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十二歲,脫離孩童稚氣、身形逐漸拉長的段子訓,詫異地瞪大眼,看著跪在自己跟前的老婦。
「在宮裡待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走?」段子訓震驚不已。
他打小就是秦嬤嬤一手帶大的,除了親生的父母與手足外,與他最親近的人,就是她了;她突然說要走,他一時難以接受。
「落葉歸根呀,小主子。嬤嬤也捨不得離開,但嬤嬤年紀大了,長年病痛,行動又不便,已經無法好好伺候小主子,而且……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奴婢想回鄉終老。奴婢已好多年沒回去了,心裡實在思念得緊,請小主子成全……」
秦嬤嬤抹著淚,哽咽哀求,人老了就會思念故鄉,她也不例外。
望著老淚縱橫的秦嬤嬤,段子訓哀傷且不捨。
幼時,那個總追著他餵食,在他調皮搗蛋差點弄傷自己前抱住他,還有在他作惡夢的夜裡,拍哄他入睡的秦嬤嬤,曾幾何時,已這般頭髮花白,年邁體虛了?
她確實老了!段子訓無法否認。
秦嬤嬤對他而言,雖名為主僕,但實則像他的親人;親愛的嬤嬤如此懇求,段子訓絕不可能不允。
但──
他瞇起的眸,迅速轉向陪同秦嬤嬤一起跪下的秦晴,她面容朝下,謙卑地望著地面,讓他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是期待還是不捨。
他心裡無端浮現恐懼,該不會,連她也要──
「秦晴呢?她也要和你一同回鄉嗎?」段子訓語氣緊繃地問。
「如果小主子允准的話……」秦嬤嬤敏感地察覺到對方臉色倏變,用詞也變得格外小心。
「不許!」段子訓怒吼,面容驚慌又憤慨。「一次只許走一個,我不許你們兩人都走!」
秦嬤嬤要走,他可以成全;但如果連秦晴也要走,那他不能允諾!
絕不!
「這……」秦嬤嬤神色倉皇不安。
「我不管!我說了,你們只能走一個,要不你留下,要不就是秦晴留下!」
段子訓雖然這麼說,但心裡狡獪地知道,權衡情況後,留下的必會是秦晴。
不管她想不想回鄉,他都不打算放人;他要她留下來,留在自己身旁。
他承認自己是個任性自私的人,對於拆散她與秦嬤嬤,心裡並沒有太大的愧疚感。
因為當初,他明明將她趕出房間,不要她照顧,是她自己堅持留下來,讓他習慣了她的存在、進而變得依賴……
這不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嗎?所以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來的後果,怨不得他!
當初她擅自介入他的生活時,也沒徵詢過他的意願;現在突然就說要走,能妄想得到他的同意嗎?
她別以為自己可以像這樣要來就來、想走就走,還任意把他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天底下豈有如此便宜之事!
秦晴訝然抬頭望向段子訓,眼中透出濃濃的失落。
她本已打算陪同姑婆返鄉,侍奉姑婆終老、略盡孝道,也好回報姑婆這幾年的養育之恩。
當然,要離開段子訓,她其實也有些不捨,畢竟相處了四、五年;即使平常段子訓對她沒多和顏悅色,但終歸是習慣了。
只是姑婆對她恩重如山,相比之下,也更加需要她,所以她才選擇跟隨姑婆返鄉,但沒想到,二皇子竟要將她們拆散……
秦晴眼中的失望,瞧在段子訓眼裡,萬分不是滋味;他心裡揪得難受,所以噴著氣,惡意諷刺對方。「怎樣?你以為本殿下這兒是市集,任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本殿下就是要扣住你,不許你離開!在本殿下高興開心之前,你別想離開宮中一步!」
秦嬤嬤聽了,急忙道:「小主子!奴婢、奴婢還是繼續留下來好了,奴婢雖已年老,但應該還能再撐個幾年……」
她不知秦晴是否得罪了二皇子,才讓他如此刁難,可她一心想保護這女孩兒,便決定讓她先離宮。
「不!姑婆,我留下來。」秦晴急忙說道。
「姑婆,您年事高了,禁不起勞累的,就讓晴兒留下來照顧二殿下吧。反正宮裡吃得好,住得也好,沒事還能天天逛御花園;咱們那窮鄉僻壤,哪有這種好日子過呀?晴兒留下來,也算享福啦!」
秦晴忍住想哭的衝動,擠出大大的笑容,故作輕快地答。
「可是……」秦嬤嬤聽了,頓時熱淚盈眶,她知道秦晴是強顏歡笑。
這孩子明明也想回家鄉,但卻為了她,不得不留下。
「姑婆,您別擔心沒人照應,回鄉之後,我會寫信,拜託嫁到鄰村的堂姊多關照您,您別擔心。」秦晴安慰她。
「晴兒!」秦嬤嬤忍不住哭了。
她不是擔憂自己無人照顧,而是捨不得,與這個善良聽話的乖孩子分離呀!
