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洛廷軒才疲累地下朝回府。
還未下轎,就已看見大門口熙熙攘攘地圍了一堆人,且全是官員。
唉!她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用猜也知道這些人所為何來!
兩江出了事,龍顏大怒,在朝的許多官員自然也惶惶不可終日。有的是與兩江獲罪官沾親帶故,害怕王法無情,不幸誅連到自身;有的是唇亡齒寒,因為朝中也有十來位牽連此事的官員丟了官、賠上了仕程,而他們雖然沒與兩江的官員勾結,但和其它省的地方官吏卻也是有過類似「交情」;還有人是「涉水不深」,躲過了一劫,但害怕有朝一日會再來個秋後大算帳……
林林總總原因不一,不過都是想來求右相大人在必要時給些照應。
轎子一落到大門前,那些求庇佑心切的大小官員們就圍了上來,剎那間把轎子圍了個水洩不通,且「右相大人……」的討好聲此起彼落。
幸好當初逸帝欽賜的八名佩劍侍衛冷著臉左右驅趕,待把眾位官員「請」離了轎子五、六步遠,右首的一個才掀起簾子,恭敬地扶著洛相下轎。
「右相大人——」眾人還想湧上來。
左首的那名侍衛猛地將劍半拔出鞘,雪亮的寒芒陡然一閃。
他維持著這般姿勢,目光一掃,陰著臉冷笑,「相府素有規矩,我家相爺下朝後一概不見客。哼!諸位大人這是幹什麼,要群起讓相爺破例嗎?」
「呃……呃……我等不敢——」
「對,萬萬不敢!」
被嚇住的官員們只得戰戰兢兢地往兩邊退開十數步,以讓出道來。
豈料他們一讓開通往台階前的空道,洛廷軒卻當場怔在了那裡。
她忍不住眨眨眼,以為那是一道幻影——
「紫……」聲音破空而來,僅說了一個字,就已讓她慌亂得難以自持。
一身雪白的衣衫,輕袍緩帶,便如鶴立雞群一般,沉湛施施然地負手立在右相府的台階上。此時夕陽西下,淡淡的金色餘暉灑照在他身上,真是說不出的俊美瀟灑。
洛廷軒沒空理會這些,她只在霎時慘白了臉。
他難道打算要當眾揭穿她的身份嗎?!
沉湛將她的神情轉變一點不漏地收納入眼簾中,在心中閃過一絲笑意,方才拱手繼續往下說,卻原來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右相大人,您讓在下等好久啊!」
乍驚之間,她險些舉步不穩。
待她心神不寧地走上台階,他仍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裡。
「喂,小子,你沒聽見我方才說的話嗎?」先前的那名侍衛仍是冷臉相向。
沉湛的眼裡卻似渾然瞧不見旁人,他只直直地盯住眼前的身影,玩味地問:「在下不辭千里而來,求見右相大人一面。難道連區區一盞茶的時間也不肯相賜?」
「你……」洛廷軒一怔,終究只得為難地點點頭,「好,你隨我進去吧。」
相爺既然發了話,侍衛們自然不敢再攔阻。
守在門邊的家僕們早已拉開楠木大門,待相爺和客人一入內,又砰的一聲,老實不客氣地關上了門,留下侍衛們在台階上「送客」。
「諸位大人,都請吧——」
「你們都是在朝為官的人,若為公事,明日上了朝再尋我家相爺不遲。」
「幹什麼?」寒光寶劍又在鞘裡躍躍欲出,「等在這裡想過年吶?」
官員們無奈,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
但也有人極不服氣,「聽那小子的口音似是江蘇人氏……哼!不過一介白丁,無半點功名,不過是南方的富家子弟,怎麼就偏偏讓他一個人進府了呢?」
也有人勸他,「汪大人,你就算了吧!」
「沒錯,那兩扇大門板又不是你府上的,洛相愛讓誰進就讓誰進,你管得著嗎?」
如是這般,落日西山,數十名官員也慢慢做了鳥獸散。
「你何苦再來找我?」洛廷軒怔怔地望著窗外的一叢綠意,心緒又全亂了。
最後一抹夕陽,淡淡地掃過她清美的臉龐。
屋內的另一個人沒有做聲,只是先關上了書房的門,然後轉過身,在一室靜寂中,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前的那個身影,忍不住趨步上前,從背後輕柔地擁住了她!
