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她坐在昂貴的英式古典餐桌旁,看著長期以便當或速食裹腹的小男生。狼吞虎嚥吃著她買來的牛肉麵。她的嗅覺和視覺不斷努力地和屋子裡的亂象相抗衡,就算轉移視線不去看被雜物掩埋的客廳,鼻子卻不能避免被廚房漫溢出的腐餿味刺激,連忍耐或放空也無法抵擋兩者的衝擊,恐怕要精神出竅才躲得過身心的虐待,這一家人是怎麼過日子的?
「媽媽出差什麼時候回來?」她忍不住捏住鼻翼間。一個家少了女主人後實在走樣得太厲害了,她相信要求完美的服裝設計師絕不會容忍美輪美奐的家破壞至斯。
「不知道。」回答得很乾脆。
「爸爸呢?」火災事件後,她見到鬍子兄的次數屈指可數。
「上班啊!」
晚上八點了還不下班?這孩子真是名副其實像農場裡的牛羊被放養著。
她平時不是那麼急公好義,但看到只生不養的父母也不禁生氣,尤其是把孩子養在豬圈的那一種家庭。
她無奈地歎口氣,托著下巴思考。
未來,她有一段時間得耗在這裡,雖然根據她和鬍子兄共同擬定的「災後賠償條款」——她一時付不出的那筆昂貴修繕費,除了這個月暫替成家代付孩子的月費外,其餘允許她以家教時數抵償,順帶負責孩子的晚餐和睡前洗浴監督工作,並不包含清潔打掃的部分。
但認真算起來,這個房子是她的工作環境,環境不良很難讓工作效率提高,冀望鬍子兄把掩埋場變黃金屋的機會十分渺茫,單看這孩子一頭一臉的邋遢相就知道了。
「算了,算我倒霉!」她又歎了一口氣。
廚房最重要,整理廚房是當務之急。她踏進原本應該很美麗的廚房,稍微探勘了一下櫥櫃、冰箱、水槽,幾秒的判斷,非常果決地將所有過期食物和果菜、紙盒瓶罐,分類丟進大垃圾袋,捆好放在前院,再捋起袖子清洗堆積如山的碗盤。感謝西餐廳的打工經驗,這些工作還不算棘手。
接著是洗刷地板和沾了油垢的牆面,這項倒是費了點力氣,她刷得雙手紅腫發酸,直到確信聞不到任何異味才暫且告一段落。
目標轉移到客廳,她指示吃飽後活力充沛的小男生找幾個大箱子來,將散佈在地板上、沙發上的書籍、玩具,分門別類堆進箱子,整齊排放在儲藏室。這一樣好解決,衣物呢?總不能聚成一堆了事。
「成凱強,把家裡要換洗的衣服全拿出來!」乾脆全丟進洗衣機洗了,省得傷腦筋。明天是週三,小男生不必穿制服,曬不干也沒關係。
「對了,那只肥貓呢?」也得抓來刷洗一番。
「不知道,它高興就回家,不高興就都不回來。」
「啊?」
就這樣,小男生寫功課,她拖地板、晾衣服,十點半,看著孩子洗完澡上床,她已經累得腰直不起來。她僵直著背脊癱坐在沙發上,腳底板下,重見天日的石英磚地板閃閃發亮,每樣傢俱都回到了正確的位置不再灰頭土臉,英式鄉村的風味終於露出曙光,真不能說不感動啊!
不過,能維持多久呢?這一家子,連平時散漫的她都不禁要甘拜下風啊!
* * *
她是被一團陌生的熱氣和粗魯的推揉弄醒的,兩眼虛弱地撐開,一張蔓生鬍子的臉映入眼簾,她嚇得滾下沙發,跌在織花地毯上。
「喂!」鬍子兄扶起狼狽的她,不是很高興的模樣。「你好像一坐上這張沙發就會睡著,十二點半了,還不回家?」
「成先生,你回來了。」她揉揉發痛的臀部,有點暈頭轉向,不忘向他抱怨:「麻煩您以後早點回來,我不能太晚回去。還有,老是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不太好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總不能把他帶去工作吧?」
他的鬍子似乎更長了,濃眉下的深目極為疲憊,襯衫和長褲沾滿了灰泥,他看起來像是從野外紮營剛回來的登山客,服飾公司的負責人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麼鞠躬盡瘁嗎?
