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看她居然還在這裡做什麼?
戴春梨想起一個月前,她強忍著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和幾乎壓抑不住的憤怒,以及轉車再轉車,暈車又暈車的暈眩嘔吐感,搖搖晃晃衝進「盛世集團」的辦公大樓的那一天─「對不起,我想找雷行雲董事長。」戴春梨瞪著櫃檯後的一位……兩位……呃。也許是三位……長得一模一樣還飄來飄去的美麗小姐,她只覺頭昏眼花,原先預計要表現出怒濤洶湧的氣勢也像流進排水溝裡消失不見了。
「抱歉,您有預約嗎?」那「一位」美麗的櫃檯小姐聲音甜美的問道。就算她覺得面前這位服裝打扮足足退流行二十年的清秀女子臉色慘白得嚇人,手上還拎著花布小提袋,背上扛著裝得鼓鼓的帆布袋,肩上選斜背著一個水壺,十足從阿嬤年代走出來的樣子,依舊見怪不怪。
即使只是「盛世集團」裡一個小小的櫃檯小姐,可也經歷過大風大浪,見過不少牛鬼蛇神,擁有秦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專業素養。
「沒有,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見他。」戴春梨著急道,驚恐慌亂在血管裡竄動。
她又餓又累、又暈車又緊張,光想到待會兒要鼓起勇氣迎戰敵人,迫使對方放棄收購她家田地的決定,她就覺得陣陣胃酸上湧……想吐。
怎麼可以這麼膽小怕死呢?戴春梨在心底痛斥著自己的畏縮無能與懦弱,可是那股促使她跳上客運前來興師問罪的怒氣已然不知不覺叛逃,殘存的一濟滴勇氣只足夠維持她顫抖的雙腳勉強站立著。
「很抱歡,沒有頂約是沒辦法見到雷事長的。」櫃檯小姐表情很客氣,但聲音很堅定。
「但是我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見他,可以麻煩你幫我通報一聲嗎?」她怯怯地懇求著,小手緊緊揪住胸前的背帶,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抱歡,小姐,這不是我的職權辦得到的。」櫃檯小姐朝她露出一朵恰到好處的歉然微笑。
戴春梨從來沒有勉強過任何人任何事,這對她來說就跟大盤商收購她家高麗菜時,那狠心殺價的嘴臉一樣罪惡。
可是事情又嚴重到攸關她家園的存亡,就算心底的罪惡感和愧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還是硬著頭皮繼續拜託下去。
「小姐,我是從梨山來的,我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對不起,我幫不上你的忙。」不待她有所反應,櫃檯小姐逕自轉頭對另一名前來洽詢公事的男士微微一笑。「先生,您好,有什麼我能為您服務的嗎?」
「我是來找三樓企畫部的陳主任。」那名男士邊說邊好奇地瞥了身邊的戴春梨一眼。
戴春梨有一絲難堪地悄悄蹭離櫃檯幾步,躲避他那毫不掩飾的驚訝又奇怪的眼神。
怎麼辦?
氣派寬敞的大廳裡人來人往,她連董事長辦公室在哪一樓都不知道,就算混進電梯裡也沒那個膽問人,因為她心虛,她怕人家反問她要做什麼?
真希望她可以大膽一點、勇敢一點,不要像「綠野仙蹤」裡那頭失去了勇氣的懦弱獅子,那樣容易受驚、退縮。
暈車和自我厭惡感同時在她心口和胃裡翻騰攪和,她開始冒冷汗、胃痛、雙腳無力……看著個個穿著光鮮亮麗又精神奕奕的上班族在大廳裡來來去去,每個人好奇的視線彷彿都朝著她投射而來,戴春梨越來越慌亂害怕,慢慢退到了大門口,只差一步就可以轉身逃回她安全單純的人生。
只要她轉身,回頭,跳上公交車,轉客運,甚至是火車,就可以回梨山了。
然後呢?三個月後,她的家園就會消失在怪手的挖握動作下,高麗菜田和紅瓦磚房會被一棟豪華別墅所取代,她所熟悉的一切都會灰飛煙滅。
霧氣繚繞的梨山,翠綠色的山林,碧綠色的高麗菜,滾動在葉片間晶瑩可愛的露珠,還有那刻在門框邊她從小到大留下來的身高紀錄……統統都會不見了。
城市奸商的黑手怎麼可以伸進樂山,污染了她心愛的家園?
