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祝晶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愣愣地發著呆,誰也不應。
「瞧,就是這個樣子。」阿國站在她的屋子裡,無奈地指著坐在床鋪上的呂祝晶道。
昨晚禁夜後,呂祝晶突然來敲她的屋門,當時她看起來心神大亂,阿國趕緊讓她進屋裡休息,又找來大夫為呂祝晶診治,但都不見起色。
大夫開了寧神的藥讓呂祝曰閃服下後,她雖然冷靜了下來,卻像是失了神魂般,成了個木娃娃。
知道不能放任呂祝晶這個樣子待在這裡,阿國一早便派人到鄰近的崇仁坊找井上恭彥,但恭彥不在,不放心的她連忙親自到永樂坊來聯繫呂家人。
「小公子,你怎麼了?你看看我呀,我是小春啊!」
小春站在祝晶面前連連呼喊了好幾聲,但都沒有得到響應。
祝晶從頭到尾都只是淺淺地笑著,什麼話也不說。
她看起來不像是生了病,卻又分明不再是從前那生氣蓬勃的呂祝晶。
「祝兒!祝兒!」呂校書的連聲呼喊,都進入不了她的心。
一小群人聚在呂祝晶面前,試盡了各種方法→想要喚起她一點點的回應,卻都徒勞無功。
向阿國再三道謝後,他們帶著祝晶回家。
坐在阿國大方借用的馬車裡,三個人的目光都離不開那個異常溫順地坐在馬車裡的呂祝晶,方寸大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們找遍了長安城的大夫,但沒有人能喚回祝晶的神智。
當天恭彥急急進宮,拜託慧安公主調請宮廷御醫到呂家出診。
御醫果然到來,但也束手無策。
半個月之內,長安城群醫討論著呂祝晶的病況,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
「奇怪了,這位姑娘並沒有生病,不知道為什麼卻像是喪失了神智?或許是邪祟所致?」
大唐開元年間,民間道觀林立,符線、靈寶一類的道術相當盛行,許多信道者皆深信不疑;朝廷一方面禁止百姓迷信,一方面卻又極端崇道,不僅尊奉老子李耳為祖師,甚至下令讀書人必須熟讀《道德經》,使玄學大盛過一段時期。
待群醫離去後,呂校書這才告訴親友們:「祝兒的問題,應該是咒。」他說出當年金剛智大士來到長安時,為祝晶結印護持的一段往事。
「既然知道是咒,那麼就以咒術來治治看吧。」微服出宮來探望祝晶的慧安公主果決地道。「我立即回宮,請太醫署的禁咒師過來看祝晶。」
公主抱著一線希望離開,不久,果然帶著宮中御用的禁咒師前來。
那鶴髮童顏的老禁咒師帶來兩名協助施法的禁咒生,一齊走進呂祝晶的房裡。
這位禁咒師多年來雲遊四方,近兩年才被唐明皇召入宮廷,聘為太醫署的禁咒博士,據說禁咒之術相當高明。
環顧一眼狹窄的房間後,禁咒師隨即請呂家人將祝晶帶到比較寬敞的後院,以方陣設立起一個簡單的壇場。
不言不語的呂祝晶便躺在方圓之中。
身穿灰色法袍的禁咒師,以各種符咒在呂祝晶左右施下結界,並命令閒雜人等退出方圓之外,同時將呂祝晶生辰八字寫在一個木製人形背後。
那禁咒師隨即以左手持著杖刀,踩著禹步,繞行方圓,以他特殊的語調吟哦眾人聽不懂的咒文:
「僅請玉皇大帝,三清道尊,日月星辰,八方諸神,左東王父,右西王母,五方五帝,四時四氣,棒以木人,請除禍祚,棒以金刀,請延年壽。咒日:南山之下,有瘧鬼奪人,天神天將……急急如律令!敕!」
「啊!」方圓中心的呂祝晶突然大叫一聲。
看得一旁的恭彥和小春等人紛紛冷汗涔涔。眼前場景之詭異,已經超出眾人平生的見聞。
只見那禁咒師拿起寫有祝晶八字的木製人形,以筆沾硃砂,在人形上描繪出五官四肢與五臟六腑,隨後又大聲喊道:「祓除不祥?惡鬼禁制,縛!」
「啊!」祝晶再度大叫出聲,當場嘔出一口鮮血。
「祝晶!」「祝兒!」親友們受到驚嚇,紛紛欲奔上前。
兩名禁咒生趕緊阻止。「不可上前,還沒有結束。」
於是他們又等候了片刻,直到禁咒師取來祝晶的血,點在人形上,並加以焚燒後,才算完成了施術。
「稟告公主,已經完成施術了。」禁咒師向一旁的李靜行禮道。
李靜點點頭。「辛苦你了,張博士。」
恭彥搶入法壇之中,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祝晶,抹去她唇邊的鮮血時,他整顆心也都像在淌血。「祝晶……」
施以玄妙的禁咒之術後,呂祝晶果然緩緩睜開眼睛。家人親友全都圍聚在她身邊,見她清醒過來,都緊張不已,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痊癒,能夠認得人了?