「請考慮找個保姆吧,如果凱強媽媽常不在的話。」
「這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了。」
「……」這是什麼答案?
鬍子兄掃了眼丕變的環境,面無表情道:「是你打掃的?」
「對!」這不是多此一問,有哪個好事之徒是這麼好心的?「不必說謝謝,是我受不了才動手的,孩子的成長環境得保持乾淨。」
「多事!他嘟嘍,「家裡搞得這麼正點,萬一讓小偷跑進來怎麼辦?」
* * *
她怎麼猜都猜不到他反應的會是這句話。原來把一個好好的家弄成掩埋場只是避免小偷覷覦的偽裝術?
「成先生,」她得非常努力才能不把他當成一頭熊。「能不能盡量用正常的方法維護居家安全,比方說安裝保全設施之類的,不是很好嗎?」
「以前是裝過,撤銷了。」他漫不在乎地看向她,「對了,我的褲子呢?剛才找了半天,衣櫃裡一條也不剩。」
「褲子?」她不記得同意過負責他的內務這項條文。「什麼褲子?」
「內褲。」他懊惱地解釋,「一、二、三、四、五、六、七,總共七件,一天換一件,我算好好的,今天第七天,應該還有一件,為什麼新的舊的全都不見了?」
「嗄?」她匆匆跑到後院張望,對著曬衣架默數了一下,回來時臉上掛著抱歉的表情,「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凱強把髒衣服全都扔進洗衣機,我就全都給洗了,都晾在後院……」
「你——」他雙手擦腰,忿忿抹了把臉道:「我一身是汗想好好洗個澡,難道還得穿回髒衣服?」
「您——平常不是習慣了嗎?」這絕不是在調侃他,住在垃圾堆的人還在乎有沒有乾淨衣服換穿嗎?「不然……就裸睡一晚也沒人知道啊!」
他翻翻白眼,拱手道:「謝謝高見!」撇下她轉身就走,在房門前忽又止步,折回她跟前,嘿嘿一笑,雪白的牙齒在鬍髭問很炫眼。「不好意思,本人不像貴為老師的你有裸睡的習慣,今天的錯誤既然是你造成的,麻煩你做個補償,請到巷口便利商店買件免洗褲回來,我洗完澡出來一定要在床上看到,這叫亡羊補羊,猶未晚矣,你平時也這樣教學生的吧?慢走!」
她傻眼片刻,才確定這頭熊不是說著玩的,他還掏了張佰元鈔票丟在茶几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操勞了一晚不但得不到任何精神獎勵,還得在半夜頭昏眼花走進超商買一件男性內褲?
她其實不介意為男人買內褲,重點在後續效應——只要她毫無異議地做了這件事,她的身份立刻晉陞為老媽子,未來就會有忙不完的瑣事臨頭,這可離她的初衷越來越遠了。
事不宜遲,她勉為其難踏進他的臥房,附設的浴室傳出嘩啦啦的蓮蓬頭灑水聲,她舉起拳頭敲打浴室玻璃門,「喂!我決定——」她陡然噤聲,慌忙轉過頭——還未起霧的上半部玻璃門,男性背面全裸的春光一覽無遺!