「姑婆!」秦晴的情緒也接近崩潰,她幾乎要抱住姑婆,放聲大哭,但她忍住了。
她不能讓姑婆為她擔心、她得裝出開心的表情才行。
她仰起頭、咬緊唇,努力逼回眼中的淚。
段子訓見她們難分難捨,有一瞬間心軟了,幾乎想答應讓她們一同返鄉。
不過……視線落到秦晴身上,想到連秦晴也要離開,他就怎麼也無法忍受。
他可以忍受失去秦嬤嬤,卻無法忍受失去秦晴。
於是他硬起心腸、別開眼,不去看那幅彷彿即將天人永隔的哀戚景象。
秦嬤嬤哭夠了,便放開秦晴,轉頭央求段子訓:「小主子,秦晴年紀還小,怕不能伺候得您順心滿意,如果她犯了什麼錯,惹您生氣了,請您還看在嬤嬤的薄面上,別太責怪她,好嗎?嬤嬤求您了!」
「好,我答應你。」段子訓清清喉嚨,允諾對方。「哪怕……她把熱茶潑在我頭上,我也會看在你的面子,不與她計較。」
「謝小主子。」秦嬤嬤破涕為笑,總算安心了。
*
半個月後,獲得大筆賞賜的秦嬤嬤,在段子訓派的人護送下,啟程返回故鄉。
段子訓帶著秦晴,親自送秦嬤嬤到宮門外。
「小主子,您多保重!還有晴兒,你也是。」秦嬤嬤依依不捨地上了馬車,揮手與他們道別。
不久後,馬車出發了。
望著載著姑婆的馬車愈行愈遠,秦晴難以自已地,落下不捨的眼淚。
姑婆走了,往後,只剩她一人在宮中了……
「秦嬤嬤已經走了,我們進去吧!」馬車走遠後,段子訓轉過頭,彷彿沒看見秦晴滿臉的淚,面無表情地逕自喝斥。
其實,他不是沒看見,而是不想看。
他不需要她的淚來催化他的罪惡感,提醒自己,他是個多麼冷血無情的人。
秦晴順從地點頭,卻一時悲從中來,眼淚落得更凶。
「你哭什麼?要你留在宮裡伺候我,有那麼痛苦嗎?還是宮裡是地獄,會讓你吃苦受罪?」段子訓像被燙著一般,陡然停住腳步,惱怒地瞪著對方。
「沒有……」秦晴哽咽回答。
「不許哭!」段子訓高聲喝令。
「是……」秦晴癟起小嘴,不敢哭出聲音,但又壓抑不住奔流的淚。
她瘦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忍得好痛苦。
「我說不許哭了,你沒聽見嗎?」段子訓被她的眼淚惹得心焦,偏又無法讓她不哭,於是只能凶巴巴地命令她。
「我……聽見了。」秦晴咬著唇,以疼痛制止自己繼續流淚。
「那就走了!」段子訓不想再看那讓自己心裡難受的淚,於是扭頭就走,卻沒瞧見一道血絲,沿著她的唇角緩緩流下。
段子訓走了一會兒,沒瞧見秦晴跟上來,便惱怒地轉頭一看,卻赫然大驚。
「你慢吞吞地磨蹭什──你的嘴怎麼流血了?!」段子訓臉色難看,氣急敗壞地跑過來,抬起她小巧的下巴細瞧。
那緩緩流下的紅色血痕,在白淨的臉上格外顯眼,他一顆心像給擰住了那般難受,只能發脾氣來宣洩。「你是怎麼回事?怎麼笨到連自己的嘴受傷了都不知道?你說,這是不是你自己咬的!」
「我……」秦晴鬆開緊咬的唇,更多的鮮血淌流而下。
段子訓見了,臉色更加難看,急忙掏出懷中的帕子,擦拭她嘴角的血痕,還轉頭朝內侍護衛大喊:「來人!快去請御醫過來──」
「不、不用了!我只是咬破了嘴,沒事的……」
「閉嘴!誰准你有意見?」嘴都受傷了還說話,難道不曉得多照應自己點嗎?
「我只是……」秦晴愈是想解釋,眼淚落得愈凶。
她明明不想哭的,卻突然控制不住情緒。
她再怎麼堅強,也不過是個剛與摯愛親人分離的十二歲孩子。
「不許哭!」段子訓瞧見她的淚,心口詭異地揪疼,於是喝斥她,想命她停住眼淚,卻反而害她情緒失控,放聲大哭。
「你……」見她大哭,段子訓頓時慌了,難得露出手足無措的神情。
「你不要哭!」他又喝斥,但本該是強硬的命令,這會兒卻變得虛弱無力。
他窘迫地瞪著仍哭個不停的她,遲疑了好一下,才伸出手,緩緩握住她的手。
「好,我不凶你了,你別哭了。」段子訓不知所措好半晌,最後只能紅著臉,窘迫地低聲安撫對方。
段子訓身旁的隨從侍衛,全因這一幕,而驚奇地睜大了眼。
這個傲慢、任性的二皇子……在安慰人?
雖然只是不停地命令:不許哭!不准哭!