「祝兒?」呂校書這幾日向朝廷告了假,不肯離開女兒身邊,就怕有個萬一,他會悔恨終生。
祝晶虛弱地眨了眨眼,看見父親老淚縱橫,不禁笑道:「爹,別哭啊,你哭起來好醜的……」
小春是第一個大聲哭出來的。
朋友們一一向祝晶打過招呼,祝晶也一一響應他們。「大哥、公主、阿倍、吉備……怎麼了啊,大家?哭什麼?」
直到看見了恭彥的臉,她眨了眨眼,一臉茫然。「呃,你是誰?」
恭彥愣了一下,俯過身看著祝晶。「是我啊,恭彥。」
「恭彥。」祝晶像小兒學語那樣,叫了他名。
恭彥表情轉喜,但祝晶接著又道:「恭彥……這名字有點耳熟……你是誰?我們認識嗎?」
聽見祝晶的話,眾人紛紛由欣喜轉為錯愕。
「小公子,你在說什麼啊,他是大公子啊!」小春衝到床邊指著恭彥說。
「是啊,祝晶小弟,他是恭彥啊,你不認得了嗎?」站在李靜身邊的劉次君也道。
祝晶一臉尷尬地看著井上恭彥,有點歉疚地道:「啊,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大認得……我們很熟嗎?不然你怎麼一直抱著我?」
祝晶眼中的生分不像是假裝的,她似乎是真的不認得他!
是方才宮廷禁咒師所施的咒術造成的嗎?他不瞭解道術,卻在眼見禁咒師果然喚醒了呂祝晶後,對那禁咒之力也深感震驚。
祝晶看著恭彥半晌,打了個呵欠,雙眼迷濛地說:「奇怪,好累喔,有點想睡了呢……可以麻煩抱我到床鋪上嗎?」
「祝兒,你先別睡-」呂校書也覺得女兒還是有些不對勁,可祝晶已經窩在恭彥懷裡,一閉眼就睡著了。
恭彥這才將祝晶抱回她房裡休息。
站在床邊看了她良久,恭彥蹙眉道:「我去找剛才那位禁咒師問清楚。」
他不明白,為什麼祝晶醒過來後,每個人都認得,唯獨認不出他?
還有,如果祝晶早先是因為身中奇咒而短壽,那麼,施以咒術的現下,是否表示她從此以往,便能長命百歲?
這些問題,都在他稍後離開呂家、在路上追上那禁咒師時,一一得到了答案。
禁咒師在井上恭彥一連串追問後,只淡淡說了一句:「那位姑娘想必深戀著你吧?」
恭彥點頭承認。
「這就是了。她身上的咒,叫做『相思咒』,如果一生不動情,自然得享天年。這一次應該是她第三回發病了,她每一次的病,想必都起自於你。剛才的施術,我只是暫時封印住了她的病徵,日後必須小心照護,不再動情,就不會有事。」
「那倘若……她再度動情了呢?」
「若因咒力而再度發病,她必死無疑。」禁咒師看著恭彥,又說:「其實,『相思咒』,起於人間至愛,源於最初,必定是有情男女互相以咒結合彼此。這種咒一旦施加在有情雙方身上,就會使結咒的兩人同生共死;但倘若有一人在中途改變了心意,另一人就會夭壽,並轉將咒力延續到對方的同性血脈中。想必那位姑娘的先祖,應該有人曾經施以這種咒術,但卻沒有得到圓滿的結果。」
「所以,這最初並不是一種惡毒的咒?」而是為了永結同心才施下的咒?
