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遠從各地趕赴京師會試的士子,清一色是取得解元資格(鄉試第一名)的才俊之士。
開元年間,進士科錄取門坎高,須通過「雜文」、「帖經」及「試策」三場試,而第一場「雜文試」近年來逐漸以「詩賦」為考試的文體,倘若出格犯律,就會被淘汰,及第相當困難。
然而因為考取進士後,不僅本人及全家人可以免除搖役,更可光耀門楣,真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此多數士人仍選擇將一生青春及才華投注在這無情的試場中。
山東世族崔氏子弟以往多以參加「明經科」為主,開元以後,逐漸傾向讓家族子弟改試「進士科」,以便在朝中與深受帝王寵信的進士科及第官員抗衡。
承擔著這樣的家族期望,兩次落榜的崔元善,以國子監的生員身份,第三次赴考開元十五年正月於尚書省吏部都堂所舉行的春試。
開元十五年春二月,春闈揭榜。
崔元善以第十七名的成績,進士及第。
同年,遠在洛陽司經局校書的阿倍仲麻呂被召回長安,遷左拾遺,掌諫議,官拜從八品。
春日,井上恭彥整理好學院的房間,換上春衣,打開屋內兩窗、讓春風吹進屋舍裡。
又過了一年了。來到長安,轉眼間,竟已是十年光景。
當年隨船帶來的本國衣服多數已經穿不下了。
二十五歲的他,比之十年前不知長成了多少。離家時,家中最小的兄弟才只八歲,想來如今也已經成年了吧。
感歎時光的消逝,又為春日長安城繁花盛開的美景所吸引。
一早與祝晶約好,到長安城東北的通化門迎接從洛陽歸來的阿倍仲麻呂。
不再耽擱,他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門。
經過學院門口時,正好遇見即將搬離學院的崔元善與一群前來道賀的同窗。
井上恭彥上前加入眾人恭賀的行列。
「崔世兄,恭喜你高中了。」他真誠地恭賀。
被眾人簇擁道賀的崔元善乍然見到井上恭彥,原本歡欣的表情突然凍結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哪裡。也是運氣好,才讓座主選中了我的卷子。」
恭彥雖然稍稍察覺了崔元善的異狀,但他平時與他也只是點頭之交,因此沒有多想他表情驟變的原因。再三道賀後,他便離開學院,逕往國子監大門走去。
呂祝晶牽了兩匹賃來的馬,等在一株嫩綠的柳樹下,正百般無聊地仰著臉,數著柳條上的葉子。「一片、兩片、三片……」
恭彥驀地停下腳步,沒有上前驚擾。
待祝晶葉子數膩了,自己轉過頭來看見他時,她綻開笑容。
「你來啦,怎沒出聲叫我?」
恭彥答不出來。因他在那當下,只是突然間想好好看看她,才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沒什麼。」搖搖頭,他微笑著走上前,接過祝晶手上的韁繩,先扶她上了馬後,自己也翻身上馬。
策馬往大街上走的時候,恭彥提起先前在學院遇到崔元善的事。
「崔世兄及第了。」他說:「剛巧他也要自國子監除籍了。」
祝晶對崔元善並不算非常熟悉,只知道他是山東清河崔家的世族子弟,與恭彥同窗,幫她傳過幾次信給恭彥。
聞言,她笑了笑。「他真幸運,要再考不上,一旦除了學籍,就得跟全國各地的讀書人一起參加鄉試,取得解元的資格後才能赴考會試,那可是比登蜀道還要難上好幾百倍呢。」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人人皆知曉的。
由於長安、洛陽兩京的監生不需經過鄉試的選拔,便可以生徒的身份,直接參加京師的會試,也難怪長安、洛陽兩監的學籍會如此炙手可熱了。
「這麼說來,」祝晶突然想到,「仲麻呂那傢伙才入太學六年就考上進士,還真是不簡單呢。」更何況以留學生的身份,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想必絕非泛泛之輩。
「確實如此。」能進士及第,多少是對自身才學的一項肯定。但恭彥心中仍對入唐為官存有疑慮,而這份疑慮,他無法向祝晶提起。
得知阿倍仲麻呂被召還長安,改任官職更高的左拾遺時,他為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然而此刻,因為十分想念的緣故,恭彥暫且放下那些令他擔憂的事,為即將見到久別的朋友而期待不已。
自東方進出長安城有南北兩道,一是通化門,一是春明門。
洛陽是大唐陪都,行旅往返兩京時多由通化門進出。
前往通化門的路上,策馬看盡繁華街景。
春日融融的長安城,帶了點舒適的濕意,花雨繽紛,美得令祝晶想要歌唱,可惜她五音不全,這才不禁希望小春就在身邊,能叫她唱首歌來聽。唱一首適合春天的歌啊。
偏偏今早她才跟丫頭起了爭執,沒讓她跟來。
爭執的內容很家常,不外是小春想跟著出門,她卻不讓。
畢竟總不能一輩子讓小春當她的跟班啊。無奈丫頭不瞭解她這番心意,固執地要跟她鬧彆扭。唉,丫頭何時才會真正長大呢?