洛廷軒猛地僵直了背,「你——」
她想撥開他的手,他偏擁著不放。
沉湛揚起唇角,語氣中滿足無奈,「曾經有一個瞎眼的老道上對我說,我命中犯桃花,注定要為情所困。我原本並不信這些,但偏偏那日遇到了你——」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住。
因為說這些已夠了。
洛廷軒在他懷中默然不語,但不覺現出久違的女兒姿態,咬了咬下唇。半晌,她終究只能狠心反駁,「歷來江湖術士之言,子虛烏有者居多,你何必當真?」
沉湛笑了,「我沒有當真。我這個人一向是買賣人的天性,凡事不管規矩和舊習……」他放開她,扣住她的雙肩轉過來,然後一手倒指向自己的胸口才接著道:「只遵從自己的心和感覺。」
他的眼裡閃著柔情和一絲志在必得的光芒,她忙扭過頭,面上雖清冷無波,心裹卻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我說過了,那日你的、你的救命之恩,我會記在心上……你走吧。」
「不,我知道你這是違心之言。」他笑著搖頭,負手退後了幾步,「天子朝堂內本來就全是戰戰兢兢、中規中矩之人。」說罷,他望著她,臉色卻突然變得一絲沉痛,「你年紀輕輕,又是一個女孩子,能做到貴為宰相的地步,這其中的艱難困苦……恐怕連我都難以想像。」
他的話觸動了她內心的隱痛,一時幾乎站立不穩。
為官之道,本來就需磨滅自己的性情,為天下蒼生計而彈精竭慮,縱然她非女扮男裝,日日早起侍君便已是一樁極苦極重的差事,而她的女兒身自然更是為她增添了數不盡的煩憂。
人人都會言「如履薄冰」,但這其中的滋味,真正能參透的又有幾人?
洛廷軒長長的睫毛微微揚了攝,重新抬眼看著面前的人心裡卻苦笑不已。
和自己比起來,他豈非更像天邊的一朵流雲?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但能看透自己的,天下之大,竟只有此人。
這時,忽然有人在外叩門,「相爺,派往南方諸省的密探回來了。」
她勉強打起精神,搶過去開門,「把信給我。」
「是。」管家老莫恭敬地把手中幾封火漆信箋呈上去,「一共五封,相爺您點點。」他邊說著,眼睛邊不由自主地藉機往書房內瞅,在心裡納悶得很。
怎麼平白無故,相爺會讓外人入府?這可是破天荒啊!
「你下去吧。」洛廷軒一接過信,目光就盯在其中一封上,目不轉睛地轉身關門,就連沉湛的存在也彷彿忘了。
她邊走邊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那一封,一看之下,陡然雙手顫抖不止,淚水湧出眼眶,滴濕了信紙。
「出了什麼事?」沉湛皺眉步至她身邊。
聞聲她抬眼看他,淚眼迷濛,一時之間只覺天地間無依無靠,惟有眼前人。
「我爹爹病了……」她情難自禁,主動倚入了他懷中。
看到她脆弱的模樣,他心頭亦覺一震,順勢緊擁住心愛的人,柔聲勸慰,「別忙,信上說了什麼?」
「我……」她欲言又止,終於下定決心,吸了口氣後,慢慢說:「你已知道我的一半秘密,現在我把另一半也告訴你。朝野都知當朝的洛相是山東緝州人氏,年幼即喪了雙親,也無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其實這些都是我謊造的。我本生在浙江官宦之家,於錢塘江畔長成,我娘……在我尚未解人事時便染病過世了,全賴我爹爹一人含辛茹苦把我和大哥養育長大,而他……」
說話間,她美麗的臉上又滑落一串淚,「他就是現如今的浙江巡撫——陸延齡。」
見她哭得傷心,沉湛的心裡自然也不會好過。他從她的手中拿過信,只掃了一眼,便看到一行字——浙江陸撫台於五日前突發惡疾,四體驟乏,湯藥難進……
「惡疾」二字令人觸目驚心,他不由得皺緊眉。「紫瑄,你爹爹既然病勢沉重,恐怕耽擱不得,你該回去見他,要不然……若真有個好歹,再後悔就晚了。」
在他心裡,全然不顧朝廷的那些體制。
洛廷軒含淚點點頭,「我恨不能即刻回去,但眼下卻又寸步難行。我該如何向皇上請旨?」她倚在他懷中揚手一指,「只要一出了這個右相府,哪怕是走出這間書房,普天下的人都只認得這副皮囊是右相洛廷軒!」
她苦笑了下,又淚濕衣衫。「洛廷軒何許人也?他是個雙親俱亡的孤兒啊!跟浙江的陸撫台無親無故,為何請旨去探他的病呢?何況依朝廷體制,一品大官縱然家中有難,父母撒手,皇上若不准許,一樣可以奪情處理,就連想回鄉守喪也辦不到。」
沉湛聽完氣得咬牙閉了閉眼。
他一向都認為朝廷的許多體制,罔顧孝義人倫,簡直混賬透頂!
