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中有話,顯然是在暗示什麼。是在奉勸她,這樣的日子,她過不來嗎?
「適應是要有過程的。」她掰開衛生筷,也很認真地回答他。
「結果卻很難保證。」對上涼盤的夥計說了聲謝謝,喬予浩動筷,這樣對她說。
「沒有試過,又怎麼知道?」
「有些事,是不用試的。」
「喬予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堵住她的話,表現得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我的身份,對你來說,真的是很大的困撓嗎?」
兩個人,不可能一直這樣打啞謎,既然這樣,她不如開誠佈公,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
「你,有更好的選擇。」將入口的菜困難地嚥下,喬予浩終於開口。
裴文靜靜地看著他,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又有一盤炒菜上桌,熱氣升騰,逐漸模糊對面的他的面容,她才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喬予浩的心,因為她這一聲極輕的歎息而懸了起來,不知道她隨後會回答他什麼。
「今天,我聽到了一些事情,心情有點糟糕。」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裴文說的話,和他們談論的話題完全不相關。抬頭,見她心不在焉,有一下、沒一下地拿筷子撥弄盤內的菜。
「有什麼問題嗎?」她的樣子,不太開心,也許是生意上遇到不順心的事了吧?
「問題很多。」她終於停止手中的動作,盯著盤子中被她撥弄得凌亂不堪混成一團的食物,「一年多以前,我問了一個問題,你沒有回答我,現在呢?有沒有答案?」
他愣住,沒有料到那麼遙遠的事情她居然還記得,一時間沒有準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想要讓他回答「快樂」,還是「不快樂」?
他還在考慮,裴文已經開口:「知道當時我為什麼要問你這個問題嗎?」
喬予浩很誠實地搖頭。
「那一天,是我父母出殯的日子。」見他略微驚異,她笑了笑,「你一定是在想,為什麼他們會同時去世吧?」
話題一打開,思緒好像飄得很遠,久遠得連她自己回憶起來,都覺得有些不真實。
「他們,是在去辦離婚的路上出了車禍,搶救無效而死亡的。」
喬予浩的眼皮跳了一下。裴文在說整件事的時候,語氣異常淡漠,要不是她親口承認去世的是她父母,他真的要以為,那兩個人,其實只是與她毫不相關的路人而已。
「你覺得我很冷血,連自己父母去世都沒有感覺,是不是?」裴文把玩手中的筷子,當作沒有看到喬予浩的眼神,「不能怪我,他們除了生下我之外,沒有再盡到父母的責任。」
她的童年,是沒有什麼天倫之樂可言的。印象中,父母都是來去匆匆,將家當酒店,她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到後來,他們不斷爭吵,令她一聽到他們吵架的聲音就反感不已。這樣的家庭,讓她如何能對他們有深切的感情?骨肉情疏的局面,不是她一手造成的。
「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
喬予浩沒有說話。其實不用她問,現在每天的報紙大肆渲染,他不想瞭解她的情況都很難。
「一個同父異母,一個同母異父,都有親緣關係,可是他們從來沒有把我當作過妹妹。」
菜,一盤一盤地上桌,卻沒有人動筷,任由它們慢慢變涼。
「如果不需要,他們為什麼要生下我?」她的聲量逐漸高起來,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怨恨,「即使是他們死後,我還要承受種種壓力,還要忍受各方面的指責,還有,收拾因為他們當初不負責任而殘留的一堆爛攤子!」
她一手摀住臉,肩膀在微微顫動,引起了周圍人的側目,猶豫了一下,喬予浩的手,輕輕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另一隻手。
「喬予浩——」她的手,在他掌心中動了一下,接著反轉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放下掩住臉的手,眼中已有淚光閃現,「我不快樂,很不快樂……」
頭一次,她親口告訴她自己的感受,想要讓他瞭解,高高在上的地位,並沒有帶給她多少的優越感。
「頭一次看見怡心花屋,頭一次看見你,明明很簡單平凡的生活,你卻過得很滿足,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乏味,我羨慕你,所以我問你。以後的時間,我天天去花屋,想要體會的,其實只是一種感覺,那樣的感覺,在我的世界裡,是沒有的……」
本來想要抽回的手,因為她這句話而沒有再動彈,任由她用力握住。
「所以,請不要避開我,讓我試試,好嗎?」
她不相信他們之間會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即使有,她也認定,憑自己的努力,她可以鋪設一座橋,將她和他的世界,緊緊聯繫在一起。
——她喜歡喬予浩,真的很喜歡。
偌大的會議室,靜得連呼吸聲都可以聽見。公司各部門的主管面面相覷,目光最後齊刷刷地落在最前方兩個互相對峙的男人身上。
「我要求解釋。」陳洪文盯著對面的陸家喻,將手中的報表扔到他面前,「你是特助,協助的是總裁的工作。財務部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插手了?」
「我認為總裁有權利知道各部門的情況。」陸家喻的手按在報表上,沿著光滑的會議桌,輕輕一推,送回陳洪文就坐的位置,「如果副總有興趣,也可以看看。」
「你什麼意思?」陳洪文挑眉,陸家喻的話中有話,當他聽不出來麼?