「不是。一般的『咒』原本就包含『殺人』與『活人』兩面;但『相思咒』起源於愛,就連最高明的咒師也無法完全解除,我也只能暫時施以封印。但是我並沒有封住她的記憶,照理來說,她不應失憶才對。
不是失憶……那就是刻意地想忘了他了……是他傷她太重。「那麼祝晶的咒,要怎麼樣才能完全解開?」
「不知道。禁經上沒有明確的記載。」頓了頓,禁咒師又道:「還有件事我剛才沒有告訴你們。」
「什麼事?」
「我們『人』,乃是精、氣、神,三者合一的靈肉之體,以氣主神,氣之清者上升為天;氣之濁者,下沉為地心天地人三者構成了宇宙的恆常運行之理。我見那位姑娘氣若游絲,簡單來說,就是一般人有三魂七魄,而那位姑娘卻少了一魄。我雖然嘗試為她招魂,卻屢招不回;倘若是天生六魄,恐怕並非長壽之相;假使是後天使然,也許這咒力遠比我想像中更加難解,甚至不可妄解,倘若真解開了咒,說不定呂姑娘連二十五都活不到。」
「怎麼會?」恭彥詫異地道。禁咒師微微一笑,他長髯飄飄,衣袂翩翩,看來仙風道骨。「我不是神仙,不是樣樣皆通,這一言,閣下姑且聽之,姑且聽之吧。」
恭彥聽進去了。
稍晚,他回到呂家,天色已晚,眾人仍聚在廳堂中等候。
恭彥將咒師所說的話大略重述了一遍。
眾人皆靜默無語。
直到呂校書打破沉默。「孩子,你打算怎麼做?」
對祝晶來說,顯然恭彥的決定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祝晶不想認得他井上恭彥,也許對她來說,反而是好的。倘若兩人朝夕相處,難保她不會再次動情。
恭彥的黑眸看起來有如平靜的深潭,他下決定道:「那就這樣吧。以後,在祝晶面前,別再提起我,以及從前的事。」仰起頭看著眾人,他微微一笑。「我希望她無憂無慮過一生。」
沒有人知道,此時,在臥房中應該已經睡去的呂祝晶,雙眼睜得老大,正悄悄地流著淚。
怎麼可能真的忘記他呢!
只因為被拒絕的感覺太痛了,還深刻地記著,教她一想起就畏懼。
好想收回那時求他娶她的傻話。
想要繼續當好朋友,永遠都不要知道,恭彥早已屬於別人。
開元十八年的春天,井上恭彥途經永樂坊,在呂家的門前徘徊良久,終於選擇了離開。
這不知道是第幾回差一點克制不住自己想祝晶了。
經過了去年的秋、冬兩季,再加上今年春、夏、秋……漫長的三個季節,一年多的日子裡,他都只遠遠地看著她,卻無法不關切她是否一切安康?