一陣夜風吹入屋內,帶來絲絲涼意,洛廷軒回過神來,才發覺已到了該掌燈的時候。
她輕推開沉湛,走到自己的書案旁,忽然又慢慢說道:「我掛念著家鄉父兄,每隔三個月便會派人去打聽他們的狀況,但怕此舉時日一長終會被人發覺,就乾脆連鄰近四省都帶上了,縱然對心腹也坦言閩浙和兩江乃全國的錢糧命脈重心,我私底下對五省督撫的起居關切,也只是為了替皇上分憂。」
他聽了,長歎一口氣,目光幽幽,「口不敢言自己所想,腳不敢踏自己決定的方向。紫瑄,這樣的日子你該過夠了吧?」
她蒼白了臉,猛地跌坐在書案後。「我已經回不去了。」
「你錯了,」沉湛卻搖頭,「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此時窗外夜幕低垂,屋內已越發暗黑,她在暗中抬眼看他,淡淡地問:「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當年是什麼激得我敢欺瞞全天下的人,女扮男裝去參加科考?」
「是。」他答得很快,也很誠實。
「是為了我大哥。」她幽幽而歎。
不待他發問,她又接著解釋,「我大哥長我三歲,自小天資聰穎,我今日所有的學識皆賴他當初十數載的教導。可是那一年他上京應考,殿試之後不說一甲三元,竟連三甲都未擠進!回家後他性情大變,原本爽朗不拘的一個人,卻變得終日沉默少言、鬱鬱寡歡。」
言及於此,她又忍不住潸然落淚,「我不相信是大哥才疏學淺,但爹爹為保家寧、避免惹禍,卻寧願說是學識不足,怨不得任何人!我那時年少氣盛,一天夜裡,帶了身邊的小丫頭匆匆離家,扮男裝來邑州參加第二年的恩科……
「也許是天祐,那次兩位主考皆是清正無私的名臣,我金榜得中,又被先帝破例提拔,特賜為上書房行走。隨後我曾派人暗中調查,果然上兩任的主考利慾熏心,前三甲進士竟無一人沒向他們行賄的……」越說到後面,她的語氣卻越淡然了。
說罷,她起身又踱至窗邊,看著沉沉夜色,再也不置一詞。
屋內點了一盞燈,微弱的光亮僅能照及床沿。
洛廷軒撫著額坐在床邊。
沉湛在她面前緩緩踱步,「惟今之計……你想去看陸撫台,最妥當且可行的辦法,」他停住,目光望定她,「恐怕只有再向皇上討差使下江南!江西、江蘇、安徽和福建這四省皆與浙江相鄰,隨便擇一皆可。只要你能離開邑州,就可以便宜行事。」
他思索下一步的計劃,說了一大通。
豈料她聽了卻不見欣喜,只茫然地搖了搖頭,「先別說了,我現在心亂如麻。」
「紫瓊——」沉湛心疼地靠過去摟住她,柔聲允諾道:「好,一切有我幫你設法,再給我幾日的時間,我一定陪你回杭州。」
她心中卻只惦念著爹爹的病,對他的承諾置若罔聞。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神志陷入一片昏茫之中,任由沉湛抱到了床上。然後他也脫靴上床,擁著嬌軀輕輕撫拍她的背,像在哄一個孩子。
一夜過去。
快至五更,天色猶暗,臥寢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小菱睡眼惺忪地定進來,一手托燈,一手不停地捂著小嘴打哈欠,還不忘如往常一般地嘟囔著,「相爺,相爺……快醒來,該起身上朝啦!」
「誰?」黑暗的床榻上卻傳出一個陌生的嗓音。
且是男子的!
她嚇得雙手一哆嗦,戰戰兢兢地提起燈,湊到床前一看——
媽呀,驚得她連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相爺——哦不,她家小姐怎麼會倚在沈少爺的懷中熟睡?!