「不要誤會,我只是就事論事,副總大可不必對號入座。」陸家喻聳聳肩膀,逕直坐下,看了主座正在悠閒轉筆玩耍的裴文一眼,「而且我想,最終評論我是非與否的,應該是裴小姐才對。」
好傢伙,戰火燒啊燒,最後竟然是將燙手山芋扔給了她。見眾人注目的焦點一下子集中到自己身上,在會議中沉默將近一個小時的裴文清清嗓子,終於開口:「陳副總的話很有道理,財務部歷來都是他負責,陸特助,你確實不應該逾權。」
聽裴文這樣說,陳洪文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
「不過呢——」她環視了眾人明顯松氣的表情,頓了頓,「作為特助,如果不熟悉各部門的情況,又怎麼能夠協助我處理好公司事務?關於這一點,我想在座各位經理級的主管,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所以我想,必要的瞭解不可少,只要不過分就行了。是不是,洪文?」
「你都已經這樣說了,我當然沒有意見。」被點到名的陳洪文微微欠身,表示自己能夠接受她的調解。
「那麼,陸特助,我剛才說的話你也明白嗎?」對陳洪文的回答表示滿意,她再轉向陸家喻。徵詢他的意見。
「明白。」
「那麼——」拍拍桌子,裴文站起身,「大家都辛苦了,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為止。」
她的這句話,無疑是解放了大家緊繃的神經。已經危襟正坐了半天的各部門主管如獲大赦,紛紛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陸續走出會議室。
「陸特助,你留一下。」輪到陸家喻,裴文忽然叫住他。
等到會議室只剩下他們兩人,陸家喻對她說:「你的手段很高明,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兩邊都不用得罪。」
「可見遺傳因子果然很奇妙,即使不喜歡,我還是具備這方面的天分。」
陸家喻撇撇嘴,不置可否。
「好吧。」顯然他對她的話不感興趣,轉回正題,裴文開口問他:「為什麼要去插手財務部的事?」
「你的意思,是要我說明嗎?」
「不。」裴文搖頭,「你自己心裡明白就好。還有,不要再去撩撥陳副總,專心做好分內的事。」
「你——早就知道?」看她篤定的模樣,明明是知道內情,「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縱容?」
「公司內部的情況很複雜,過一段時間,你自然就會明白。」
「我還以為,是你相信我,沒有想到,你早已成竹在胸。」陸家喻斜睨她,表情似笑非笑。
「不,我相信你。」
「為什麼?」
「如果你真狡猾,為了博取我的信任,又怎麼會和裴巧雲站在同一條戰線起訴我?」她剛從童記禮那裡得知,屆時作為原告出庭的,除了裴巧雲,還有陸家喻。作為她母親的兒子,他要求獲得三分之一的遺產以及順宏國際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我說過,只要有機會,我不會放棄順宏國際。」沒有任何驚慌,陸家喻回答,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
「所以我不懷疑你。」裴文笑起來,看著他,緩緩開口,「你也有可能是順宏國際的當家主人,當然不希望它出問題,所以你要調查,這合情合理。」
「你繼承了你母親的精明。」陸家喻凝視她的笑容,有幾分熟悉,勾起他遙遠而有模糊的記憶。發現自己開始沉浸回憶之中,他狠狠甩頭,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陳年舊事,「有時候,我真好奇,你拉我進順宏國際的目的。」
「鍛煉你,培養你……這些理由,你相不相信?」
她的話,似是而非,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揣測出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在他怔忡之際,裴文沿著會議桌走到門邊,打開門,背對陸家喻開口,「她,也是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