將這件事說給身邊的青年聽,青年笑了。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來到通化門附近等候。
方過午,阿倍仲麻呂與幾名受召還京的官員一同抵達了長樂驛站,隨後又轉入通化門進城。
見到井上恭彥,他欣喜地丟下馬,跑上前來,緊緊握住恭彥的手。
「吾友,許久不見了!」赤誠的情誼一如以往,始終沒有改變。
兩個男人相互擁抱一會兒後,不甘被冷落、站在井上恭彥身邊的呂祝晶假意地咳了兩聲。
「咳、咳。」還有我啊,快注意到我呀!她擠眉弄眼,無聲地暗示著。
穿著青色官服的阿倍仲麻呂果然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向熱誠爽朗的他,笑著問:「啊,失禮了,這位是-」
「哈……」恭彥當下笑了出聲,惹得祝晶氣悶地打了他後背一下,讓他笑岔了氣。
恭彥調侃地瞥看向祝晶。「要我為你們介紹嗎?」
果然不用期待多年不見阿倍會認得她。「多謝了,不用。」祝晶鼓起腮幫子,很有骨氣地拒絕。
她走到阿倍仲麻呂面前,裹在胡裝窄袖中的雙手學日本國人那樣捉揖,帶了點調皮地道:「祝晶。您好,我是呂祝晶。」
「呂祝晶?」阿倍猛地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身穿男裝、卻十分嬌俏的呂祝晶。「你……你是-」實在不敢相信!
「就是我。怎麼,還認不出來呀?恭彥不是有寫信告訴你,我已經回來了呀!」祝晶有點惱地跺起地。
「可……信上沒提到你是……」阿倍無法將視線自祝晶身上移開。
印象中的呂祝晶是個年紀尚小的男孩,何以八年不見,小男孩竟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即使身穿男服,看不太出屬於女性身形的窈窕,可那渾然天成、偏向女子的氣韻,卻是無法隱藏的。
呂祝晶分明是個姑娘!
好不容易,勉強將視線調轉,看向恭彥,阿倍艱難地詢問:「你已經知道了嗎?」知道祝晶是個女孩子的事?
恭彥點頭。「我知道這確實很令人訝異,不過,你沒有想錯。」
阿倍仲麻呂的錯愕,恭彥十分能體會,因為他也經歷過同樣的震撼,而且至今都還有一點不太能適應祝晶是女非男的事實。
祝晶不喜歡兩個男人在一旁打著啞謎,自己則被晾在一旁。
她酸酸地說:「夠了吧,我本來就沒說過我是男孩子啊。容我提醒,兩位,你們是要站在大街上一整天,還是先入城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阿倍看著祝晶,依然覺得很驚訝。但仔細回想過去對祝晶的種種印象,卻赫然發現,她的確沒有示點地方像個真正的男孩。不知道為何她從來不穿女裝?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祝晶被阿倍看得有點不自在。
畢竟不再是孩子了,阿倍又長她好幾歲;年約二十九的阿倍仲麻呂已經完全脫除青澀的少年樣態,是個相當高大英俊的男子。打從身邊人陸續認出她是女子後,祝晶這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角色。
只是朋友們的眼光從來不像阿倍這樣帶著明顯的男性欣賞,教她著實輕鬆不起來。
下意識地躲到恭彥身後,汲取令她熟悉安心的氣息。「恭彥……」
恭彥其實也有一點訝異,阿倍對祝晶的身份會有這樣大的反應。
阿倍在長安的時候,一直都不乏紅顏知己,應該不至於對祝晶的真實性別產生過度的驚嚇才是。
想了想,他笑道:「走吧,阿倍。吉備、玄防他們還在等著幫你洗塵,大家很久沒有齊聚一堂了。」拉住身後的祝晶,將她手握在掌心裡。
「要走了,別一直躲在我背後。」
「我才沒躲。」祝晶不同意地抗議,卻沒將手抽離,就任由恭彥握著,沒發現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充滿了年輕女子的嬌氣,令人不得不憐惜。
看著如此嬌俏的呂祝晶,阿倍誠實地笑歎了聲。「我看我還要好一陣子才會適應這個事實。」
而後,他突然想到,二十歲還沒婚配的姑娘,在長安城裡,算是很少見的吧!
這位姑娘打算一輩子不嫁人嗎?
抱著這樣的疑問,阿倍仲麻呂看著祝晶與恭彥之間的互動與默契,突然莫名地擔憂起來。
不太確定呂祝晶與井上恭彥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感情?
她可知道恭彥有個未婚妻?
她可知道,恭彥從沒有放棄終有一天要回日本?