眼看著吃驚的小丫頭張嘴就要大叫,沉湛忙向她擺擺手,示意稍安勿躁。
小菱勉強冷靜下來,用極微弱的聲音結結巴巴的哀嚎,「這這這這這……」
她「這」了半天,也這不出個所以然來。
沉湛剛想開口安撫她,洛廷軒卻忽然驚醒過來。
她一時忘了眼下的處境,睜開眼便急道:「小菱,快服侍我更衣……」話未說完,雙手撐身想起來,才猛然發現身邊的異狀,回首恰與身邊人的雙眸相對,不由得兩頰一燙。
「相、相爺……」小菱有些遲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該先避開。
回過神,她急忙下床著履,「快、快,不可誤了早朝的時辰!」
「哦!」小丫頭猶有些彆扭地應聲,她一邊試著不去在乎屋裡多了一個男人的事實,一邊忍不住嘟囔,「對了,相爺,拾轎子的季平昨晚回來後就鬧肚子疼,今早我已經讓何大元的小兒子頂上,不過那小子身板有些單薄,我怕到時轎子會抬得欠穩當……」
她正嘀嘀咕咕地說著,沉湛的心中卻突然生出一計。
將小姐的官服打點好,小菱打開門,「相爺,走吧。」
「不行,從今日起你別去上早朝了!」他攔在她們前面。
「為什麼呀?」小菱還在為方纔的事在心裡犯嘀咕,「沈少爺,你可不要害我們家相爺。」
沉湛失笑,「小丫頭,你放心,我就算害我自己,也絕不會害她的。」
洛廷軒聞言心頭不禁一暖,隨之閃過一道靈光,脫口問道:「你是想讓我裝病?」
「沒錯。」他頷首道,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右相府。
洛廷軒正在自己的書房中踱步。
外面正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她的心境似乎也隨之越來越煩躁。
「相爺,宮裡來人了!」門房急切地跑進來通報。
「太好了!」管家老莫踏進來,搶先問道;「來的是滿祿小公公還是安公公?」
門房想了一想,「是安公公,他還帶來了一位太醫。」
安公公是宮內的總管太監,平日鮮少離宮,此番來相府自然是奉了皇命。
洛廷軒鬆了一口氣,頓住腳步吩咐,「老莫,你去把他們迎進來,帶到我房裡。」說罷,她從書房的另一頭避出,穿過花園小徑,快步走向內室。
待老莫領著安公公和太醫吳清源來到臥寢時,便已看到右相大人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似已睡去。床前侍立兩個小丫頭,一個端著半碗猶有殘熱的湯藥,另一個則在細心地掖緊被角。
安公公走進來便問:「給洛相喝的是什麼?」
那端藥碗的小丫頭細聲細氣地回答,「丹蒼熬的湯,配上烏梅和甘草,清熱敗火。」
他轉向管家,「洛相病況如何,先前找大夫看過了嗎?」
老莫歎息回道:「唉,相爺也不知怎麼了?突然之間就……終日昏昏沉沉,四肢無力。」
「這可麻煩了。」安公公皺起眉。
聖上登大寶未久,這位洛相雖年紀輕輕,但可是主子爺跟前最受寵的人,他真要臥病不起、耽誤了朝政,皇上怪罪下來,那可得殃及池魚。
他轉身對太醫道:「吳大人,你快替洛相把把脈,查清病因早早治癒,皇上那邊還等著右相大人去商討賦稅調息的事吶。」
吳清源答應一聲,便走至床榻邊,兩個小丫頭退讓一邊,他把脈了半啦,沉聲回答,「從脈象看並無異常。」
「是嗎?」安公公不大相信。
「沒異常,人怎麼會病倒?」
太醫亦是心中納悶,「回公公,凡人有疾,脈象中自可盡顯其形。但右相大人此時的脈象不沉不浮、不疾不徐、不洪不細,和緩平穩得很,故下官一時倒也辨不出所為何由。」
安公公接口道;「這就怪了。」
老莫怕再說下去會出紕漏,只得斗膽插嘴,「老奴在猜想,會不會是我家相爺前些日子下江南時給累著了?」
安公公也不怪罪他,反而頷首應道:「也有這個可能。」他小小吐了口氣,又說:「這樣吧,皇上吩咐了,讓吳大人留下來好好替洛相診治,我得回宮伺候皇上,就不在這兒多耽擱了。」
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老莫大喜,忙恭送安公公出府。
