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家上上下下熟知當年醜事的奴僕們都炸了鍋似地議論紛紛,尤其邢嬤嬤和幾位老師傅更是跳腳不已,聯袂向大公子要求再度驅趕二公子出去。
邢恪沒有立即做決定,縱然他對於兩年前弟弟大逆不道的不肖行止,依然耿耿於懷,無法原諒。
可是理智之外,在他的心底深處,還是為自己未能循循善誘、嚴加管教,以至於縱容弟弟做出如此背祖忘義的惡行,而深感自責。
那是他一胞同出,唯一的親弟弟,兄弟之間不能同心協力共同為家業奮鬥,反而演變至今日兄弟反目,親情缺憾。
他心底酸甜苦辣齊湧而上,滋味複雜萬千,冷靜理智的判斷要他提防自己的弟弟,可是情感上,他卻無法那麼決絕地將好不容易浪子回頭、倦鳥知返的弟弟趕出家門。
尤其邢仲這次跪在邢家列祖列宗牌位前懺悔,而且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默默佇立在祠堂大門外的邢恪,看著弟弟伏在地上微微顫動的背影,內心翻騰不已。
他沉默地回到自己的院落,一抬眼,一個嬌靨如花的女人正一手挽著食盒,一手舉高一瓶子竹葉青,笑瞇瞇地望著他。
邢恪一怔,隨即不禁跟著微笑了,紛亂掙扎的心,競也莫名地溫暖踏實了起來。
暈黃燭光下,風尋暖靜靜地替他斟了一環酒,不過一次只斟半杯。
「為什麼只斟半杯?」
「怕你醉呀。」她笑意晏晏。
「我酒量真有那麼差嗎?」
「要聽實話嗎?」她朝他皺皺鼻子,「不是差——是很爛。」
邢恪才端起酒杯欲飲,聞育失笑。
他的男性自尊真是有些小小受傷啊。
「別忙著喝,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空腹容易醉的。」風尋暖掀開食盒,裡頭都是自己親手做的幾樣小菜。「這些都是我的拿手菜,你嘗嘗。」
他威動地看著那一碟碟精緻誘人、香味撲鼻的菜餚,「這真的是你做的?」
「可別小看我喔,想我風尋暖可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她頓了頓,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呃,只除了不會雕花以外,就連我們家制轎的程序我可也摸得熟門熟手、一清二楚呢!」
他看著她,「提起制轎,我有個疑問擺在心底很久了,不知當不當問?」
「怎麼不當問?」她慷慨地一拍胸口,「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問吧!」
「你為什麼想來向我學雕刻技藝?」他遲疑地問。
風尋暖正夾了一筷子涼拌雞絲入嘴,聞言一愣。
「你風家世代制的是花轎,我邢家造的是棺木,就算你欣賞邢家的雕花工藝,可花轎和棺木的雕法與構圖相差十萬八千里,你就算學了也無用處吧?」他微微蹙眉。
「不不不,公子此言差矣!」她急急嚥下那口雞絲,傾身向前,熱切地道:
「公子雕的花卉雖只輕描淡寫幾筆,卻是風華氣韻冉冉綻放,絕對不是一般俗艷的花轎雕紋圖案可比的!」
邢恪還來不及回應,她又連珠炮似地急急往下說。
「其實我畢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改良傳統花轎,創新出獨樹一格、更加人性化、體貼化以及藝術化的好花轎。」風尋暖陶醉在自己的願景中。「我希望將來坐我們風家花轎出嫁的新娘子,都能一路歡歡喜喜、舒舒服服,擁有最幸福最燦爛最美好的出嫁經驗。」
「暖兒,你真了不起,有這麼大的目標和志向。」他雙眸熠熠地盯著她,英俊臉龐盛滿讚歎和敬佩。
「可不是嗎……」她滿眼都是朵朵粉紅色的薔薇花綻放,就差沒有小星星在裡頭狂閃——可是一想到現實面,她登時又氣餒了。「唉,可是我爹和全坊裡的老師傅們都對我亂沒信心的。
什麼也不肯教我,他們好像巴不得我離轎子越遠越好,活像我身上沾了蛀蟲,只要一靠近就會把轎子給蝕光似的!」
他被她生動的形容詞給逗笑了。
「還笑,人家是說真的!」她懊惱地瞪著他。
「對不起。」他強抑下笑意,一本正經地道;「不過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覺得令尊也許是擔心你一個女孩子家學制轎太過辛苦,所以才不願讓你多涉足這一行。」
「制轎有什麼好辛苦的?」她嘟起小嘴,「說到底,就是瞧不起我們這些女孩兒吧?」
「有誰敢瞧不起我們的風大小姐?」邢恪微笑開口,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
「大公子對我是有信心的羅?」風尋暖眼睛一亮,立刻打蛇隨棍上,「那麼不如就教我雕花之術吧?」
「不行。」他輕點她的俏鼻頭,咧嘴一笑。
「大公子——」
「來,喝酒喝酒。」他笑意盎然地為她斟了一杯。
多虧有暖兒,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很好。
這一瞬同,他也決定了該如何處置邢仲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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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恪決定再給弟弟一個機會,所以他暫時同意了邢仲留下來。