入唐為官後,他接觸到大唐律令中對於外國人的相關規定。
據他所知,大唐朝庭准許入朝仕宦的外國人或外國使者妻娶中國女子,唯獨還國時,所娶唐女不得攜回本國。
祝晶是女非男,確實是個大問題。
倘若祝晶與恭彥之間只是單純的友情,那很好。
但倘若不是,也許,站在朋友的立場,他恐怕必須找個適當的機會提醒一下恭彥才好。
「阿倍,發什麼呆。你的馬呢?快跟上來吧!」另一頭,已經跨騎上馬的祝晶回頭喊道。
祝晶的笑容是那樣燦爛無憂,像是長安城的春天。
就當他是杞人憂天吧。阿倍揮著手,笑了笑,轉身牽馬。
「就來。」
當恭彥和祝晶領著阿倍,一起到東市的石家酒鋪時,玄防與吉備真備已經等候多時。
石家酒鋪有金髮碧眼的胡姬當爐,生意很好,陸續有酒客來打酒或入店小酌,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酒香。
許多年沒有這樣歡聚過,阿倍仲麻呂受到眾人真誠的歡迎。
席問,呂祝晶贈他昔日自西域攜回的寶劍。
阿倍對祝晶所贈的寶劍一見鍾情,迫不及待地抽出劍鞘,看著精鐵打造的劍刃與劍柄上的琉璃珠相互輝映,當場小小舞一段劍,贏得滿堂喝采。
隨後,大夥兒交換著這幾年在西域、在長安、在洛陽的種種。
酒酣耳熱之際,只有兩個人不沾酒,只喝茶。
阿倍問恭彥:「玄防不喝酒是因為他是出家人,可你怎麼也不喝呢?。恭彥笑指祝晶道:「我怕她喝醉了。」到時得有人負責送她回家才行。
雖然祝晶酒量佳,但此時因為心情好的緣故,也不禁多喝了幾杯,薄嫩面頰如霜葉般轉為徘紅,眼神氤氳,看起來相當嬌柔。
話題不知怎麼轉的,他聽見她說:「……粟特人所使用的曆法呀,其實來自波斯的祆教歷,他們把天上的星象,日、月、火、水、木、金、土定為七曜,七旦週期,如此算來,一年就會有三百六十五日,分為十二月,一個月大約是三十天或三十一天,只有二月份是二十八天,算來比大唐的曆法準確許多呢。」
吉備真備很仔細在聽,覺得非常感興趣,又追問:「這麼說來,就沒有閨月的問題嘍?」
「不,還是有的……」走絲路時,她也問過康居安這個問題,當時,康大叔說……
趁著祝晶與吉備大談粟特商人所用波斯祆教曆法的奧妙之際,阿倍愛不釋手地看著祝晶所贈、鑲有琉璃的寶劍,不禁好奇地問著坐在身邊的恭彥:
「聽說吉備收到了一套象牙棋組,玄防也有珍貴的寶卷,不知道你收到了什麼禮物呢,吾友?」
恭彥看著祝晶愉快的笑容,不禁也微笑起來。「我收到的是,很珍貴的東西。」
見祝晶談笑之際,似乎略略不勝酒力,眼看她就要跌倒,恭彥趕忙起身接扶住她。
「啊,我好像有點醉了呢。」祝晶攀住恭彥的手臂,一臉笑嘻嘻的。
「你喝太多了。」他半摟半抱地讓祝晶坐在靠著角落欄杆的椅子上,請店夥計送來醒酒的熱茶,勸著她喝下。
「沒辦法,我今天好開心啊。」見到好多朋友,一起聊天、吃酒,好快樂!如果劉次君大哥不用值勤,也來同聚一堂,那就更開心了。只是不好讓小春來,她不會喝酒,又會碎碎念……
「你酒量好像變差了。」以前這麼點酒可難不倒她,今天她也不過多喝了幾杯而已。
窩在恭彥舒適的懷裡,她星眸半閉,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酒家鋪子,身旁還有其它人在。
她纖指拂過他光滑的臉龐,低聲說:「別生氣……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該送給你什麼……在西域路上,我好想把我看到的一切都搬回來長安給你……沙漠的明月、草原的綠洲、阿爾泰山的雪、西方的海……最後卻什麼都帶不回來……」
恭彥捉住她亂亂撫觸的手指,握在手心,同樣低聲地回應:「怎麼沒有?你不是都帶回來了嗎?」
在祝晶乍然酒醒的眸光裡,他笑著說分明:「你帶回來一個見識過無數風霜花月的呂祝晶,你經歷過的一切都記憶在你的髮膚裡;你的手……長期握執韁繩,指間有沙漠的氣味;你的眼……像是敦煌的月牙泉。我不必親自走一趟絲路,卻已經看見廣大的西域……」
兩行清淚無預警滑下祝晶臉龐,她將手心貼按住他溫暖的胸口,微笑地道:「你果然懂我。」
「哭什麼?」他將她身形扶正,顧忌著旁人的眼光,處處為她著想。
「我是在笑。」祝晶不同意地更正。
他拉下她頭頂上的氈帽,遮住她迷濛的雙眼。「別醉到睡著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你會帶我回家。」好想依賴地大醉一場。
「別無賴。」
「唉,恭彥……」
「嗯?」
「二十歲還不嫁人的女子,是不是太老了?」
她不是不知道朋友們的這些想法只是出於關切,但儘管唐風再如何開放,女子不婚,總是脫軌的事,畢竟她又不像某些皇室公主,打算入道修真當女冠。
即使習慣當自己是個男孩,可一到成年,某些無法逃避的問題尷尬地浮上檯面後,祝晶著實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
「……」
「恭彥?」
揉了揉她氈帽下的額發,恭彥柔聲道:「我可以不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其實早先與吉備等人閒聊時,也曾提起這個問題過。
他們都疑惑何以呂校書會將獨生女兒當成男孩來養?何以祝晶年屆二十,卻不曾聽聞呂校書為她的婚事打算?