臥寢之內。
安公公離去後,不出半盞茶的時間,洛廷軒忽然從床上一骨碌坐起身來,這可把太醫嚇了一大跳。
「這……」他驚得瞠目結舌。
洛廷軒掀被下床著履,隨後苦笑道:「吳大人,別來無恙?令郎如今可有用心研習?」
吳清源回過神來,怔怔地回答,「哦哦……多賴右相大人當初費心,如今小犬收心多矣。」
這話說來又有一段淵源。
太醫吳清源年已五旬,家中惟有一個獨子,那孩子的玩樂心頗重,到了該正經讀書的年紀,請了幾位西席都調教不好。機緣巧合之下,請到當時從上書房行走被眨官的洛廷軒為師,雖然只教了百日,但那小兒此後果真收斂了心性,用功讀書,他因此事一直對這位右相心存感激。
見到太醫吃驚的表情,她苦笑之意更甚,退後一步,低頭拱手請求,「還望吳大人莫見怪,廷軒此舉實足有事相求。」
吳清源嚇得趕忙阻攔,「微臣豈敢受右相大禮?」
豈料他話音剛落,洛廷軒竟一掀袍擺,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萬望吳大人一定要成全!」她的言語錚錚,目中亦閃出淚光。
太醫不過是正八品的小官,吳清源當場嚇得雙腿都發軟了,驚駭得癱坐在身後的檀木椅上,一手向前,指端發顫,「右,右相大人這是何故?太折煞微臣……」
這時內室走出來一人,面容俊美,風流倜儻,他不覺更加詫異。
沉湛心疼地扶起她,「廷軒,你是相爺身份,怎麼好跪臣僚,話傳出去,可是會引人議論的,快起來吧!」
「右、右相大人……」吳清源這才陡然醒轉,忙滑下椅子地跪倒在地。「下官該死,右相大人若有何差遣,下官豈敢不遵!」
洛廷軒歎了口氣,「吳大人,你也起來吧。」
待他站起,她向身旁一指,緩緩地介紹道:「這位是我的義兄。吳大人也是知道的,我自幼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孤伶一人,但卻多虧了我義父的養育之恩。」
他戰戰兢兢地一點頭,「是,下官明白了。」
她神情哀傷的又說:「我義兄前幾日剛從南邊快馬趕來報訊,我義父病重,他老人家待我如親兒,倘若我不能去見他一面,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說到這裡,雖是演戲,但她觸動真情,止不住又是潸然淚下,「教我還有何面目存活子這天地之間呢?」
吳清源看著眼前的這位右相大人,卻不由得怔住了。
在他的印象中,右相永遠都是從容而淡雅的,對人對事,鮮少有如今這樣動情的景象。
他的心被打動了,但仍謹慎地探問:「……那右相大人的意思是?」
沉湛代她請求,「吳大人精通醫理,恐怕早已知道廷軒這個病不過是裝的。」他頓了一頓,邊觀察太醫的神色,邊接著說:「如今廷軒自然是急著想去見我爹一面。只是朝廷體制嚴苛,眼下皇上又離不開廷軒,若呈明緣由,多半是要奪情不准的,所以我們兄弟倆一思索,只得行這下策——托病。」
吳清源想了想,一咬牙,又跪下道:「下官明白了,此事但憑右相大人差遣,下官全依就是了!」
南書房中,逸帝剛批閱完十數份各地呈報上來的奏折。
小太監滿祿進來通報,「皇上,太醫吳清源從右相府回來了。」
逸帝忙放下手中的硃筆,「快讓他進來。」
豈料太醫進來竟是一副灰頭土臉、戰戰兢兢的模樣,他俊拔的眉宇一皺,不耐煩地沉聲問;「吳清源,你給洛相診過脈了?他的病況如何?」
「皇、皇上……」他嚇得跪伏在御案前,「臣無能……洛相他——」
「他怎麼了?」逸帝急得立起身。
「洛相病勢沉重,臣、臣束手無策。」
「混賬!」逸帝一聽大怒,恰巧滿祿端來一碗蓮子羹,他氣惱地一揮手,連托盤帶碗都摔翻了,金漆的托盤掉落地,白玉碗和湯匙更是摔碎在御案旁。
滿祿嚇得忙招司職的小太監進來打掃。
逸帝厭煩地瞥了他們一眼,又把目光轉回書房中央,陰著臉怒道:「吳清源,你在太醫院的年頭也不短了,又是太后她老人家最寵信的,朕才獨獨派你去右相府。洛相因何染病,你竟然診斷不出來嗎?」
吳清源惶恐地跪在那裡,「臣罪該萬死!洛相的病勢實在古怪難懂,臣平生未見此例。」
