寫了信,明兒一早阿金就能送上驛房,趕著往南邊的驛馬車 ,送去給老爺了。」
她一說完,又和周嬤嬤春香擠眼睛,扯袖子,三個女人笑成一團。
「好了啦,仔細看著孩子吃糕。」琬玉擺出主母的威嚴,站起身道:「我去書房,春香,有什麼話要我轉知家保?」
「哪有什麼話。」春香神情變得忸怩,「叫他服侍好老爺便是。」
「好,我請老爺跟他說,春香不想跟他說話。」
「小姐呀。」春香惱得跺了腳。
「好,那我寫,春香想家保,幫家保縫冬衣,等他回來。」
春香紅了臉,坐到蓆子上,捂起耳朵不想聽,珣兒跑過來,想塞一塊糕給她吃,照樣學了人家說話。「春香,想想,香家保。」
「哇,想家保,變成香家保了。」阿金嫂取笑道:「要辦喜事嘍。」
春香誰也不理,乾脆蓋頭蓋臉,將一張紅臉藏進了膝蓋彎裡。
琬玉笑容滿面,心情愉快地離開房間,往書房而去。
一邊走著,一邊還是忍不住拿出信,一再地反覆細看。
回信的內容,她已經想齊全了,大抵就是報告家裡情況,請他安心。
雖然她很想他,可她才不會寫在信上,那多露骨,多肉麻呀。
可是……她望向信裡最後一行,那是她方才沒念出來的。
夜深露重,吾妻安否?思妻柔顏,念妻言語,縱使旅次勞苦,亦定心靜自在,忘卻塵俗,一枕黑甜。
她輕輕地笑了。
仰頭望月,不知他行旅是否順當、今夜到了什麼地方歇宿呢?是抱書夜讀抑或與人論事,還是……也在和她共看這輪明月?
願明月映照她的笑顏,轉遞給遠方的他,予他今夜一個好眠吧。
暑夏過去,蟬鳴終了,樹上綠葉轉黃,一片片凋零落地,待掃掉了滿院枯葉,在時序入秋漸涼的今日,難得出了一個大好晴天,太陽曬得京城屋舍熱呼呼,人心暖融融的。
薛齊回來了。
琬玉早兩天便從驛站得到消息,一早就忙著,廚房那兒要阿金嫂煮出一桌佳餚,孩子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房間要春香整理乾淨,還有她……該穿哪件衣衫呢?明紅?粉桃?杏黃?抹胭脂嗎?戴耳墜子嗎?
眉筆該描黑些嗎?頭髮是否亂了,還是再叫春香過來幫她重新梳理?
「小姐,你磨蹭什麼呀?」春香在房外喊她,「老爺進門了。」
「啊。」她啪地蓋下首飾盒,仍是一襲家居素樸衫裙,雲髻輕挽,素淨臉蛋,來不及裝飾自己,便匆忙奔出房門。
孩子們已候在院子,見到了爹,一時之間,竟是呆愣著。
還是瑋兒記得自己是大哥,娘教他一定要先帶弟弟妹妹喊爹。
「爹。」他恭恭敬敬喊了一聲。
「啊,瑋兒長高了。」薛齊微蹲下身,激動地拍撫小肩頭。
「爹?」慶兒照樣將頭仰得高高的,不太認得爹了,好奇地瞅他。
「慶兒。」薛齊一手一個,將他們抱了起來,驚喜地道:「哎,你們兩個變胖了,爹抱不動了。」
「哈哈,爹啊。」慶兒記起這熟悉的感覺,開心地再喊了爹。
「呵。」瑋兒不好意思,眼看爹快要抱不動了,趕緊自己攀著爹的臂膀溜了下來。
珣兒本來躲在兩個哥哥的後面,哥哥給抱走了,她忙躲到周嬤嬤裙後,噘著小嘴,低頭捏指,完全不敢看這個突然跑出來的大人。
「小姐,老爺回來了,過來叫爹。」周嬤嬤抱起了她。
「珣兒走路很穩了。」薛齊剛才看到珣兒走動,仍是驚喜。
「老爺都出門大半年。」周嬤嬤笑道:「小姐也很會講話了。」
「慶兒先下來,換珣兒。」薛齊抱過了珣兒,疼愛地摸摸她的頭。
珣兒先是垂眼看地上,好一會兒,才怯怯地抬起小臉,睫毛輕眨了下,兩丸黑珍珠似的瞳眸終於定在抱她的大人臉上,大眼對小眼,相看兩無言,於是,小嘴越噘越高,索性扯開嗓門,號啕大哭。
「嗚嗚啊。」她好怕,被奇怪的大人抱住跑不掉了,一轉頭看到了娘,小手便伸了過去,哇哇啼哭,「娘,娘嗚嗚……」
「憨珣兒,是爹啊。」琬玉趕忙奔來,抱過了珣兒,不住地拍哄她。
「娘今天給珣兒穿漂亮的小花衣裳,就是要給爹看呀,記不記得?娘說爹要回來了,珣兒跟大哥二哥都很開心,還說要唱曲兒給爹聽呢。」
「爹?」珣兒再轉頭看去,還是那張陌生大臉,小嘴又壓得扁扁的,噴出兩滴淚。「嗚嗚。」
「是爹啦。」慶兒拉拉珣兒的腳丫子,嚴正告知:「珣兒,是爹。」
「娘,我跟珣兒說。」瑋兒抬頭看娘。
「好,大哥教珣兒認爹。」琬玉放下珣兒,讓她一手一個,給兩個哥哥牽到一邊去「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