九月底,又經過永樂坊時,他站在呂家大門前,有點想要像以前那樣,大方地去敲門,等小春來開門,或者是祝晶。想要被那種真誠的熱情所迎接,沐浴在友情的歡愉裡。
是悄悄落在臉上的雨帶來一陣冰冷,使他赫然醒神,在呂家門突然打開時,趕緊走過。
小春打開大門,撐著一把傘走了出來。「小公子?」
祝晶去買東西,沒帶傘;小春一見下雨了,連忙打著傘準備到街上去接她。
祝晶站在自家門前的對街上,看著在細雨中逐漸遠去的那道背影,臉上承滿了輕愁與渴盼。
恭彥……
開元年間的大唐帝國,京城長安,每到歲末,都必須為明年正月元日,諸國蕃使的朝見大典進行準備。
此時,由於政務逐漸轉移到大明宮,原本的宮城太極宮已經鮮少使用。各國使者朝拜之禮,一律移往大明宮的含元殿前廣場舉行,京中所有奉有職等的官員,都要參加朝拜的儀式。
這是舉國同慶的盛大朝會,不能有所差池。
來自西域、東北、南海……的許多朝貢國家,多會在十月以後陸續進京,一直到歲末大祭前,都會有大批的蕃使進入長安,鴻臚寺官員便得忙著接待各國的使者。
到了十月初的某一天,夜裡,呂祝晶跟小春在家中等著呂校書回家吃飯。
然而等到深夜時,都還不見呂校書歸來。
是因為聽到臨時來訪的慧安公主說起,她們才知道,原來是有蠻邦蕃使獻上國書,並請求唐朝廷立即給予響應。
由於這名蕃使所代表的國家遠在西域偏遠的地區,所使用的文字相當罕見,雖以國家稱之,但其實只是一個強大的部落。朝廷中一時間竟找不到人可以解讀這份國書。
這一年,北方的契丹部落與奚部落正逐漸強大,對唐帝國的邊防造成了威脅;而吐蕃雖暫時與唐朝廷達成和解的盟約,但仍隨時可能再對大唐發動攻擊,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戰爭。
對西域的管束與邊防軍費開支的增加,再加上去年洛陽一帶的黃河潰堤,水患肆虐,種種問題使大唐國庫日漸空虛。
倘若唐朝廷無法解讀這封國書,不僅將大失天可汗的威信,同時也可能造成西域部族的叛離,帶來無盡後患。
朝見大會結束後,帝王震怒,三品以上的高級官員被下令留在宮中,不許出城,直到有人能夠解讀這份蠻邦國書為止。
身為弘文館校書郎的呂頌寶本來只是個九品小官,這場風暴應該掃不到他;但他的頂頭上司,弘文館大學士們紛紛被召入集賢殿中商議,他自然也無法置身事外。再者,這份國書確實關係到大唐的國運與尊嚴,不能不嚴正以待。
儘管想著女兒,想要回家吃飯,但眼下人人自危,走不開身;呂校書坐在弘文館裡,與其它同僚正努力地翻查著館閣裡所藏的西域文書,盡最大努力在明日早朝的最後時限到來前?翻譯出國書的內容。
到了次日,天未亮,早朝前,呂祝晶早早便醒過來,穿好了衣服,準備出門。
慧安公主的馬車就停在家門外。
掛慮著爹,以及在朝為官的朋友們,她請公主帶她入宮。
聽說昨天夜裡,明皇夜不安枕,下令周知宮中大臣,若有能譯出國書者,重賞;若譯不出,所有朝臣一律減俸降職。
坐上馬車時,李靜問道:「祝晶,你有把握嗎?」
祝晶搖頭。「我沒有把握。」
可是她真的很擔心,如果到今日最後的時限過後,國書還譯不出來,第一順位倒霉的,必然會是翰林院的供奉們,第二順位倒霉的,就是在弘文館任職的爹了。
「先讓我看到那篇國書再說吧。」李靜帶著祝晶進宮,並在早朝前一刻,晉見了帝王。
唐明皇正為國家大事煩惱著,聽說慧安公主求見,本來無心接見,但侍從又通報道:「歐稟陛下,公主帶來能人,據說識得蠻邦文字。」
明皇大喜。「快傳。」
可一見到一身寒素的呂祝晶時,明皇相當生氣。「靜兒,你胡鬧什麼?就這麼一個寒微女子,也能識得蠻邦國書嗎?」
慧安公主急急上前緩頰:「父皇萬勿動怒,且聽兒臣一言。這位女子名叫呂祝晶,是弘文館校書郎呂頌寶之女,她曾遊歷西域諸國,識得許多蠻邦文字,假使那蠻邦國書尚未譯出,何不令她一試?」
聞言,唐明皇稍稍息怒,看著低頭伏在地上的呂祝晶,他道:「呂祝晶,你抬起頭來。」
「民女不敢冒犯聖顏。」呂祝晶跪伏在地上,態度沉著、冷靜。