「你——」逸帝一時氣結。「好好好,你看不了,朕再派別人去,把太醫院的老東西統統都派去,朕就不信你們這些人全是一幫尸位素餐的蠢材!來人!」
剛要下旨,他忙上前膝行幾步,「皇上,如今這天下可救洛相的,恐怕只有一人。」
逸帝緊盯住他,「誰?」
「此人流落在民間。」
他暗地裡吸了口氣,按照原先和沉湛擬好的台詞說道;「十五年前,先帝時隴西一帶曾有大瘟疫肆行,後來卻有一人廣施草藥,與人看病,分文不取,皇上那時雖在深宮讀書,此人的名號卻也是聽過的。」
「你是說……」逸帝自幼博聞強記,目光只微微一掃便回憶起來了,「雲石老人?」
「正是,臣所指的正是此人。」吳清源點點頭,「臣慚愧,其實論起來,他還是臣的一位師叔。但論醫道,別說是臣,就是臣的恩師,恐怕也是遠不及於他。」
逸帝不由得歎了口氣,「真如你所言,洛相就有救了。但他們那種人終年遊歷江湖,行蹤不定,這一時半刻的,你要朕派人到哪裡去請?」
「臣知道他眼下在何處。」
「哦?」逸帝大喜,「那麼你快去將他請來!」
「不不,請恕臣無法辦到!」他忙又嚇得伏首頓地,「臣早已聽說,雲石老人在幾年前遇到了一樁煩心事,從此便歸隱在錢塘江畔,閉門不出。但凡要求他看病的,錢財事小,只是規矩甚嚴,若有一絲不合他的意,縱是王侯將相也一概不治!而且……」他為難地苦皺起一張老臉,「他還有一條出了名的規矩,絕不外出就診,病人只能親自去他的醫廬。」
「什麼,還有這樣的規矩?」逸帝大吃一驚。
「是。」吳清源咬牙點頭,「臣字字據實,絕不敢欺瞞皇上!」
逸帝不做聲了,只在御案後緩緩踱步。須臾之後,執筆匆匆寫下了什麼,沉聲道:「罷了,看病救人要緊,朕雖貴為天子,也只能依了他的規矩!滿祿——」
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監趕忙湊過來,「奴才在!」
逸帝把手中剛寫就的旨意遞給他,「讓上書房以廷寄知會,此去浙江的沿途各省督撫,做好各自轄下的防範保護,若出了一點紕漏,朕拿他們是問!」
滿祿領命,急忙退出。
逸帝又對吳清源吩咐,「朕會派一隊侍衛負責洛相沿途的安危,你也陪著去,小心伺候。」說罷,他感到一絲睏倦,不耐地揮揮手,「你下去吧,準備妥當,明日就出發。」
第二日一早。
晨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
在竹林的另一頭,有三個人在話別。
而不遠處,另有七八個隨從在馬上等待,那都是沈府中自幼習武的家丁。
吳清源拱手,恭敬地向洛廷軒低頭稟報,「下官已備妥了一切,只望右相大人一路上萬事小心。」
「好。」她一頷首,由於心中掛念老父,說完便轉身上馬急欲出發。
沉湛陪在一旁,亦翻身躍上另一匹高頭駿馬,挽起韁繩,誠摯地道;「吳大人也請多保重。」
言訖,兩個人並駕馳出,隨後的家丁護衛們亦緊緊跟上。
塵煙揚起,吳清源呆望了半晌,才慢慢地走至竹林的另一頭。
另一邊的陣勢卻嚴整得多,百餘名禁軍侍衛,白鍾銀甲,列隊在官道兩旁,當中停了兩輛馬車。當先一輛大而華美,只是簾幕緊閉,晨風中邊角不揚,隨後那一輛卻小得多。
「吳大人——」領隊的一名侍衛下馬迎向前,「可否啟程了?」
吳清源還未答話,前面的車廂側壁忽然掀起一角,探出一張秀美的小臉,原來是小菱。
只聽一片靜寂申,她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吳大人,相爺方才點了頭,該啟程了。」
「是,下官明白。」吳清源恭敬地低下頭。
領隊的侍衛上馬一揚鞭,聲色凜冽,「前面的去探路,有山賊劫匪,殺無赦!其餘的護好右相的馬車,皇上有吩咐,右相大人眼下病弱,不宜急著趕路。」
於是,大隊人馬慢吞吞地在宮道上行進。
可憐小菱一個人蜷縮在華美的車廂中直生悶氣。
都怪小姐不肯讓她隨他們同行,這老牛拖車似的,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杭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