但……那的確是在安撫那女孩的淚,沒錯吧?
這……有可能嗎?
這太令人驚訝了!
內侍護衛們第一次發現,原來秦晴對他而言,是特別的。
只是沒想到,得到特殊待遇的秦晴,反而哭得更加厲害。
被迫與唯一的親人分離,身旁只剩這個陰晴不定的壞脾氣主子……
要她怎麼相信,老愛折騰人的主子,會突然變成好主子?
「你──」段子訓要昏了。
她怎麼哭個不停呀!
「不許哭!」詞窮的他不知該怎麼安慰對方,只好再度命令她不准哭。
秦晴難得任性,不理他,繼續掉淚。
「喂!我教你別哭,你沒聽見嗎?你、你還哭──我說不許哭了……」
搞到最後,連段子訓自己也想哭了。
*
興許秦晴這一生的任性,全在那一次用光了,從那之後,無論遇到再不合理、再使人憤慨的事,她都能冷靜以對。
時光荏苒,自秦嬤嬤離宮後,已過了三年。
一轉眼,他們都已十五歲了。
十五歲的段子訓,束髮後完全退去幼年的稚氣,儼然是個俊朗的少年。
而初滿十五歲的秦晴方及笄,正是吾家有女初長成。
她盤起了烏黑的長髮,露出白皙的頸項與秀麗的臉龐,體態也逐漸豐盈,有了女兒家的模樣。
不但生理上成熟了,心理上也成長不少,兩人之中的段子訓,更是明顯。
年紀漸長,他也斂了性子,較少暴怒發脾氣,即使生氣了,也不太大吼大嚷,頂多只是拿冷眼瞪人。
不過,那不代表他就變成一個好相與的可愛主子,他仍同以前一樣,性格孤僻古怪又難伺候,看得順眼的人就罷,要是他瞧不順眼的,就別妄想多留片刻。
就算那人不怕被凍傷,他還嫌對方礙眼呢。
能出現在他面前的,就那幾張熟面孔;而秦晴,便是其中最被倚重的一人。
年歲漸長,他的另一個改變便是──不再欺負秦晴。
不再找秦晴麻煩,也不再惡意欺壓,甚至不再大聲吼她罵她。
不但如此,他還凡事都倚賴秦晴,信任她為他打理。
「二殿下,您該起身了。」秦晴端著熱水進入段子訓房裡。
他仍在寤眠中,只輕哼了聲,仍繼續閉著眼。
秦晴寵溺地一笑,多年的經驗,讓她知道等他完全清醒還需要一點時間,便利用這段時間,為他搭配今日要穿的衣物,還先以炭火溫過,免得乍穿上身,絲綢的冰涼感在這樣的深秋時節,會帶給他不適。
她不是制式地服務,而是用自己的心,滿懷著暖暖的情意,為他打理一切。
多年相處下來,對他的感覺,早已變了質。
一開始,是為了讓姑婆安心而盡心;後來,是為了自己奴婢的職責而盡心;而今,她不為別的,只為了自己的心在而服侍他。
像對待摯愛的丈夫那般,真心誠意地用心;瞧見他滿意的表情,就是她最大的獎賞。
她將滿滿的愛戀藏在心底深處,不敢說出來,甚至不敢讓人發現,就怕人罵她不知分寸、妄想攀龍附鳳。
她是連仰慕他的資格都沒有的,這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笑得苦澀,但怎收得回自己的心?
她愛他,早已愛得無法自拔了……
沒一會兒,段子訓清醒了。
還沒下床,秦晴已將盥洗用品送到床邊,讓他就近使用。
梳洗完畢,段子訓起身下床套上靴子,秦晴立刻為他著衣。
從單衣、中衣、精繡的深紫色的外裳……她像慈母般,溫柔地一件件套上,再細心地整理妥當後,最後扎上鑲著羊脂玉珮帶頭的腰帶。
段子訓垂眸,看著比自己矮了大半截,正低頭認真替他調整衣角和腰帶位置的秦晴,眼神柔和且縱容。
這小丫頭平常溫溫順順,什麼都好,就是有個古怪,見不得他的衣著有半點不妥切;如果她覺得今日替他著衣不甚理想,便會一再調整,直到她滿意為止。
段子訓不是個有耐性的人,若是旁人這樣,早讓他給揮開了,但因為是秦晴,所以他總會耐著性子,等她調整到滿意為止。
「行了吧?」他不帶凶意地催促,晨起的嗓音有點沙啞。
段子訓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吸進她在他胸前移動時,傳來的淡淡髮香。
「我再調整一下。」秦晴柔聲道。
「您是二皇子,總不能衣衫不整,出去教人看笑話呀。」那樣,便是她這個貼身婢女大大失職。
「誰敢笑我?」段子訓冷哼。
他打賭,就算自己赤身裸體走出去,也沒有人敢笑話他。
「明著不敢笑,暗地裡可就難說了,您總也不想成為他人的笑柄。好了!」秦晴直起身,臉上漾出柔柔的笑意,教人看了就舒坦。
段子訓見了,也不由得鬆開微擰的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