呂家上下似乎不把祝晶的婚配問題當成一件重要的事來看待,而祝晶在家中又分明備受疼愛……圍繞在她身上的種種謎團,其問所代表家族的隱私,讓即使身為好友的井上恭彥,也無法大方探詢。
「啊,怎麼說?」恭彥的回應讓祝晶有些訝異。
恭彥溫和地看著祝晶。「本來我以為你是男孩,根本也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不公平?我知道。可既然你是個姑娘,大唐的女子又多在二十歲以前決定婚嫁-至於嫁幾次,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想要你過得快樂。如果你是基於某些無法告訴我的理由,而無法自由決定你的身份,我光是為你心痛都來不及,哪裡還有餘裕去想你二十歲不嫁人是不是太老?祝晶……你打算告訴我,你扮成男孩的原因嗎?」
恭彥不是不曾好奇,只因為對象是祝晶,不想因為唐突而在無意間傷害到她的感受。
聽恭彥一言,祝晶一身的酒意像是頓時煙消雲散了般,她猛地別轉過頭,好半晌才遲疑地開口:「……我娘……二十五歲就過世了。據說我外祖奶奶也沒活過這年紀……家族裡的女性不知道為什麼緣故,都不長壽……娘死後,我想說,如果我是個男孩,爹就不用擔心我也會短壽……」
她語調過分平靜地道:「哈,笑我傻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掉的,我還要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爹還要久,我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長命百歲呢。」
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告訴他了。
才剛說完,祝晶且刻就後悔了。不是擔心恭彥會笑她,因為他不會。
只是不想讓人覺得,她是在博取同情。
短命就短命。還沒見閻羅王以前,誰說她這輩子肯定不會長命百歲?
才不管那該死的家族傳統!
她又沒做過什麼天大的壞事,憑什麼要她早早重新投胎?
她就是眷戀此生,不行嗎?蒼天啊!蒼天啊!
「祝晶?」恭彥訝異地看著祝晶韭憂傷的表情,突然明白她剛剛跟他說的,是真的-起碼她認為那是真的,不是開玩笑。
而不知何時,留意著他們談話的其它人,也頗訝異地看著她。
祝晶猛然站起,不顧殘餘的酒力使她雙腳顫抖,她回身向朋友們告別道:「各位,抱歉我醉了,先走一步。」說著,匆匆跑出店舖。
「祝晶!」恭彥在反應過來以前,已經追著祝晶出門。
酒鋪子裡,吉備、玄防及阿倍面面相觀了半晌,才起身算帳。
阿倍掏錢掏得最快。他咧嘴對眾人笑了笑。「我有官職,有薪餉,讓我來付帳吧。」
吉備真備提醒他一句:「你的官可別做得太高,仲麻呂,免得到時高到下不來,會回不了家喔。」
「恭彥老早跟我說過了,我會注意的。」左拾遺也不過只是從八品的官職而已,應該還不算高官吧。
玄防站在門邊看著恭彥追著祝晶離開,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到時回不了家的,還有一個人。」
井上恭彥,難波城井上家次子,十歲時入宮擔任天皇侍臣,因為人品才華皆為上選,由天皇欽選為遣唐使臣。
十一年前,懷著夢想冒險渡海來唐的這群日本遣唐使,因為太年輕,
那時他們都沒有想到,人與人之間的牽絆,國與國之間的微妙制衡,會使他們的人生從此轉向。
井上恭彥在一個街角外追上呂祝晶。
勒住她坐騎轡繩,握住她的手臂強迫她轉身時,他沒有想到會看見她淚眼漣漣的樣子。那強忍悲傷的表情,使他感覺喘不過氣。
祝晶抹著眼淚,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道:「別看,我喝醉了才這樣,好丟臉。」
她確實是有點醉了,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察覺到恭彥臉上透出的一抹同情,她咬著牙,很自厭地喊道:「做什麼那樣看著我?我都說我剛剛只是在開玩笑而已啊!你沒見過我真正喝醉酒的樣子吧,我喝醉了就會胡言亂語,你現在知道了,就不用再那麼大驚小怪!」
她揮舞著雙手,幾度坐不穩鞍上,差點摔跌下來,好在自己又攀坐回去。
恭彥忍耐了半晌,在祝晶第三次快跌下來時,終於看不下去,出手將她從馬背上攔腰抱起,穩穩地安置在自己身前,一隻手臂則牢牢圈住她的腰,以免她掙扎落馬。
出乎意料地,祝晶沒有反抗,她溫順地窩在他寬闊的胸前,頭頂著他的下頷。
只要稍稍抬頭,就能看見他喉部因呼息而產生的些微起伏。那幾不可察的小小動作,令她著了迷般,一徑癡迷地看著他。
恭彥騰出一隻手將祝晶的坐騎韁繩系綁在他的座鞍上。
「要回家嗎?」他讓馬兒緩緩地步行在街道上,以免無法在照應懷中女子的同時,控制住並轡的兩匹馬。
懷中的小女子悶著不說話,恭彥低頭一看,才發現她竟然睡著了。小小頭顱斜斜依偎在他守護的懷中,淚眸下,櫻唇微歐,看起來既倔強又脆弱。
祝晶真的短壽嗎?
看來,他必須找呂校書談一談。
但現在……他只想守著祝晶,讓她好好地睡上一覺,作個好夢。
那記憶中思念的笛聲在耳胖低回,悠悠淡淡,每一個婉轉起伏處,都令人覺得好溫柔。啊,她記得這首曲子。
是誰?誰吹著笛?
這低訴的思念曲調。長相思,在長安……
濃濃霧雨中,她雙眸微睜,想要看清楚站在霧裡的身影。
恍惚中,不知身在何處,她步履蹣跚,像是在夢裡頭,跌跌撞撞。
濃霧消散的片刻,她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想要追上,霧氣再度籠聚,遮蔽了她的視線。
是誰?你是誰?
