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京都走到哪裡都會看到秀巾束髮的白衣書生們,他們均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去年秋闈中的舉子。行在路上、聚於酒肆莫不三三兩兩,評論才學暢言抱負,可謂是意氣風發少年得意。若問為何會有此一景,卻原來是今年會試與殿試湊巧碰到了一起。二月裡將舉行由尚書省主持的春闈會試,所以各地的才俊們莫不陸續來到這繁華的京都以展其才略,增其名氣,原因無非能讓自己的文采或多或少地傳到考官們的耳朵裡,增些印象分也好。而自太祖皇帝開寶六年因宋淮榜會試時出現進士錄取不公的事件被考生舉發,此後為杜絕這一類事件而由太祖皇帝親設殿試至今已是二十載,雖然最初殿試時間並無明確確定,或兩年或三年一次,但已成了科舉選拔的最高標準。今年三月又時值行殿試之時,因而不單是此次應試舉子,更有往屆眾多舉子同來,故而造就此次京都應試的大盛會。
啊,待到三月殿試時若是中了頭榜,那可不單是給祖宗們添了光彩,自己也能因此踏上飛黃騰達的仕途之旅了。十年寒窗苦讀,為的就是這一朝,這殿試,這狀元就是通往名利與美人的最佳捷徑,要不,怎麼會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提法?
而這些學子大多都會借住於京都有名的「譽海書院」或是其附近的京都最大客棧「鯉躍居」內。這「譽海書院」一來本是讀書學習之地,方便這些學子們複習功課,這二來嘛是這「譽海書院」是全國北部首屈一指的推薦朝廷官員的官學,來這也都或多或少與之沾上那麼些關係,也可算做是「譽海書院」蘇院士之門生,若是考官們另眼相待,則通往「天子門生」的路途豈非又快捷了許多?不過這「譽海書院」也不是人人進得了的地方,也唯有那些秋闈中的解元或是歷來才學本就數一數二的人選才有資格住進去。這也算是「譽海書院」院士蘇院士的精明之處,都是些最有可能及第的人選住進了自家的書院,等到及第時也給書院添了光,日後朝廷也會多給書院放寬政策,也會更倚重書院,可謂是大大的有利。
所以說這正月熱鬧的京都裡最熱鬧的地方就要數坐落在京都玄武大道最南端的「譽海書院」了。
而進入正月以來,且莫說待到今年開春了,自去年八月秋試以來,書院裡書庫莫不是人潮蜂擁,雖然年年如此,但今年卻又更勝一籌。除卻因為會試與殿試同時進行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緣故,那就是這自宋開年以來,大興文風,習文之人年年驟增,從開寶六年至如今的淳化三年這二十年來科舉考試中,今年的會試人數可謂歷年來最多的一次,經禮部統計呈報人數為一萬三千人,所以可想這人潮蜂擁的程度為何了。「譽海書院」的規矩是書籍一律不外借,所以眾家學子們都齊齊聚於書庫裡,閱覽及討論得最多的就要數待考的諸科,如《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等。在這聖學之堂,論詩情才學,亦豪情亦婉約;論社稷建設,破題之敏、陳述之巧,有據有理,即顯愛國也要體現抱負理想,一時之間,文采彰顯,讓人熱血沸騰。
前院紛擾,但後院卻並不如此。
相較前院的熱鬧,坐落在書院最後的別院即蘇府家眷住所,典型的小橋流水、典型的曲廊樓閣仍是一如既往地清幽雅致。
