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慶兒開心地圓睜大眼,伸手就拿了過來。
盒子一離手,瑋兒拔腿就跑,小身子一溜煙轉過了屋廊角落。
「你……」琬玉想喚他,卻不知他叫什麼名字而作罷。
小小身影遁入了黑暗裡,幾乎看不到完整的輪廓,好似那孩子不是跑掉,而是讓周圍黑黝黝的屋院給吞噬不見了。
琬玉扶著門框,愣看這個陌生的院落好一會兒,這才掩起房門。
「哇嗚,拿開啦,救命啊。」春香突然哇哇大叫。
「春香。」琬玉拿眼瞪她,趕忙走到床邊看妹妹是否被吵醒。
「嗚……」春香縮到了屋角,委屈地眨眨眼。「小少爺嚇我啦。」
「娘,這啥蟲。」冷不防,慶兒伸手到娘親眼下。
「哇嚇。」琬玉也低聲驚叫,身子忙往床鋪一縮,被一隻躺在慶兒小掌心上的大蟲嚇到了。
「嘻嘻。」慶兒拿指頭撥了撥那只蟲子。「不動了。」
「呼,是蟬殼。」琬玉看清楚了,舒了一口氣,解釋道:「樹蟬要蛻殼才會長大,這是蛻掉後的衣服,慶兒你看,樹蟬就是長這個樣子的。」
「哇。」慶兒這下子不敢亂碰栩栩如生的蟬晏嬰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著蟬兒,仔細看了又看,再放到小盒子裡。
「盒子放著,口袋裡的果子拿出來。」琬玉拉過小人兒。
「嗚?」小嘴噘了起來。
「糖粉和蜜漬弄髒衣服了。」琬玉幫兒子掏出口袋裡的果子,再拉起小手臂,脫下小紅襖,「反正這衣裳只穿一天,洗一洗就等著過年再穿了,春香,你幫我找慶兒的衣裳。」
「好。」春香放下正在撕咬的雞翅,吮了吮指頭,東張西望要找塊乾淨的布巾擦手,叩叩的敲門聲傳來,她忙先過去開了門。
「一定是李嫂,她說要帶我認這宅子……」她的手指咬在嘴裡,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前頭的男人。
「你們在用飯?」薛齊並沒探進門,而是中規中矩地站在門外。
「沒沒沒。」嗚嗚,是老爺來了。春香的牙齒咬上了指頭,這才如夢初醒,人家在洞房花燭夜了,她完全是多餘的。
「啊,老爺請進,我收拾好就離開。」她慌張地轉身。
不只她是多餘的,小少爺和小小姐也是多餘的,她飛快地掇起托盤,一手將桌上殘渣掃落,巴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免得杵在這邊礙事。
可她抱了妹妹,拖走小少爺,要去哪裡睡覺啊?她還得準備妹妹的小衣,尿布,撲小屁股的香粉,有小姐香味的小暖被……嗚,好多東西。
薛齊見她緊張的模樣,忙道:「春香,不用收拾,你們慢慢吃,我只是過來看是否一切妥當。」
即使他這麼說,琬玉見他到來,也明白接下來該做什麼事。
她早已沒有初嫁新婦的羞澀和期待。夫婦之道,人之倫常,她鎮定地移動腳步,來到已是拜過天地,成為她丈夫的男人面前。
「老爺,對不起,請您先回大廳吃酒,一會兒就請您過來。」
「岳父回去了,我爹年紀大,不勝酒力,已經回房歇息。」
「那……」就是要洞房了?
「孩子睡了?」
「妹妹喝過藥,睡了,慶兒……」琬玉回頭一瞧,卻見慶兒趴進了她打開的行李箱籠,淘氣地往裡頭翻攪衣服。
再看這間刻意佈置過的新房,桌面地上撒落了餅屑果殼,一把凳子橫放,一把凳子倒豎,皆是亂七八糟纏了紅布,一個貼在穿上的喜字被撕去一半,窗前椅墊還有慶兒的小小鞋印……
她不安地低垂著頭,今天她和春香都忙,稍不注意就讓慶兒頑皮了,這樣薛老爺會不會認為慶兒不乖,給了一個壞印象?