拜託別走,讓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別走……祝兒好想你啊……
「娘……」
自風中飄落的一片雪色花瓣掉落在她半閉的眼睫上,驚動得她倏然睜開眼睛,雙手緊緊地捉住觸手可及的事物。
「祝晶?」井上恭彥睜開雙眸,擱下唇邊的玉笛,低頭看向枕睡在他盤坐膝上的男裝女子。
伸手拾去那瓣沾上她眼睫的杏花,他柔聲喚她。
「晶?」怎麼突然醒過來,又出神地發愣?
好半晌,祝晶才緩緩回過神。她轉動眼眸,瞧見四周圍盛放的杏樹,花雨如煙似霧地妝點著早春的曲江池,水畔柳色青青。
他們正坐在一株杏樹下,春色草毯上,有野花透香,蜂蝶飛舞。
恭彥盤腿而坐,她則枕在他的膝上,顯然已經小睡了一段時間,雙手不知何時緊揪住他的衣襟。
看見繫在柳樹下的兩匹馬,眨了眨眼,突然領悟過來,她有些失落地說:「我好像聽見了我娘的笛聲……原來只是夢……」
原來,他的笛聲進入祝晶夢中,勾起她的回憶了。恭彥伸手遮住她的雙眸,低聲問:「想再聽一次那笛聲嗎?」
她沒有試圖睜開眼睛,也沒挪開他的手,只是悄悄地流起眼淚。
「我以為我忘了……畢竟都過了那麼多年了……可是為什麼一聽到那笛聲我就是能夠認出來呢?」
「聽見那笛聲,會讓你很傷、心嗎?」
祝晶搖頭。「不,只是讓我……很想再一次抱住我娘……」
「像這樣嗎?」恭彥將好友抱進懷裡。
「還要再緊一點。」她哽咽道。
他更緊一點地抱住她,不是男女間相互傾慕的那種擁抱,只是不想讓祝晶哭。
祝晶緊緊抱著恭彥的腰,眼淚一直流。
許久後,才感覺恭彥的手稍稍移開,一陣悠揚的笛聲傳進耳中。
原來……直都是恭彥。
他吹奏著她記憶中的曲調,名日「長相思」……
她緊緊地抱著,靜靜地聽著,眼淚不再流了,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情感與暖意。
長相思,在長安……
想起去年在北裡……這才明白,他學笛,是為了她。
這領悟使她感動不已。
他確實是為了她,這一點,恭彥亦心知肚明。
不管祝晶是男是女,他對她……或許早在許多年以前,便已心若明鏡了吧。儘管這輩子他都不會當著她的面承認這件事。
不是因為不夠愛,而是不願意讓她一個人承受必然的離別與悲傷。
他是井上家的次子,家中有年邁的雙親苦苦等候他歸鄉。領受天皇恩德的他,在眾人期待下踏上遣唐之路,男女間的感情不應當出現在他此生中。
結識祝晶,是意外。
與她為友,是意外。
她的熱切與真情,於他來說,是出乎意外。
為她學習笛曲,則是衝動與憐惜。
當時他以為祝晶是男子,無論如何放縱內心的思念,都不會帶來傷口。
可祝晶再度成為他命中的意外。
她似乎總是如此……一再地挑戰他既定的人生道路。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控,擔心已經太晚了……
在沉醉於笛聲的祝晶眼中,他清楚看見她的戀慕。
她愛上了他。
祝晶愛他。
這領悟,使恭彥不由自主地停下笛曲,眼底閃現一瞬的驚慌-
「崔同年,你應試雜文時的那首詩真是一絕。」
遠遠傳來這麼一句話,有些突兀地介入這仲春曲江靜悄的角落。
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人語和腳步聲。
有人往這頭走過來了。
恭彥與祝晶坐在一簇早早綻放的花叢後,前來踏春的遊人轉進這片杏園時,得很湊巧才能在適當的角度看見他們。
早春杏花開得極美,吸引了遊人駐足。
來人是一群夾雜著青、中年的士人,從斷續傳來的對話中,顯然是在今年春闈中剛剛及第的新科進士,在還沒有正式舉辦一連串的曲江宴集前,先來到曲江游春。
如果現在他們突然站起來,勢必會和這群人碰上面。
許是有同樣的想法,祝晶和恭彥皆沉默不語,繼續坐在原地,不打算移動。心想,或許等會兒這些人就會離開了。
而此時,兩人心底,還有更要緊的感覺想要釐清。
心思紛亂的兩人,一直都沒有聽清楚這群新科進士的談話,只大略知道,他們正吹捧著彼此的文才。
大唐帝國是詩歌高潮的國度,在幾乎所有讀書人都要會寫詩、讀詩、懂詩的盛唐時代裡,唯有具備極高的文才,才能在官場中贏得名聲。
君不見,明皇所寵信的賀知章、張九齡等人,莫不是能詩好手。喜愛音樂、藝術與詩歌的唐明皇自然也會喜歡能詩善賦的文人。
新科進士們的談話乏善可陳,是遙遠記憶中那熟悉的詩句,吸引了祝晶的注意。
不知道是誰說出口的。那群進士,他們聊著-
「……啊,剛剛說到哪了?崔同年,你那兩句『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可教座主讚賞極了。聽說座主當場閱完卷後,還笑封你是『護花郎』呢!」
進士科有三鼎甲,即:狀元、榜眼、探花。崔元善雖只考取進士科第十七名,取得進士出身的資格,但「護花郎」之名已傳遍審閱考卷的主考官,連帝王都耳聞此事,甚至傳出有意召此「護花郎」入翰林院供奉,是極高的賞識。
接下來人群中又說了什麼,呂祝晶都已經聽不進去了。
什麼「護花郎」!「春泥何曾不護花」是恭彥的詩句!