碧綠衣衫,兩個月牙髻的小女娃微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面迴廊走過的年輕書生,細看下,那個年輕書生面含笑意,折扇在手中不時地拍打,似乎遇到了高興的事兒,然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愉悅的事情,摸著後腦又呵呵地笑出了聲,歡快極了的模樣。年輕書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一點也沒注意到有人一直盯著他看,只快樂地轉了個彎,那襲白衫子便沒了影子。小女娃顫動了一下終於回過神,合上張了半天的嘴,沒辦法,她是一專注看事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張嘴,哎,這也都怪二公子,他——就有這麼高興?都掩飾不住的。
「四姑娘,二公子怎麼這麼高興啊?」碧綠衣衫的女娃撓頭,回過頭去問身後的一位半垂著眼落在書裡的杏黃衫子的姑娘。
蘇府四姑娘風輕的嘴角彎起淡淡的笑,翻過一頁書,「遇到高興的事情自然就高興了。」
哎呀,不對了,碧綠衣衫的女娃篆香有些急,「人家不是說這個啦,人家說的是二公子自從結識陳醫官的公子後就常這麼高興了哦。」是喲,本來還不覺得的,而這半年越發明顯了,尤其是每次去拜訪陳家公子回來後。
「是嗎?你可真細心。」風輕說得漫不經心的,只專注於自己的書。
看到自家姑娘一點也不好奇,篆香不免覺得掃興,嘴唇嘟得老高,「四姑娘就知道看書,也不關心二公子,什麼時候二公子跑掉了你都不知道。」
這丫頭!風輕抬起眼來看一眼篆香,那是一雙清亮的眼眸,明淨而純粹,「這有什麼可好奇的,沒準是陳家的小姐讓二哥動心了,所以由心而發在表現在外就成了高興了吧。」
「陳家哪來的小姐?只有兩位公子,聽說有一位還是個病秧子呢!」篆香不以為然。
聽到這話,風輕也不答,只是淡淡地笑,想著半年前曾見過那位陳家的公子……明潤的溫暖的笑……二哥,怕是喜歡上人家了吧……喜歡……風輕目光轉向冰雪初融的花園,良久才搖搖頭,站起了身,把手裡的書遞給篆香,隨意地問:「今天的賭彩如何?」
「這個呀,」提到這個篆香來勁了,「還是錢公子名列榜首哦,這可是『鯉躍居』新出的狀元綵排榜呢。很多人都看好錢公子,紛紛押在他的身上呢!」
「這倒也不出奇,畢竟錢公子的才思敏捷確是有些口碑。」風輕也是偶爾聽到父親談及,所以略知一二,「那第二呢?」
「這還用說,當然是李公子。」
「李庶幾?」
「當然,不然還有哪個李公子呀。」篆香說道,「四姑娘,你說這次會試哪家公子會中省元啊?」
「春闈呀?這個很難說。」錢易和李庶幾都是以才思敏捷著稱,俗稱「快手」,歷來確實都是些快手中頭榜狀元。不過,也有聽說今年會改改過去的風氣更注重文章的內容,不過,也只是聽說。
「怎麼會難說呢?要我說一定是錢公子,年紀輕輕就有這等才學了真了不起。四姑娘你都不知道,昨天我還差點為了這事與玉爐爭起來了!」說到這事篆香頗不服氣,一定要自家姑娘評評理才對。
「哦?」
「玉爐說沒準省元會是冷門的孫公子呢,還說了什麼理的風的,聽不懂啦。反正玉爐說是三姑娘說的,她也沒怎麼聽懂,但她說她家姑娘的話鐵定沒錯。四姑娘,你說怎麼可能是孫公子嘛。上次在前院,他看到姑娘們時臉都漲紅了,連話也說不完整,這麼笨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中省元呢?你說是不是,四姑娘?」
「孫何?也頗有些名氣。這話是三姑娘說的?」
「就是!還說下月的殿試會中狀元呢!四姑娘,你說這怎麼可能嘛!」篆香這丫頭似乎對孫何並無好印象,一副不依的模樣。
「我有聽過父親稱讚他呢。說他雖比不上錢易與李庶幾兩位公子才思之巧,卻是頗有文采,聽父親的意思似乎也還是頗有實力的呢。」
「啊,四姑娘就會偏幫著外人!」篆香又嘟起嘴。
這話惹得風輕嗔了她一眼,「這丫頭都胡說些什麼?這哪一個不是外人來著?敢情你想做哪位公子的內人?」
「哎呀,人家不管啦。」小姐就會取笑她!「人家這都是為姑娘著想!」
「是嗎?」風輕側過臉來感受春的寒意,半垂的眼又變得漫不經心起來,春天的風涼絲絲的,浸到臉上卻也舒服。
「可不是?若是到時老爺把新科狀元招贅入我們蘇府,到時不就關姑娘的事了?」瞧,她說得多在理,這下子姑娘總該動些心了吧!