「慧安公主說你能讀蠻邦文書,是真的嗎?」明皇又問。
「民女不敢保證能譯出蠻邦國書,但求一試。」
「倘若你譯不出來呢?」這可是關係到大唐天可汗顏面的事,不能輕忽啊。
「那麼但請聖上責罰。」呂祝晶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父皇,試試無妨。」慧安公主在一旁又為祝晶請求道。
「好吧。」明皇做下決定,對身邊的侍從道:「高力士,去集賢院取那份蠻邦國書來。」回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呂祝晶,又道:「倘若你真能譯出蠻邦國書,朕必重重有賞。」
呂祝晶沒有答話,因為自知她也可能譯不出來,馬上就要掉了腦袋。
等待高力士將國書取來的短暫時間裡,她已經開始回想著自己的前半生。
爹若知道她擅自跑到宮裡來做這件事,想必會擔憂得白了頭吧。
「啟稟陛下,蠻邦國書取來了。」
高力士的聲音讓祝晶猛地回過神來。
下一刻,那以上好絹帛所寫成的國書已經送到她的面前。
祝晶跪在地上,展開卷軸,那有著特殊符文的文字躍然紙上。
瞇起眼,她鬆了一口氣。
這是西亞的索利都斯文,與拂菻、怛羅斯等國同出一個系統。
「如何?能譯嗎?」李靜來到呂祝晶身邊,悄聲詢問。
祝晶抬起頭,微笑道:「能。」
早朝時,官員分列文武,站在紫宸殿中。
王端坐玉座之上,玉階左側,命人臨時設立一座帷幕。
當蠻邦使者以生硬的漢語,在朝臣及帝王面前請求針對該國的國書內容響應時,眾朝臣鴉雀無聲,唯有明皇表情泰然。
帝王身旁的通事舍人在明皇示意下,上前宣讀剛剛擬好的敕書道:
「大唐皇帝敕日:我天朝王化昭昭,四海之國,莫不來歸。今西域蕃國索利都斯遣使來唐,朝見我天可汗,請以公主和婚,締交友好,然態度傲慢,實非弟邦之禮,故不許。至於西亞貿易站設立事宜,在兩國友好的原則上,則准之。唯蕃國索利都斯需每年遣使朝貢,以弟邦奉我大唐帝國天可汗為兄,世世代代,永結盟誓。並賜《禮經》一軼,以宣教化。」
蕃使因識華語不多,不完全明白敕書的意思,因此明皇又令那站在帷幕後的譯官,將帝王的敕書以流利的索利都斯語朗聲宣讀一遍。
蕃使聽罷,大為驚異,求見譯官。
明皇非常得意,笑諾。
通事舍人隨即宣旨:「傳我大唐譯官出見蕃使。」
不僅是蕃使想見這名通曉西域語言的譯官,甚至連唐朝廷的官員們也紛紛驚歎,想一睹此人面貌。西域小國如此之多,要能通曉偏遠地方部落的語言,實是難事。
只見帷幕後,隱隱傳來窸窣聲響。一會兒,竟走出一名身穿宮廷服飾的年輕女子。
在這只有男人及宦官的會議場合上,女子的出現帶來極大的震撼。
呂祝晶走到帝王面前,先行跪拜禮,然後才起身走到帝王座階旁。
明皇得意笑道:「此人即是譯官。如諸位所見,她是我兒慧安公主身邊的侍從。我大唐人才濟濟,區區小國文書,小小宮女即能通曉,不需勞駕群臣費心。」完全不提及前一晚的人仰馬翻。
呂祝晶站在帝王階下,面無表情地任來使及群臣觀看著。
穿上宮服是李靜的主意,因為他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封一名女子為官,只好先暫時安排給她內侍的身份。
朝堂上,阿倍仲麻呂以從八品的等級,本來不能入於內廷,但左拾遺掌勸諫,可以直接面聖,因此得以站在這群高級文官行列裡。
他看望著祝晶,一方面敬佩不已,一方面又暗暗覺得好笑。他這個陛下,愛面子的程度實在已經無人可比了。
倘若恭彥也能看到祝晶在朝堂大出鋒頭,必定也會為這名姑娘感到驕傲不已。可惜「待詔」雖然常侍帝王左右,卻僅是閒職,不需入朝。等會兒退朝後,他一定要趕緊去告訴恭彥這件事。
察覺他調侃的視線,祝晶微微轉過臉來,向阿倍仲麻呂微微一笑。
阿倍想,祝晶應該能得到很豐厚的賞賜吧。
他錯了。
雖然明皇確實要賞賜金銀珍寶給呂祝晶,但祝晶婉拒了。
家中雖然清貧,但生活一向不虞匱乏,她不需要這種世俗的賞賜。