當年,她親眼在他房裡看見過的!
她氣憤地跳了起來,撥開花叢就要衝出去把事情問個清楚,但左手卻被人用力拉住,教她無法如願。
「恭彥!」他怎還能這麼冷靜?
「祝晶,不要。」他已經發現自己早年寫的詩被人所盜的井上恭彥,只是沉著地捉住祝晶的手,不讓她衝出去。
進士群並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一邊說笑,一邊往杏林另一個方向走去。
擔心就要錯失機會,祝晶十分急切。
「恭彥,快放手!讓我去問個!」
「我說『不』。」恭彥用力將激動的祝晶拉回身邊,雙臂緊緊簸抱住她。她像頭小牛,見了紅,就想角抵相鬥,他不得不將她抱緊一點,卻弄痛了她。
祝晶蹙結著眉,不解地看著恭彥。「怎麼……為什麼?」
恭彥一時間無法解釋清楚。怕祝晶衝動,他只好先安撫道:「說不定只是誤會一場,崔世兄極有才情,也許只是湊巧。」
「不可能會那麼巧!」祝晶用力搖頭。「不可能!」她掙扭著身體,還是想要去問個明白,而且恭彥抓得她好痛!
「祝晶,別衝動。」恭彥努力勸撫道:「你沒聽見他們說的話嗎?連皇上都已經準備召他入翰林院供職了,只怕『護花郎』名號已經傳遍長安城?你如果真要把事情問個清楚,勢必會引來軒然大波的。」
井上恭彥一席話教呂祝晶愣住,一時間忘了要掙扎。她訝異地看著恭彥。「你怕生事?」
恭彥自有其它更深入的考慮,他心思縝密,已預想到如果與人爭辯「護花」一詩,大概只有兩個結果。
其一是貽笑大方,他從此成為長安城的笑柄。
其一是在各打了主考官與當今天子一巴掌的情況下,他勢必得被迫入宮面對他一直想避免的事。
而無論是哪一種結果,他都不樂見。
見恭彥不否認,祝晶有些心痛地問道:「難道你真的要看別人盜用你的詩,還得意洋洋、四處宣揚?」
「不是那樣子的,祝晶……我只是-」他痛得縮回攔抱住她的手。
祝晶咬了他!
「我沒辦法看我最好的朋友受這種委屈,我一定得把事情問清楚!不然我這輩子都會睡不著覺!」
恭彥方鬆開手,祝晶便掙脫他的懷抱,衝出花叢。
他攔不住她。只好陪著她一同站上火線。
這輩子,到底有沒有辦法真丟下她不管?答案恐怕早已擺在眼前。
一咬牙,追上祝晶,再下一刻,他們已經站在先前那群新科進士面前。
他看見崔元善在見到他的瞬間,眼底閃現心虛。當下,恭彥便明白,今天清早在學院時的偶遇,他表情短暫的糾結是緣於何故了。
不願意讓祝晶替他承擔,他走到崔元善面前,行士人禮道:「崔世兄,好巧,又見面了。剛剛我在杏林那頭聽說,您試雜文時所寫的詩句-『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敢問能否討教全詩?」
進士科試「排律」,而他寫的是七絕。聽說大多是五言排律,但偶爾也會出現七言,且多試八韻,合計十六句,僅頭尾兩聯不須對偶。沒有意外的話,這兩句該是用於全詩的末聯。
祝晶站在恭彥身邊,為他抱不平。
崔元善因為不敢直視井上恭彥,目光猶疑,一時無語應對。
身邊其它同年進士一聽,也紛紛表示想一睹全詩。
先前那名背誦出那兩句詩的新科進士不明就裡,熱心道:「這詩我是聽吏部的官員傳出來的,全詩倒記不大得了。這次律詩的試題以『麻』字為韻,崔同年的詩是末聯備受佳評,我也才記憶猶新呢。
如果可以的話,還請崔同年不吝賜教。」
見自己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崔元善冷汗涔涔,不敢直視井上恭彥的眼睛,頻頻推辭:「不敢不敢,拙詩幸蒙座主提拔,才能如願登第,在諸位同年面前,小生不敢獻醜。」
新科進士三鼎甲皆在場,見崔元善不願吟詩,以為他是謙虛,紛紛笑了起來。
從頭到尾都站在好友身邊、冷淡地看著崔元善的呂祝晶,忍不住嘲諷道:「崔公子既已及第,想必是真有才能,又何必如此謙虛。」
「是啊,崔同年,請不必謙虛。」其它不明內情的進士們紛紛鼓動道。
但崔元善依然搖頭道:「不、不了。」
祝晶氣惱地開口:「或者要我來提醒你,崔公子,我記得那首詩應該是這麼寫的吧!飄洋涉海已歲余,夢里長安非吾家-」
「祝晶。」恭彥低聲制止,隨即對諸生抱拳道:「十分抱歉,打擾諸位賞花的雅興,我們另外有事,這就要離開了。」
「恭彥!」祝晶已經快氣炸了,恨不得當場揭開「護花郎」的真面目。
可恭彥卻只是求饒地看著她。「拜託,不要。」
這欲言又止的情況,教在場眾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有些納悶。
由於並非正式舉行的進士宴,只是幾名新科進士的游春活動,剛中舉的這群未來官員心中春風得意,自是不言而喻。
