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這案子務必請你多多幫忙了。」薛齊抱拳道。
「薛兄放心。」王武信道:「我上頭的左俞都御史很敬佩你,我們還一起討論過你的幾部大書,你下午送了狀子來,我立即上報,他也簽上了,明天應該就會分派查案,我一早再催催,就怕曠日廢時,會出人命的。」
「多謝王兄了。」薛齊亦是擔心具狀人的安危,這才趕來送狀。
「這個江照影的名字很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他是我家慶兒,珣兒的生父。」
「你孩子的生父?不就是你嗎?」王武信轉了一下腦筋,總算記起了這位好友的婚姻狀況,不禁大叫一聲:「啊,是那個江家……」
「正是。」
「薛兄啊薛兄。」王武信這聲薛兄,充滿了無限感懷。
也就是這樣敦厚的至情至性,才能夠為了營救不相識的他,不惜得罪了翟太師,這等恩情是他永遠也報答不了的。
「不管是誰,結識了你,都是福氣。」他舉起酒杯敬他。
「王兄哪兒的話。」薛齊也舉杯笑道:「凡事盡我能力,盡我本分,唯此而已。」
「好個唯此而已,但願百姓和朝廷都有這份福氣。」王武信干下一杯酒,神色轉為關切。「你再去吏部問了嗎?」
「給你送狀子後,順道過去問,理都不理我,嗟。」薛齊很難得地出口怨氣,「他們總是說,你回去等消息,有缺就通知。」
「可歎我官位低微,沒認識什麼大人物,這御史還是皇上點來的,給的有點莫名其妙呢。」
「這是王兄政績卓越,皇上注意到了。」薛齊低了頭,拿酒杯在手掌中轉了轉,「我也不是一定要當官,家裡有田地,日子還是可以過下去,有空寫寫書,也不錯。」
「薛兄別氣餒,一定有職缺的。」王武信趕忙安慰。
「噯,喝酒吧。」薛齊不想再談,自己倒了一杯酒。「鄭兄他也熬出頭了,聽說在江西按察衙門頗受重用。」
「鄭兄給磨了心志,長進了。」王武信想到曾被貶為他的縣丞,因而結交的好友鄭恕,笑歎道:「我又何嘗不是?總是受過了傷,這才能琢磨出一條當官的應對進退之道,既能堅守望理念,又能全身而退——不過,還是很難呀。」
談起官場種種,不合時宜的他們又感慨萬千。
「老爺。」門口匆匆跑進了王府家僕,緊張地道:「老爺,有個宮裡的公公要找薛老爺。」
薛齊和王武信十分詫異,立刻來到大廳,一見到那一身正式的宦官服色,立即知曉這是皇上身邊的太監。
「薛大人,您還真難找。」許公公還在抹汗喘氣,「俺差點往宜城去了,聽說您又來京城,再從您家宅子找到這兒來了。」
「勞煩公公一路奔波,這邊請坐。」王武信代為招呼。
「俺不坐了,還趕著回宮覆命。」許公公拉起嗓門,宣示道:「薛齊聽旨,皇上口諭,著薛齊明日未時一刻到文心閣面聖。」
午後,薛齊一身布衣進宮,拜見了當今皇上。
「薛齊,平身,今天君臣談心,不拘大禮。」皇帝示意太監擺上椅子,微笑道:「你坐。」
「謝皇上。」薛齊戰戰兢兢坐了下來。
文心閣是皇上批閱奏章,召見內閣大臣問事之地,皇上找這種地方跟他「談心」,恐怕用意很深吧。
「朕讀了你寫的《歷代疑案集成》和《天朝懸案錄》。」皇帝開門見山說道:「一夜還沒讀完,隔日早朝竟還想看到底那件案子結果怎麼了,迫不及待要下朝去看,總算花了三天三夜,細細讀完了。」
「臣不勝惶恐。」總不成叫皇上說讀後心得吧。
「你以小說筆法,深入淺出解釋我朝律令,任誰看了都懂。」
「這正是臣寫此兩冊書的目的。」談起了興趣,薛齊也放開戒慎恐懼之心,暢談起來。「一般律書過於艱澀,官員因為職務所需必須研讀,但若無人指點,恐怕也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臣總想,若能以實例說明,不僅官員易懂,甚至一般百姓也能從中知曉我朝的律令知識,較早的一部《律政釋例》就是在此前提下寫的,只是不如這兩冊有趣。」
「很好。」皇帝按住桌上一套厚厚的書冊,「這裡全是你寫的書,翟太師離京前,最後上了一本謝恩摺子,裡頭大力舉薦你,怕空口無憑,還附上你所有的著作,其實你刑部那三本,早就是朕的案頭書了。」
薛齊既驚又喜,自己的書竟能擺上皇上書桌,而恩師舉薦,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朕曾找來刑部尚書,就我朝大律問他,他回答得丟三落四,一個幾百人的刑部竟然無人能解說法令。」皇帝翻開最上頭的《刑律釋義》,直視他道:「後來卻是在你的書裡找到答案。」
「若皇上還有疑問,臣願意在此解說。」
「目前暫時沒有,可朕希望在有問題時,隨時能找到人問明白。」