但因為她做了太大的面子給了當今天子,因此明皇龍心大悅,提議要升呂頌寶的官。祝晶為難起來,連忙再度婉拒。
金銀珠寶、陞官加爵,呂祝晶都不需要。
明皇不由得蹙起眉,有一點不高興起來。
慧安公主趕緊道:「父皇,兒臣以為,世俗的東西,呂祝晶既然都不需要,那麼不如就賞賜她一個心願吧,等她真正想要什麼的時候,您再為她實現,豈不更好?」
祝晶笑開,感激地看著李靜。
李靜對她眨了眨眼。要當個受寵的公主可不容易。
明皇這才鬆開眉頭。「好吧,呂祝晶,朕賜你一個願望,他日若有任何心願,只要不離譜,無關於國家大事,朕都答允你。」
祝晶趕緊識相地謝恩道:「民女萬謝陛下的賞賜。」
李靜站在明皇身邊,表情突然靈動起來。她嬌笑地向明皇道:「父皇,既然您都賜呂祝晶一個心願了,那麼,找她來宮裡解圍的兒臣,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父皇的賞賜呢?」
明皇哈哈一笑。「你說吧,朕也允你便是了。」心情好的帝王,此時什麼都好說。
李靜微笑。「那麼,兒臣也想向父皇討一個願,他日若兒臣想要許什麼願,還請父皇君無戲言哪。」
祝晶笑看著公主,懷疑自己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願公主的願,君王真能無戲言。
呂祝晶譯出蠻邦國書,挽救大唐顏面的事情很快地便在朝廷中傳揚開來。
然而多數人都不知道慧安公主身邊的這名侍女到底是什麼人,僅有幾個熟知內情的人知悉此事。
阿倍仲麻呂特地來到翰林院告知此事,井上恭彥臉上果然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自從祝晶病癒以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開懷地笑過了。
但此時,他笑著對阿倍道:「她總是這樣,雖然有點莽撞,但無論做什麼,她都會做到最好……」
想當年在海上初相遇時,不過相處短短十幾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語的要領。她學什麼都很快,西域蠻邦文書當然也難不倒她。倘若生為男子,能入朝為官,她必定會是大唐朝廷裡,最明亮的一顆明珠。
察覺恭彥話中的思念,阿倍頗為同情地看著恭彥。「不後悔嗎?也許我們在長安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入唐十餘年了,他們雖然都不確定自己的本國何時會新遣使者來接回已經學成的他們。但料想,歸鄉之日,應該不遠了。
恭彥沉默了好半晌,才說:「我當然想見她。」更想要將祝晶擁進懷裡,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預感著,歸鄉的時刻近了。
入唐這麼多年,他連故鄉親人的樣貌都快不記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了,曾幾何時,長安已經不再是他鄉?
當年他懷著夢想來到長安,親自將夢捕捉在手裡。
下雪了。恭彥探手出窗,捧住一縷鵝毛般的雪花,熟悉著那冰冷的滋味。
故鄉、他鄉,他鄉、故鄉……二者間的界線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腦海中最常出現的臉孔,已經不再是自己故鄉的家人,而是長安城裡的好朋友們。
「回到日本後,我們會有多想念長安呢?」他不自覺問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沒有回答恭彥的問題。他站在恭彥身邊,看著窗外紛飛的白雪。
兩人的心底一樣清楚,因為有很多朋友的關係,他鄉如今已是故鄉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鄉,往後就會有多想念長安吧!