但因為在場的眾人,只有崔元善認得井上恭彥,其它進士多是外鄉人,見恭彥似與崔同年相識,有人興致高昂地留客道:「呀?何必急著走,都還不知道公子該怎麼稱呼呢!.何不與大家一同游春賞花?」
在恭彥請求的目光下,祝晶忿忿不平地跺著腳。
「算了、算了!」說著,也不理會其它人的注目,她扭頭就走。
「很抱歉。」恭彥急急向眾人再道歉一聲,才趕緊追上祝晶。
這是今天裡,他第二次追在她身後,而抱歉的話,則已經不知說了幾次了。
「祝晶,你不要那麼生氣,聽我說-」
「我現在不想聽!」她氣呼呼地解開繫在柳樹下的韁繩,牽著馬離開曲江畔。
恭彥緊跟在她的身邊,見她氣憤苦惱,心底很是焦急,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知道祝晶不諒解他阻止她在眾人面前指責崔元善,可是他有某些顧慮不得不考慮。
「唉。」他歎著氣說:「不要生氣好嗎?我原本就不覺得那兩句詩很出色。」
當初只是一時興起,隨手拈來抒發思鄉情感的詩句,從來也沒想過要把詩公諸於世,他甚至不清楚崔元善是何時看到那首詩的。
祝晶不肯說話,兩頰還是氣鼓鼓的,臉色十分難看。
「不要生氣,祝晶。」
相識那麼多年以來,他從沒見過她氣成這樣,彷彿與人有了不共戴天的冤仇。
他萬分不樂意見她向來開朗的臉上出現那種氣憤的表情,更不用說只是為了替他抱不平。
「你不說話,是在氣我,還是氣別人?」
祝晶突然停住腳步,才轉過頭看向他,眼淚又掉落下來。
討厭!匆忙又別開臉。她今天怎麼這麼愛哭!
恭彥見她掉淚,下意識就要幫她抹淚,但伸向她的手卻在下一刻硬生生縮回身側,彷彿另有顧慮。他站在她身邊道:「對不起,祝晶,我又惹你哭了。」
「不要跟我說這些!」祝晶吼出聲。「我是氣!很生氣!我氣你明明可以說出真相,卻要那麼委屈自己!」她今天晚上一定會氣到睡不著。
她從沒這麼生氣過,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會有這麼憤怒的時候。她氣得,整個胸口都在發痛,好像有什麼正撕裂她的心。
看來終究還是得說個明白。恭彥鬆開馬韁,走到祝晶這頭,不敢碰觸盛怒中的她。怕一碰觸,就會碎。
他試著解釋他不願意揭穿崔元善的理由。
「我跟他是多年同窗了,雖然不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有來自家族的壓力,逼迫他不得不考取進士。當然,這不能用來作為推托的理由,我也無意為他找尋借口……」
頓了頓,確定她有把他的話聽進去,才又繼續說:「今天我若當著眾人的面揭穿他、當下一定是非常痛快的。然而,揭穿了之後呢?我並沒有留下當年那首詩的手稿,沒有辦法證明那的確出自於我,今天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宣稱那是他的詩句。屆時,我必然將成為笑柄,而這還只是最無害的結果呢。」
祝晶稍稍恢復了一點冷靜,她悶聲道:「也有可能……人們會相信你啊。我就是相信,還有阿倍-對了,阿倍當年也看過那首詩的!」
恭彥再度搖頭。「所以,你是想讓阿倍冒著欺君的危險,替我背書嗎?」
「欺君?怎麼會?」祝晶愣住。
「怎麼不會?」恭彥進一步解釋道:「崔元善能中舉,代表他有一定的才能,主試的考功員外郎不會只憑兩句詩就錄取他。清河崔家在朝廷中也有一定的勢力,倘若這樁科舉舞弊鬧上了朝廷,不僅主考官會臉面無光,勢必也會傷害到其它同榜錄取的進士,他們一定也會被人質疑,懷疑這次的貢舉是不是還存在著其它的不公平。萬一這些人當中,有人是朝中權臣力保的,在長安無權無勢的我,以及阿倍,難道不會被人冠上欺君之名嗎?」
恭彥的話,令祝晶逐漸冷靜下來。
他很不喜歡見到這個樣子的祝晶,知道接下來的話,一定會傷害到她,卻又不得不說個清楚。恭彥咬緊牙又道:「別忘了我是個留學生。祝晶,我總有一天要回家鄉的。但是崔元善不一樣,假如今天他盜取我的詩這件事鬧大了、往後,我不知道他該怎麼在這國家立足-不要誤會,我不是在為他講話,我只是……就事論事。」
儘管恭彥只是「就事論事」,可他那一句總有一天要回家的話,依然使祝晶瑟縮。她不想聽,不想聽恭彥這麼冷靜地分析他的處境。儘管她也知道那是事實,可她就是一直不想面對終有一天他會離開的事。
「祝晶,不要生氣了,好嗎?」見她依然沉默,恭彥遲疑地碰觸了她的肩。
才被輕輕碰觸一下,祝晶便跳了起來。
「祝晶?」她的反應令他大為愕然。相識多年,許多分際早已消失,碰觸彼此曾經是如此自然的事。