風輕有些恍惚,一時沒明白這丫頭說些什麼,「什麼?哦,招贅呀?不用擔心,真要這麼著不是還有三姑娘嗎?不用替我擔心。」
擔心個頭啦!她家姑娘就愛神遊,人家怕的就是這個,「奴婢的意思是給姑娘招婿呀,我擔心到時會給三姑娘搶先了嘛!」
「胡思亂想,」風輕笑,「長幼有序何來搶在先之說,更何況如果沒有……」下面的幾個字風輕有些迷糊抑或是不知如何說出口似的,「也就無所謂搶不搶的。」
「四姑娘說什麼呢?奴婢都沒聽明白。」
「其實我也不太明白。」風輕還是一貫飄忽地笑,她是真不太明白,所以略略蹙眉,像是要繼續想著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其實她剛才說的是「中意」兩字,只是想到這詞的時候心裡似乎空蕩蕩地抓不住什麼一樣。
「哎呀,姑娘你就是不上心,前兩年老爺因為書院的事忙著,所以姑娘們的大事都擱下了。你看這次會試前老爺招了多少舉子見面呀,以前就沒這種排場!連廚房的王嫂都說老爺要挑女婿了。依奴婢看呀就是想相中個不錯的人給姑娘呢!」
這丫頭說得自信十足的模樣,彷彿是——「你以為是王嫂去挑白菜呀?」
「管他是白菜還是豬肉呢!只要是讓姑娘幸福,我篆香就高興。」
「你這丫頭,讓人聽了還以為你家姑娘想嫁人想瘋了呢!再說了,沒準人家還瞧不上咱家的姑娘呢。」
「他敢!」篆香嗔道,「三姑娘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四姑娘是絕對錯不了的。」
風輕笑,「三姑娘惹著你了?若是人家偏偏就看上三姑娘,你能作甚?而且這狀元也就一個,爹爹要說媒也是給三姑娘說去,你倒替你家姑娘著急起來了?」
「所以我才會擔心啊!你想呀,要是能嫁個狀元不知是何等的榮耀和幸福呢!」光是這麼想著篆香就是一副陶醉狀。
風輕淡淡地笑,「若是這樣就叫幸福,那麼這幸福也太容易了些。」
「這怎麼不幸福?新科的狀元呢!人可不能太貪心。」篆香兩手交握在胸前,憧憬著她想像中的幸福模樣。
風輕垂下眉,不再作答。
大多時候她喜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面,尤其是看到大哥大嫂相處時,看到二哥時而高興時而落寞時,她的心裡就會隱隱約約地想要去瞭解什麼,但她不能肯定是什麼東西,所以她總是沉靜下來,去追尋那莫名的思緒。
「嗯。」風輕淺淺地笑,振作一下,暫時不去想這些吧,「篆香,現在什麼時辰了?」天灰灰的,夜濃得很的樣子。
「是未時一刻。」篆香偷瞧一眼風輕,有時候四姑娘會特別奇怪,正高興的時候神魂又不知飛到哪裡,一點也沒聽進旁人的話來,不過她這個丫頭是不會在乎這些的!總之呢,她喜歡伺候四姑娘,這對於她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的她也沒有那個心思去在乎的。
「未時了?這個時候爹爹和娘親是不是在前院?」
「那可不,這個時候多半是在書庫鼓勵士氣呢!姑娘你問這個做什麼?不會是想……」篆香的眼都挑了起來,睨著眼一副瞭然地看著自家的姑娘。
風輕勾起唇角,不慌不忙地點點頭。
「那我也要去!」篆香險些跳起來。
「自然有你的分,要不到時被發現了好說也帶著個丫頭在身邊,爹娘也不至於太過責罰。」
若是讓爹娘知道她一個人出了家門非得一頓好說不可,帶著個丫環也好有個照應——這是有一次娘親說的!家裡面也只有每逢初一的時候,她和月白才能與娘親、姨娘借上寺裡進香時出門瞧瞧。記得上兩個月月白私自出門時回來被姨娘發現,當時娘親就是這麼說的——嗯,盡量不要讓爹爹發現,還有就是帶個丫頭在身邊好有個照應!