既然大公子都發話做出裁示了,邢家上下人等再有異議也只能接受。
風尋暖雖然是最能置身事外的一個。可她還是不免替善良溫文好脾氣的邢恪憂心——邢二公子雖然做出一副幡然悔悟的樣子,但是和她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囂張邪氣印象相比。前後反差實在太大了。
所以最近幾次不小心在府裡遇到邢仲,風尋暖都是遠遠一瞧見他,馬上二話不說掉頭走人,根本不想與這人有任何交集,偏偏這天抄花廊小徑這條捷徑要回屋的途中,她大老遠就看見邢嬤嬤帶著一隊丫頭在打掃環境,只得及時拐了個彎兒,往另一端穿過水榭小橋的遠路走去。
然後好死不死,又看到邢仲坐在水榭裡對著一湖綠波發呆。
「嘖。」她沒好氣地咕噥了一聲,「早知道今天臨出房門前就先翻一下黃歷,也不會四處沖了對頭,撞了煞星!」
儘管如此,她還是假裝視而不見地緩步踱過。
「你很討厭我吧?」
有一剎那時間,她是很想裝作沒聽見就繼續走掉啦,可是邢仲隨後苦澀的自我解嘲卻令她停住了腳步。
「我知道你們沒人歡迎我。」他語氣澀澀,「在你們眼裡,我就是邢家的一個背宗忘祖的敗家子。」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眉兒挑得高高的,「二公子,你真在乎我們怎麼看你嗎?」
邢仲跟底升起一抹蕭索,「我就算再沒良心,我也總還是個人,是人就會在乎別人的眼光。可是我不服氣,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這麼敵視我?」
「很抱歉,兩年前我不在場,所以我沒辦法代替大家回答你這個問題。」她微挑柳眉,「不過倘若大家說的沒錯,你盜賣了傳家之寶給死對頭,光論這一點,難道就不應該遭人非議痛棄嗎?」
「我會這麼做都是被他們逼的!」他痛楚地低吼了起來,死命握緊了拳頭。
她一愣。
「你不知道待在這個家裡卻永遠被排拒在外,永遠被當成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是什麼樣的滋味嗎?」邢仲雙眼裡閃動著憤怒和受傷的光芒。「大家眼裡就只有我那出類拔萃、溫文爾雅的天才哥哥,卻從來沒有我這個弟弟的存在……」
風尋暖張口欲反對、抗議,可是他話裡的痛苦和某些字眼卻奇異地點中了她的心結。
你不知道待在這個家裡卻永遠被排拒在外,永遠被當成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是什麼樣的滋味……她知道,她也嘗過那種滋味。
無論怎麼努力,怎麼抗爭,怎麼大聲嚷嚷,都沒人看見,沒人在意也沒人在乎。
「我也是邢家的一分子,我也想為邢家做出貢獻,可是從小爹娘看重的就只有大哥,邢嬤嬤和老師傅們讚美教習的也是大哥,就連下人們也勢利跟地只跟著大哥身後轉,根本就沒人搭理我。」邢仲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顫抖而含怒的冷笑。
「就算沒人搭理你,就算你被漠視,可你也不該偷傳家寶賣給死對頭!」她回過神來,拒絕被動搖心志和立場。「平常自家人斗自家人,在家裡內亂也就罷了,可一有外敵,炮口總得一致向外才對,否則豈不是教外人有機可乘嗎?」
「我承認我是氣瘋了,因為深覺遭受不公平對待,所以才故意偷了傳家的天工刀具要去賣給死對頭。」他露出苦笑,「但是我也付出代價了……兩年來,我像是被世人放逐、遺忘了,邢家上下幾乎都當我死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
「過去被當作影子我也認了,可是現在,大家卻把我當成個死了的人,人人見了我都當沒見過,好像我真的死了,是一縷亡魂回到故居……」
風尋暖沒來由地一陣心虛了起來。
因為她也是「人人」當中的一個啊。
「我只是想要當一個有參與感、真正的邢家人啊……」他悲傷地把臉龐埋在雙掌之中,肩頭微微抖動著。
那個流里流氣、跩得二五八萬的傢伙……是在哭嗎?
風尋暖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下唇,猶豫著究竟是該溜還是該上前安慰好?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半晌後,她清了清喉嚨,「如果你真的想要參與邢家的事務,想向大家證明你真的改過了,你可以努力去做啊,畢竟……行動可以證明一切嘛!」
啐。風尋暖你這是臨陣倒戈嗎?你怎麼還真的安慰起了這個曾經帶給心上人莫大打擊的混蛋?
她心底突然有些矛盾掙扎了起來。
「是嗎?還有人會相信我,給我機會嗎?」邢仲抬眼望著她。
冷冷道:「像你,風家的大小姐,見了我還不是迫不及待想閃人?
在你心中,我定是跟堆垃圾一樣令人厭惡吧?」
「呃——」
邢仲豁然起身,臉龐閃過一絲深沉的悲憤,「算了,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麼多?你們——都是一樣的。」
「喂喂,你這樣講是什麼意思?」她眨巴著眼睛,吶吶地望著他憤然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