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距她兩公尺的地方看著她,她知道他來了,卻還是低著頭。
僵持了好一會兒,她才打破沉默說:「主辦單位找到有名氣的書法老師,我到了現場,他們才臨時告知我,不用我了。感覺上……我好像一直不被需要,每個工作都是短期聘用,時間一到、領了錢就不用再去了……我真的很想被人家肯定,讓我知道自己是被在乎、是有用的,可是……我努力、期待了好久,最後竟只是證明……我終究是不被需要的。」
她不想讓淚水決堤,裝堅強嘟著嘴說:「什麼嘛,人家努力了好久,找到名師不需要我時,好歹也提前打電話告知,結果他們居然忘了!這樣的理由很教人生氣對不對?可是……他們連一句對不起也沒說……」她在乎的不是沒接到這個工作,真正傷她的心的,是不被尊重和被取代的感覺。
吸了吸鼻子,她有些孩子氣的用腳蹭了蹭地上的土壤。「東方靖,對不起哦,本來說好要擺闊的,可現在……我連路邊攤都請不起你了。」
她抬起頭來,很想笑著跟他說話,可是一想起文房四寶都是他陪她去買的,還在他的書房收拾出一張桌子給她練習,她的淚水便控制不住盈滿眼眶。
如此不成材的她,他這大忙人還這樣幫她、關心她……心一酸,她豆大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對不起……對不起……」
東方靖歎了口氣,走上前將哭岔氣的人兒攬進懷裡。「傻瓜。」他任由她痛快的哭、痛快的在自己懷中發洩。
好一會兒之後,冬雪哭聲漸歇,仍是緊抱著他。
「帶你去一個可以讓你心情變好的地方。」他微微拉開兩人的距離,從口袋遞了條手帕給她。
她收下手帕,低聲道謝,根本不敢看向他。方才自己這麼沒形象的大哭,想起來就尷尬。「我們……要去哪裡?」
「去吃飯。」
「……心情糟,吃不太下。」
「東西都還沒吃,心情怎麼會好?」
她呆怔了一下。「難不成是大吃大喝一頓心情就會變好?」
「血糖上升,情緒自然比較穩定,這是有科學根據的。」他慢條斯理的說。
她忍俊不住的笑了出來,「像你這麼務實的人,真不該對你抱有太多幻想。」還以為他要帶她去什麼特別浪漫的地方呢。
「感謝你中肯的評語。」他不痛不癢的說,「走吧。」
***
一波波的海浪聲傳來,屬於海的特殊鹹味飄浮在空氣中,太陽慢慢西下,海平面上出現淡淡橘黃交錯的光影,波光蕩漾……
冬雪坐在車內,靜靜地看著窗外的美景,不自禁想著身旁的男人。
東方靖給她的感覺,一直是高深莫測,有時,她甚至覺得他也是寂寞的。她一直弄不懂他在想什麼,只知道他待她極好,對她的事情總是表現得很在乎,現在連她的心情也顧及。
他……是不是多少也有點喜歡她呢?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來這裡嗎?」這裡就是他說的,會讓心情變好的地方?
「年少時在美國若情緒不佳,那裡有棟別墅靠海,我通常會去大吼大叫宣洩一下。回國後,無意間發現這裡的沙灘和那邊很像,心情不好時就會到這裡來。不過現在我己經不會大吼大叫了,來這裡只是想讓心情平靜些。」
她點點頭,推開車門下車,沿著石階往沙灘走。
腳踏著鬆軟的細沙,她索性將鞋子脫掉,在沙灘上走來走去,烙下一個個足印。在波浪所及處踏下的足印,待下一波海浪上來,很快就被掩平了。
他站在一旁,看著她一次又一次踩下足印,又一次次被海浪洗平。有時她才追著褪去的足跡,還來不及跑遠,潮水便又打了上來,波浪沿著小腿往上爬,連她撩高的裙擺也打濕。
她尖叫大笑的一次次追著浪花跑,又一次次被追了回來,等到玩累了,才一身濕答答的回到他身邊。
他從車上帶下來大毛巾和幾瓶飲料,兩人坐在沙灘上,看著天上的晚霞千變萬化。
她打開一瓶啤酒,喝了一口,然後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你是怎麼在冰宮發現我的?林秘書告訴我,你是在去打曲棍球時救了昏迷不醒的我,但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呢?」她看著他,認真的問:「你可以詳細說明那天的狀況嗎?也許有助我恢復記憶。」
東方靖抿緊唇,這段日子他和冬雪相處得很愉快,並不想再憶起他在冰宮裡看到的一切。他一向不信怪力亂神,唯獨這次心中卻因為那段奇遇而不安。
他有種奇怪的預感,使得自己不想將當天的事向她據實以告,感覺一旦她知道了那天的事,很快就會恢復記憶,到那時……他可能就要失去她了。
他倏地領悟到一件事,心跳也逐漸加快,在這之前,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害怕失去一個人,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他怕失去她。
什麼時候開始動心,已無從追溯,像他這種心思縝密、睿智深沉的人,最怕的不是棋逢敵手,而是遇到那種心無城府、天真無邪的傻瓜。他對這種人沒有防備,所以往往注意到她的存在時,已經將她留在心上,錯過防堵的最佳時機了。
他喜歡她的陪伴,回到家沒見她出來迎接,他會一間一間房的尋找她的芳蹤;他喜歡她肢體上的熱情,每回的擁抱,其實他不但不討厭還很喜歡。她說,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那讓她安心,可是她一定不知道,他同樣也在她的依賴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展現強烈的佔有慾,痛恨別的男人對她獻慇勤;見不得她傷心沮喪,一心只想讓她破涕為笑,甚至想將她收在自己的羽翼下保護……