「我、我不知道。」祝晶緊閉了閉眼,又睜開。「不,或許我是知道的……可我就是沒辦法……我不能……」她聲音因哽咽而破碎。
恭彥迅速上前將她擁進懷裡。「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原本,受委屈的,應該是他;可祝晶為他設想,替他打抱不平,弄到最後,彷彿真正受了莫大委屈的,竟是她了。
臉埋在他胸懷裡,好半晌,祝晶問聲道:「我累了,回家吧。」
在那天之後,連續幾個夜裡,祝晶都睡不好。
白天時也沒精打采\連小春拚命講笑話想逗樂她,祝晶都意興闌珊。
恭彥來找過她幾次,祝晶都假裝在睡覺。
生平第一回,她竟有一點……不想見他。
她心中的委屈,正因為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出於對朋友的忠誠-特
別是在明知道恭彥的考慮是那麼合情合理的情況下,那份委屈感越見加深。
她怒忿成疾。
恰如兩年前在拂菻……她曾因過度的憂懼而病倒。想要笑一笑讓家人安心,卻笑不出來。
想多吃飯讓小春開心,卻吃不下飯。
身、心、魂、神……彷彿由不得自己。
隱約問,她曉得自己恐怕是第二度發病了。再如是幾次,她就會死。
見祝晶身體不適,又頻頻吃不下飯,小春焦急得團團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不知道小公子怎麼會笑著出門,卻冷著臉回家。只知道,自那天以後,小公子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鐵定是跟大公子有關。
虧他還有臉上門!
打定了主意要為祝晶爭一口氣的小春,在恭彥再度登門之際,竟彷彿天王院裡供奉的佛法守護神毗沙門天王一般,將竹掃帚當作寶器,擋在門口,不肯讓他進門。
已經連續好幾天沒見到祝晶的恭彥,乍見小春像門神一樣地杵在呂家大門前時,他的心重重一沉。
這幾天,每次他來,祝晶都推說晝寢,不肯見他。
全不似以往那般,與他親近友好。
恭彥非常不習慣祝晶對他冷淡。
他猜想箇中原因,知道自己儘管心思縝密,卻仍失算了祝晶的反應。
他絕不想因為一首詩而失去今生最好的朋友。
本來他就打定主意,若今天再見不到她,就要-
「小春,怎麼杵在門口,不歡迎我進去嗎?」他勉強扯出一抹笑問。
「歡迎,當然歡迎。」小春嘴裡如是說,但她手上的掃帚可不是這樣講的。「只要大公子先解釋清楚,怎麼我家小公子四天前開開心心出門找你,回家後卻像換了個人似的,笑容都不見了,小春自然會讓大公子進門。」言下之意,是怪罪他。
一聽說祝晶的狀況,恭彥立即擔憂地問:「祝晶還好嗎?她在哪裡?」
小春原本強迫自己要堅定立場,一定要問到答案才能放行。
可當恭彥流露出明顯的擔憂時,她立即跟著焦慮起來。
「不好,她不好。」小丫頭很擔心地道:「這幾天她都沒睡,就是前天主子爺回家時,也只是為了安主子爺的心,才勉強吃了幾口。主子爺才一不在家,她就一口都不吃了-我、我聽說過小公子活不過二十五歲,那是真的嗎?她就快要死掉了嗎?嗚哇……」還沒說完話,就忍不住開始爆淚。
恭彥愣住。「別胡說,小春,祝晶不會死的!」
連小春都說祝晶活不過二十五!
恭彥不由得心驚膽跳起來。難道那天祝晶喝醉時說的話,都是真的?不!怎麼會?!她會長命百歲的!她一定要!
「可是-」小春還沒揉完眼睛,就見恭彥自己推開大門,登堂入室。「大公子,你走錯了,另一頭,小公子的房間在-」她趕緊追進屋子裡,不確定是要幫恭彥帶路,還是阻止他闖進祝晶的閨房裡。
恭彥一心擔憂祝晶,忘了他不該這麼大剌剌地闖進未婚女子的閨室。
但他無暇顧及禮數了。
他衝進祝晶房裡時,祝晶還躺在床上,閉著眼,動也不動。
若非她胸前尚有微弱的起伏,他真會以為她……不、不會的。
恭彥走近,矮身蹲在她身旁,仔仔細細地看著她消瘦的容顏。
「祝晶……你怎麼了?」
祝晶沒說話,也沒有睜開眼睛。感覺很不對勁。
「小春!」恭彥轉頭大聲喊道:「快請大夫來!」回頭又大聲喚祝晶:「醒一醒,呂祝晶,快醒一醒!」
小春聞言,當下立即衝了出去。找大夫。
彷彿聽見了他的叫喚,祝晶掀了掀眼皮,不確定有沒有看見他,但只一瞬間又闔起眼。
他摸著她的臉。「別嚇我呀,祝晶。如果你還在生我的氣,那你快起來,我讓你好好揍一頓,保證絕不還手。」
祝晶還是沒有回應。
他連喚她好幾聲,她都像是進入不醒的長眠。
等不及小春找大夫來,已焦急得幾乎失去理智的恭彥連人帶被抱起祝晶,一路奔跑著前往距離永樂坊最近的醫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