「我等會兒想去找祝晶,她說要燒菜請我吃。恭彥,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議。「都一年多了,難道你們一輩子都不見面了嗎?。」
恭彥想念祝晶燒的菜,特別是那道紅椒肉,辣得過癮。
他羨慕地看著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認不認他,他都不應該打擾她。更何況,他還沒有原諒自己曾經那麼冷酷地拒絕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親的事,他仍舊藏在心裡,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會一輩子為此內疚。
「其實我不大相信什麼咒術。你瞧,祝晶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嗎?哪有可能活不過二十五?也許只是巧合罷了。」
恭彥搖頭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險。」
「即使,思念到極致?」他側過身看著恭彥。
「那也值得。」正是因為思念到了極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呂坐在呂家的飯桌前,苦著一張臉道:「我以為你要請我吃飯。」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請你來?」
看著滿桌菜色,有菜有湯有肉,十分豐盛,確實是用來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點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可滿桌菜色,有紅椒肉、辣子雞、胡椒豆、麻婆豆腐……沒有一樣是不辣的。
不知道呂家平時是不是都吃得這麼重口味,還是呂祝晶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來,請用,不用客氣。」呂祝晶在阿倍身邊入座,小春與呂校書坐在另一側,都和善地請他趕快下箸,以客為先。
阿倍勉強夾了一點豆腐,扒著白飯吃。
很想問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滿桌的菜色都是恭彥那傢伙最喜歡吃的?
他真的很懷疑……
「怎麼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嗎?」祝晶發現客人幾乎都沒動筷,臉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趕緊又夾了一點菜。
祝晶這才恢復笑容。她一邊幫他布菜,一邊看著他吃飯。
整個晚上,阿倍一直都覺得,祝晶像是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
那個愛吃紅椒肉的人。
他不確定恭彥知不知道,祝晶也許根本沒有忘記他?
他知道。
儘管很長一段時間裡,幾乎不相見,然而他也曾經發現,有幾次,她在他走得遠遠之際,站在身後悄悄地看著他。
那使他無法回頭。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決定,不回頭,不讓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心。
倘若與咒無關,僅是情感的選擇,他又怎麼能漠視她的決定?
他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她能夠快樂。
阿倍仲麻呂瀉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復。
他步履蹣跚地走進內廷裡等候今曉的議事。
才剛走進紫宸殿裡,幾名同僚便走過來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他揉著肚子詢問。看同僚的眼神,好像是很要緊的事。怎麼,又有蠻邦來獻國書了嗎?
「原來你還沒聽說啊。」那同僚拍拍他的肩膀道:「揚州郡守昨日送來一份加急的公文,說揚州城在半個月前接待了四艘來自東海倭國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雙眼。「是真的嗎?」
「是真的啊。聽說皇上已經准許使者入京,一同參加來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從揚州到長安,快一點的話,大概兩個半月的路程,應該來得及在歲末前抵達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見同鄉的使者吧?當年你入唐時……」
阿倍接下來僅能以點頭與搖頭來回答同僚的問題,他的心思已被新來遣唐使的消息給佔據了。
退朝後,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彥此事。隨後,暫時沒有要務的兩人又匆忙出宮,到國子監找吉備真備,通知了他這個消息;最後三個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會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經抵達揚州。