難道地球暖化還不夠嚴重嗎?這世上蓋的房子還不夠多嗎?有錢人的享受還不夠極致奢華浪費嗎?
她很心痛,非常非常地心痛。
胸口酸苦的剌痛感緊緊揪住她的神經,她鼻頭酸楚發熱,眼眶逐漸浮現了氤氳的淚霧。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而她連試著去波變的勇氣都沒有戴春梨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抬起了頭。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見到雷行雲,親口告訴他,她的家園是非賣品,就算開價一千五百萬也不賣她不能再為難櫃檯小姐,但是她至少可以站在大門口等吧?等雷行雲下班經過,她就可以攔住他,嚴正地表達她的來意。
於是戴春梨就這樣忍著暈眩感,堅持地站在大門口,無視眾人進進出出好奇的眼神。
她等。
她等,這麼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六點時,一批人下班經過她,有些人指指點點,快步走出大門。
再等,八點時,另一批人加班完畢也經過她,有些人交頭接耳,慢慢走出大門。
繼續等,十點左右,最後一小批人帶著疲憊卻充滿成就感的表情經過她,已經沒有人會去注意那幾乎跟沉沉黑夜融成一體的她,為什麼傻傻站在大門邊一整天。
最後,看起來精悍的警衛關掉了大半的燈,再也忍不住的走近她。
「小姐,請你離開。」他要鎖門了。
餓到頭暈眼花,渾身虛軟無力的戴春梨在他重複問了三次後,才聽清楚他究竟在問些什麼。
「大、大家都下班了嗎?」她茫然地舉目四望,真的耶,大廳燈都暗了,除了警衛先生外沒有半個人影。
雷行雲呢?她明明很認真、很努力地盯著每一個下班離開的人,沒道理會錯過他呀!
「請問你究竟要做什麼?」警衛看著她蒼白的臉蛋,不禁放輕了聲音。「你在等人嗎?」
「對。我在等,董事長。」她可憐兮兮地望著警衛。
好餓……她餓到前心貼後背,雙腳更是酸麻到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每天的這個時候,她老早就已經吃飽,舒服地躺在床上睡著了。
台北果然很繁華、很複雜,也很大,但是她覺得好無助、好心慌,也好空虛啊,而且她真的餓到手都在發抖了。
「董事長通常是由專用電梯直接抵達地下停車場的專用停車位離開。」警衛真不知該取笑還是該同情她好。「你在這裡等,恐怕希望渺茫。」戴春梨登時呆掉了。
阿爸喂……台北人果然很複雜啊……幸好,戴春梨帶了多年存款─五千塊來到台北,不然當天晚上恐怕真的得落到在火車站或公園椅上過夜的下場。
雖然是春天,但是晚上光靠報紙是擋不住夜露風寒的。
她有心裡準備台北的物價肯定比中南部還高,走了好幾條街總算找到一間看起來應該不會那麼貴,也不會很恐怖的旅館,可是進去一問價錢竟然要一千六。
戴春梨霎時忽真考慮起,其實在公園椅上睡覺好像也不是那麼糟……可是有鑒於大城市壞人比較多,她怕自己「壯志未酬」就先遭歹徒毒手,最後猶豫再三還是忍痛揮淚付了一千六。
這真是個淒涼悲慘的晚上,當她啃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飯團,喝著旅館裡用茶包泡的烏龍茶,已經是半夜一點了。
她心痛、腰痛、肩膀痛、腳痛……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痛。
最難過的是,她居然跟個白癡一樣站在人家公司大門口,然後眼睜睜──不,是傻呼呼地讓人家的董事長大搖大擺地從專用電梯坐到地下停車場,揚長離去。
奸商,果然是大奸商,簡直跟剝削他們菜農辛勞血汗成果的大盤商一樣奸!
從山上來到繁華大城市的第一個晚上,戴春梨沒有興奮、沒有雀躍,只有無邊無際的自責和腰酸背痛伴她入眠。
晚安,明日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