「孩子習慣跟你睡?」薛齊又問。
「是的。」
「既然妹妹睡了,就別吵她,你們在這兒睡,我去睡書房。」
「可是……」
琬玉一驚,抬起頭來,想請他稍待,畢竟她是嫁過來的結弦婦,再怎樣也不能反客為主,更不願第一天就讓他心裡有了疙瘩。
紅燭光裡,眼前的男子面貌清俊,神情沉靜平和,一雙注視她的瞳眸黑黝深邃,彷彿裡頭藏有無窮盡的學問,卻不是她以為的當官神氣,而是一種面對世情的透徹和篤定,一身青袍簡單樸素,在在流露出他一個讀書人溫文爾雅的沉穩氣質。
清風朗朗,明月煦煦,她一時有了錯覺,以為來到了幽靜的高山之巔。
他,跟他差不多高,年紀是大了十歲,所以眼角微有歲月痕跡,嘴邊笑意也稍顯內斂,臉頰一樣刮得乾乾淨淨,透出青青的鬚根……
她低下頭,用力眨眼,將那個早已模糊的影像逼了出去。
低頭,不是害羞,而是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面對薛老爺。
「吃得還飽嗎?」薛齊的視線移到桌上,又主動道:「如果不夠吃,我再叫李嫂準備。」
「不。」她立刻回答道:「東西很多,吃不完,多謝老爺。」
「請夫人莫要客氣。」薛齊的聲音也很客氣。
「老爺,慶兒他……」琬玉相信他一定看到一屋子的狼藉了。她覺得應該要說明,「他天性活潑好動,可平日很聽話的。」
「我們是夫妻了,慶兒也是我的兒子,我當父親的會疼他,撫養他長大成人,請夫人放心。」
琬玉的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厚厚的水霧遮得她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青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抿緊唇瓣,抑住眼眶裡那股酸酸熱熱的水流,不讓自己失態。
「時間不早,夫人也該休息了。」薛齊克制地收回視線,不欲讓初來乍到的她感覺不自在,又詳盡告知道:「我白日衙門上值不在家,你有事情儘管吩咐李嫂,我會叫她明天帶瑋兒過來見你。」
「呵呵。」慶兒早就跑了過來,仰起頭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大人。
「慶兒,你有一個哥哥了。」薛劉微蹲下身,摸摸慶兒的頭。
「哥哥?」慶兒不解地睜著大眼睛。
「是的,瑋兒哥哥,他很期待你來。」薛齊笑意溫煦,再直起身子,又問:「春香,向來是你幫夫人照料孩兒的嗎?」
春香肅立一旁。連氣都不敢吭上一聲,只是猛點頭。
「我待會兒叫家保搬你的鋪蓋過來,麻煩你繼續服侍夫人。」
「是。」春香差點跪了下來,這薛大人真的好客氣。
「我走了,夫人旅途勞頓,請早點安歇。」
門檻外,青袍下擺緩緩挪移,一步,兩步,終於離開了視線,琬玉望著空空的門廊地板,這才抬起臉,目光卻又不由自主地尋向尋襲青袍。
書房就在轉過長廊的東邊廂房,那兒家保已亮起油燈,站在門外等候老爺差遣。
原來,他早已準備讓出這間又大又暖的新房,自己去睡書房。
是夫妻了,他是這麼說的,可為何娶了她,又不同房呢?還是他另有侍寢小妾?果真應了她的疑慮,他既收了嫁妝銀子,又能幫孩兒找個娘,這是一樁絕不吃虧的交易?
她摸向裙中口袋,那裡藏著一封信,讓她摺得小小的,貼身攜帶。
齊自幼苦,二十四歲進士及第,任職刑部至今,官為郎中,二十七歲娶妻顏氏,翌年長子出世,妻病故……
他的來信條理清晰,完完整整介紹了自己的身家,字裡行間就如他本人溫厚和緩的口氣,讀了下來,倒不像是父親巴巴地去向他乞了這門婚事,而是一封四平八穩的求婚書,希望她能安心嫁他為妻。
既為夫婦,汝之兒女,亦為齊之兒女,齊必視如己出,望汝勿憂,白首盟約,誓當信守,永矢弗諼。
就是這段話,讓她下定決心收拾行囊,帶孩子奔向不可知的命運。
永矢弗諼——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所發誓承諾之事。
就算舉行盛大婚儀,向世人昭告相約白首的夫婦盟約,還是有人可以輕易在幾個月後變心,卻也有人明知是棄婦和拖油瓶,還願意接納。
她將此信貼身帶著,並非感念他的「恩情」,而是作文章容易,事實又是另一回事,若他有一句挑剔她或孩子的話,她就當面拿出這封信,丟回他的腳下,拂袖而去。
情況再怎麼糟糕,也不過是回宜城盧府,繼續和孩兒相依為命罷了。
淚,無聲無息滑落臉頰,她的心還是無法安歇,也無法安頓下來。
「娘?」慶兒扯著她的裙擺,不明白娘怎麼呆呆地不說話了。
她很快地抹了臉,嚥下她從不讓任何人看到的淚水,這封信的份量太重,她再也無法帶在身邊,回頭她得找個箱子收起來,不要再看了。
雪,綿綿密密,不知什麼時候又得漫天漫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