薛齊熱血頓湧,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幾年前,你為王武信寫的辯論摺子令朕印象深刻,從此記住了你,朕也相信,如此能幹官員應該會受到重用,可後來才知道,你竟是因此受到翟太師的冷落。」
「這是臣能力不足。」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又道:「如今朕用了陳繼棠為首輔,你丁憂期滿復職,卻也被他擺在候任官員名單最後一名,倒是挺顯眼的。」
薛齊這次可不願說他能力不足了,他的確是被排擠呀。
「朕看選官名單,更要看是誰被擺著不用。」皇帝語氣嚴肅,「大家愛用自己的人,若是會做事的,無可厚非,可到了最後,總是貶斥英才,結黨為己,公私不分,將朝廷當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皇帝一口氣說不上來,便起身來回走動,看得出是極度抑憤。
薛齊也立即起身,恭謹嚴肅,靜待皇上消了氣。
若翟太師安分守己,不被權勢地位沖昏了頭,如今依然是讓皇上敬重倚賴的國之重臣,陳繼棠卻不思前車之鑒,莫怪皇上要著急生氣了。
皇上已是三十而立的英年,十年的治國歷練,早就是雄才大略,不再需要處處請教輔國大臣,更不再被兩年前過世的太后親情所箝制。
皇上想要有一番大作為了。
「天朝也不是朕的,是天下的,是百姓的。」皇帝終於坐了下來,還是面有慍色。「民為邦本,本因邦寧,準備科考時不都讀過的?」
「請皇上息怒。皇上為民為國著想之心,是我百姓之福,臣在此代天下萬民謝恩,願吾皇保重龍體。」
「你能體會朕的心思,朕就是需要你們這樣的能臣。」皇帝望定了他,「你丁憂起復,朕要你回刑部,再為我朝律政和修法大計費心。」
「臣多謝皇上恩典。」薛齊立刻跪拜,至於什麼官品也不重要了,能回到熟悉的律政領域,他已是心滿意足。
「薛齊,坐下吧。」皇帝喝下一口茶,也叫太監為薛齊送上一杯清茶,又問道:「你這回上京,聽說是送狀子給都察院?通常不服判案的,就是逐級上呈複審,難道是地方衙門層層扣死,不得伸張,所以非得要外來的御史查案才行?」
「正是如此。」既知皇上觀念清楚,薛齊也就將油坊案子仔細說來,末了說出自己的心聲,「乍看之下,這是一樁謀奪油坊財產的地方小案,卻是牽扯到官商勾結,官拿了好處,商得了利益,且不只是單一事件的官商謀利,商敢在國境內肆無忌憚,為所欲為,這還要往上發展,環環相扣,牽扯甚廣,不止宜城官員,甚至各省,京官都有份兒。」
這三年來,他耳聽眼看,向來查案敏銳的他怎能不知道官府玩的是什麼把戲。可歎他沒有官銜,也只能任憑那些人去作怪。後來他曾經幫喜兒問油坊的案子,試圖請他們秉公辦理,卻被奚落一番。說他丁憂的官員不得干擾政事。
皇帝聽完,已是眉頭深鎖。「吏治弛廢至此,是該大力整頓了,御史查案還不夠。」
「是的。即使御史發現疏漏,至多也只是彈劾辦案的縣令,這張大網依然巨大堅固,難以攻摧。」薛齊說出多年來的想法。「御史可以封章奏劾,但往往被記恨,有時反被誣陷,甚至因為官位遠比被查官員為低,若有膽小畏事的,更不可能公正查案,這也是向來存在的大問題。」
「薛卿以為如何?」皇帝陷入了深思。
「當務之急,需找出一位與這些官員完全無關的公正大員,委以跨省,跨部查案的職權,可辦案,可彈劾,而且是一次收網,免得查了這裡,漏了那邊,又要教不法官員得到喘息機會,湮滅了證據。」
「你認為誰可當此大任?」
「請恕臣丁憂三年,並不知曉目前朝廷官員才能及任用情況。」
「朕若委以你重任……」
「臣?」薛齊大吃一驚,隨即道:「宜城是臣的家鄉,我朝任官,向來不得派任本籍,臣絕無可能。」
「你不是說,這是一個牽連甚廣的大案?恐怕要查也查出宜城五百里外了,更何況這不是地方官,而是代朕巡狩,更無地域之分了。」
薛齊被「代朕巡狩」震撼住了,抬頭望向了皇帝。
皇帝也在看他,精銳的目光裡有著深深的信任和期許。
「你雖丁憂三年,但仍關心時政,並戮力刑律研究,依你的能力和經驗,朕相信你擔得起大任。」
「臣願竭盡所能。」薛齊心情激盪,立即跪下。
「薛齊聽令,朕命你為正三品刑部左侍郎,兼領尚方寶劍,御賜金帶,為朕之欽差,巡撫天下,監督署理各級衙門疏失不公之處,欽此。」
「臣謝恩。」薛齊跪地拜伏,語聲仍是激動不已,「臣必求除弊清貪,革新吏漢,以不負皇上重托。」
「薛齊,起來吧。」皇帝親自扶起他,「朕就等你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