只是……風輕微微瞇起眼,想著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月白泛著紅絲的眼……
她是怎麼了?
說到月白,儘管不是一個娘親生的,但很多人說她們倒是長得挺像的。月白排行第三,而她第四,但,她們是同一天生的。同一天……風輕的思緒又莫名地飄了起來,這麼說來爹爹也是同一天中意娘親和姨娘了?
呼!風輕的臉一下潮紅起來,心裡不由得斥責自己,姑娘家想這個也太不知害臊了!
蘇家的側門正對著一條幽靜的小巷,小巷正好是隔著裡、坊,四周都是高大的圍牆故而沒什麼人來往。但穿過這,短短的小巷,便來到京都最繁華的玄武道上。風輕站在巷口,從這個角度她都還能看到長長的白玉階梯中間豎起的紅漆大圓柱,頂著海藍額篇,金色的大字中規中矩——譽海書院——那是她們蘇家的響亮名號。
篆香扯著風輕的衣袖,順著力道,風輕側過身子面朝巷子裡面,篆香聳肩低著腦袋,「好像是孫公子。」
是嗎?風輕想側過頭去看,眼光還未觸及書生們的白底藍格衫子,就讓篆香一下扯了回來,「姑娘,這可使不得。」
「你呀!」風輕笑道,也不理篆香的阻攔,轉過身子正大光明地看向對面,即便看到也不怎麼樣,她還記得那日與月白一起幫娘親卷書冊的時候看見過他,當時他比她與月白還要緊張與拘謹,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半個字來,幸好還是母親替他解了圍,讓他徑直進到書房去見爹爹,要不他不知要僵在當處多久。
孫何?雖然她幾乎並不怎麼認識他,但僅從那一天的「見面」她便可知他是個憨直的人,就算真看到她也不會到處亂講的,也或者,風輕淡淡地笑,興許他根本就不記得她這個人呢!
也許是感覺到有人盯著,對面的一個束巾白衣藍格的書生停下腳步,隔著人群望了過來。
看到她的時候先是似乎略有驚喜地一震,讓風輕感覺到對面的書生一下子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似的,可只一瞬,那名書生像是了悟了什麼似的一下子就失去了那種驚喜與光華,連秀氣的眉都耷拉了下來,一副懊惱得不得了的模樣。然後風輕見到他低下頭,看到他的肩上下起伏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臉來時,雖然看得不是很真切,不過風輕能感覺得出他的謙恭,他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便繼續兩手抱握低垂著的腦袋往前走去。
「這個孫公子是怎麼了?」篆香踮著腳尖還想越過人群找尋他的身影,「怎麼看到姑娘時一會喜一會憂的。不過,」篆香面對著風輕,點點頭,「好像憂比較多一點。」
風輕側了一會腦袋,似乎有些了悟,再看向那消失的地方,也許吧,她也不確定。
「四姑娘,」篆香想到什麼可能性,整個人都嬉皮起來,「你說是不是孫公子看上姑娘了啊?」
「瞎扯!」風輕啐她,這小丫頭越發膽大了,口沒遮攔的。
「哎呀姑娘,你瞧孫公子眼神多特別呀?沒準就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