他動心了,他知道,只是這樣的心意……他必須踩煞車。
就只是現在這樣而已,不可能再更多了,他也不會再讓它往下發展。
她身份不詳,何時會恢復記憶不知道,甚至,他連她恢復記憶後能不能記得自己都沒把握,這樣的感情太危險,有可能到頭來一切白費。
他是個生意人,從不做吃虧的買賣,感情亦然。也許正因為下意識早考慮到這些,所以才一直抗拒自己對她的情感。
投資要膽大心細,獲利越高,通常投資時要承擔的風險也越高,在生意上,他享受這樣的刺激感,可是感情……他不想賭那麼大,他會先把自己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
「林秘書是個做事謹慎小心的人,相信他告訴你的事,我也沒什麼好補充。」他避重就輕的說。
然而冬雪對自己目前的狀態十分不滿意。「我討厭現在這樣沮喪的自己,也知道是挫折感讓我逃避,想快點恢復記隱,以為如果恢復了記憶,我就能被需要……其實,這些都是藉口,一個人被需要和是不是喪失記憶沒有絕對的關係。」她歎了口氣再道:「今天你就讓我發發牢騷吧,我是九命怪貓,遇挫折時停一停,休息一下,很快又可以往前了。」
這就是她可愛的地方,永遠不會被沮喪困住。他撇了下嘴角,「你……很想恢復記憶嗎?」
「不知道。」一瓶啤酒喝光,她又開了一瓶。「我一方面不想這樣渾渾噩噩過日子,希望快恢復記憶;一方面又怕恢復記憶後……會不會連你都忘了?」
原來她也擔心這個嗎?
她不想忘記他的理由是什麼?只因為他是她的恩人?還是……
東方靖看著遠方海平面上的最後一丁點亮光,兀自思索。
「東方靖先生,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沉靜的黑眸看著她,天色真的黑了,他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你什麼時候這麼有禮貌了?」不是一向說抱就抱?有時候,她比他早起床,一早就大大方方的抱過來,害得他忙著掩飾生理反應而尷尬不已。
下一秒,她用力的抱住他,用力過猛,兩人跌躺在沙難上。她身軀半壓住他,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上,聽著那有力而略快的心跳。「東方靖先生……」
「嗯?」
「一定很多女人喜歡你,對不對?安醫生就提過了好多個。」
那個大嘴巴!「那又如何?」
「有人直接跟你說喜歡你的嗎?」
「那些人都被我更直接的拒絕嚇跑了。」
冬雪笑了。「真像你的作風。」
等了好久,她沒再接話,正當他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卻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說:「當記得或忘記一個人都無法由自己作主時,許多事就會因此變得綁手綁腳,不敢喜歡、不敢投入、不敢這個、不敢那個,久了,我覺得自己都快憋出病了。」
「你想說什麼?」他挑起眉。
「你身邊環繞的都是美女,那些女人都會被拒絕了,我想我也是吧……好吧,我就當自己已經被你拒絕過好了,可我還是要告訴你……東方靖先生,我喜歡你。」
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告白了,第一次時,她是寫在他背後——我喜歡你。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東方靖身子僵了一下,沒有回話。
「今天我說出來,不是要你回應我,記得嗎?我都已經當自己被你拒絕了。」她笑著說。「因為無法預知未來,當下只能好好的過,能握在手上的,就不讓它溜走。我告白過了,所以即使被拒絕,真有一天當我什麼也不記得時,至少還有你會幫我記得。我擁抱過你,當我忘記時,你也會記得我雙臂環著你時的溫暖……」
「你已經預設一切都將白費,又何必努力?」莫名的痛楚令他的心糾結起來,這個嬌弱的女孩面對感情,哪來這麼多的勇氣?
可是,他又氣她的自私,憑什麼在她忘記他的時候,他還得記得這一切?
就因為她認為他不喜歡她,所以有一天即使被她遺忘,他也不會痛嗎?
她怎麼會以為……他不會受傷?
「不會是白費,有我最在意的人會記得。更何況,我也不見得會忘記,這只是以防萬一啦。」她笑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吐口氣。「呵,看來心裡的話還是得說出來,現在舒服多了。」她撐起身子想要坐起來,他卻攬住她的腰身往下壓。
黑暗中,他們注視著彼此,即使看不見對方眼中的神情,卻知道心意在這一刻相通。
冬雪感覺熱氣拂在臉上,下一刻,唇便被重重的覆住,一陣天旋地轉,熱吻持續著……
夜太黑,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於是伸手撫上他的臉。「東方靖先生,我可以奢望……你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嗎?」
他沒有回答,唇再度溫柔的覆上她的,以吻封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