四個人都相當激動,一時間無法相信他們即將見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時這也意謂著,他們即將結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學習生涯,返回自己的家鄉了。
許久,騎馬離開慈恩寺的路上,經過永樂坊時。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在坊門前停了下來。
恭彥雖然沒有開口,但吉備與阿倍都很清楚他心裡的掙扎。
「應該要讓祝晶知道這件事。」阿倍說。
「現在不說,再過兩個多月,她也會知道的,不過那時已經有點晚了,不是嗎?」吉備也道。
阿倍又道:「當年我們乘坐的海舶,在東海上遇難時,我曾以為我們今生是到不了長安了。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後,回鄉的路才剛剛開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時沉沒,我們未必真的能夠順利返國,萬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風浪吞沒我們的船隻,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
吉備看著恭彥,兩手一攤。「我想說的話,阿倍剛剛都說了。」
「我知道,但是……」恭彥仍有顧慮。
「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件事,恭彥。」阿倍突然嚴肅地說。
「什麼事?」恭彥猜想著阿倍即將說出口的話
「你知道我昨天瀉了一晚上的肚子嗎?」
「噗啡!」吉備很失禮地笑了出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繼續。」趕緊板起面孔,故作正經。
「我沒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阿倍不為所動地繼續說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燒了些什麼菜色請我?我記得是紅椒肉……」開始列舉昨晚的食單,語調中有著領悟與瞭解。
都是恭彥喜歡的菜色,他怎麼會不清楚,只是他……
「櫻花呀櫻花呀,多美麗的櫻花呀……」一旁的吉備突然吟詠著日本流傳頗廣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還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拋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問。
春日的櫻花,總在綻放到最美麗的時候,選擇將一樹繁花隨風飄落。
祝晶不是嬌弱的櫻花,她是長安城裡,一株色澤淡雅的牡丹,是他、心裡永恆的寶石。
看著兩位好友如此賣力地勸他及時行樂,恭彥不禁鬆開眉頭,淺淺地笑了。「不必再說了,我這就去告訴她。」
一直都有種感覺,如果她打開門,見他站在屋外向她微微一笑,那便是分離的時候。
「你來了,恭彥。」她沒有再假裝不認得他。
他手上拿著她的笛。「我是來還你東西的。我聽說……新任的日本遣唐使已經到揚州了,年底前會抵達長安……這是你娘留給你的,應該要物歸原主,我……把它還給你。」
祝晶看著他手上的玉笛,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身邊,慎重地收藏著。
遲疑地伸出手,牽住他的馬兒韁繩,帶往自家後院。
「可以嗎?在你把笛子還給我之前,再為我吹一曲長相思?」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她。他跟著她進屋,來到後院。
新雪方融,草木蕭條,只有後院的老樹還殘存著幾片葉子掛在風中,看來有些蕭瑟。
小春去了西市,不在家。
祝晶在後院起了爐灶,煮起茶湯?坐在石凳子上,聽恭彥吹笛。
長相思,在長安……
別離當前,祝晶忘記了曾被拒絕的難堪,想要順其自然,想要準備好,送他歸鄉的勇氣。
一曲長相思尚未結束,聽曲人已淚流滿面。
她取下頸項上的御守,在恭彥吹笛之際,為他重新繫上。「願住吉大神守護你,願觀音佛祖守護你,我的……摯友。」
恭彥將玉笛還給祝晶,留戀地看著她熟悉的面容,輕聲道:「要快樂,不要哭。」
祝晶淚如雨下,任由他努力幫她抹掉眼淚,都止不住,也不接過笛子。
無可奈何,恭彥將她擁進懷裡。「別哭,祝晶……」
她用力回抱著他,再也無法克制強忍的情緒,啞聲喊道:「不要走!恭彥,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恭彥將剛剛才繫好的御守拿下,有些笨拙地重新系回祝晶的頸項上,再用力環抱住她。「今後你要多保重。」
他放開她,將笛子放進她手中,隨即回頭牽馬往外頭走去。
「再見了,祝晶。我從不後悔遇見你。」
他走得極快,沒有給自己回頭的時間。
將要歸鄉了,倘若遣唐使在年底前來到長安,最遲一年之內,他們就會歐程歸航。
不能再牽絆著祝晶的情感。得放手,讓她自由。
即便歸鄉意謂著,今生也許再難相見了。
「恭彥!」祝晶追在他身後,直追到家門前,追不上了。她緊緊捉著手中的玉笛,彷彿那是唯一的慰藉。
不想說再見,可終究還是到了再見的時候了。儘管一直都知道他會歸鄉,也一直在心裡做著準備,然而真正到了離別的時刻,她才明白自己永遠都沒辦法欣喜地送他回國。
該祝福他的。理智上這麼說。
但感情的事……又哪裡是理智說得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