「又有何指教?」他在裡頭不耐煩地喊。
「尺……尺寸……你剛剛忘了說尺寸!」拳頭猛敲自己腦門。
玻璃門推開一個口,他採出濕答答的半顆頭,疑惑道:「尺寸?你上次不是看過了嗎?還問!」砰一聲門又關上。
該死!她捧著脖子,等待血氣退潮。這一次疹子應該不會發作太久,對!跑步,跑步可以讓血液集中在下肢——她快速奔出屋子,在巷子裡迎風慢跑,三步並兩步到了便利商店,她衝進去,在日用品區瀏覽一遍,隨手拿了件目標物就到櫃檯付帳。
「小姐,你拿的SIZE是XL的喔,確定厚?」店員瞄了瞄她細瘦的腰圍。
「對,確定!」確定自己選擇了女用大號免洗褲。
真可惜,她看不到他發火的表情了,她在店門外捧著小腹大笑起來。
* * *
喝了兩次績杯咖啡,依然見不到約見的人影。
下班時刻,來來往往的人十分多,漢堡快餐店幾乎座無虛席,她選了室外的露天座位,百無聊賴地觀賞眾生相,看見人手一根煙,習慣性摸索臀後口袋,想起剛下過的決心,用力啃了一下拇指頭。
總是這樣,一緊張或愁悶,煙癮就犯,知道不是好習慣,用了許多方法,不幸每一次都功虧一簣。她在戒煙上的壓力不算大,獨居的她生活上沒有人會就這點嘮叨,除了近期因煙闖禍。她仔細思量過,太過依賴一樣東西絕非妙事,依賴的習慣一旦建立,要打破可就難了。
以她過往不算高的幸運指數評量,萬一旅行時墜機在海上,不幸飄流到荒島;或被歹徒劫持,關在無人知曉的密室,少了煙不就慘上加慘?
「對不起、對不起,塞車得太厲害了,找停車位又花了我半個鐘頭,我看以後應該和你一樣搭捷運才對。」劉琪一坐下,忙不迭解釋遲到理由,「絲不苟的粉妝依然亮麗,別緻的套裝緊緊裹住減重成功的身段上。胡茵茵很羨慕劉琪追求目標的生氣勃勃,她對事業的野心不到劉琪的三分之一。
「不要緊,慢慢來,反正我不趕時間。」忙中偷閒的一晚啊!
今天不是成家的家教日,一星期三天是鬍子兄決定的,她樂得不用和他打交道。這陣子身上死掉許多細胞,全是他的傑作,撇開他不談,和成凱強那孩子相處久了,很難不牽掛。那孩子最近感冒不輕,她留了紙條給鬍子兄,不知道這個粗心的爸爸懂不懂得帶孩子複診?
「你還好吧?工作有沒有問題?」劉琪關心地問。
「這星期五學期結束就是最後一天了。」她坦言道,「無所謂,我已經習慣了。」和秦佳鬥法並不好玩,她好手好腳,有的是去處。
「這樣啊……」劉琪惋歎,「你不試試爭取看看?」
「沒必要,我不適合他們的文化……」她本來想鄭重解釋緣由,但想想說再多也敵不過一個事實——她習慣放棄,放棄這個動作很簡單,汲汲營營卻得鎮日武裝自己,她不擅於爭取,爭取的結果不盡然等於快樂,劉琪不會同意這一點,所以她舒展笑容,「不提這個,我有事想請你幫忙,你能不能暫時借我一筆錢,對你來說應該不算多,大概只要十五萬……」
「錢吶——」劉琪遲疑了一下,從公文包拿出一迭文件,擺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今天見面就是想和你談錢的事,你看一看。」
一時弄不清楚劉琪在賣什麼關子,她不疑有他拿起文件一張張瀏覽,不用多久,她便面露歉意,婉拒和那些密密麻麻的專有名詞交心。
「拜託,你知道我不懂的,況且我現在哪有閒錢搞這些投資——」
「不懂沒關係,我懂就好,你負責簽名就行了。」
「簽——」她忽然頓住,再度拿起檔,這一次她用心了些,略過年獲利圖表、拗口的條文說明,直接翻閱最後一頁左下角用鉛筆圈注的客戶簽名處,慢慢有了初步瞭解。這份瞭解讓她笑容消失,陷入了沉默。
「你仔細看一看,順便簽個名。這是我替你做的財務投資規劃,三分之一在退休保險上,三分之一分配在全球基金上,剩下那三分之一——
「等等!我哪來的錢?」收斂了斜倚的姿勢,她按住劉琪的手。
劉琪耐性地說明,「你知道的啊,你爸一直想為你盡點心力,也不過是三佰萬,何必——」
「三佰萬?你去找駱振華了?你找客戶找昏頭了,竟然找上他!」不知該用哪種語氣指責好友,她一臉啼笑皆非。
「他是你父親,況且不是我找上他,是他找上我,他是我新老闆的老客戶。這是他主動要求替你做的投資規劃,數目和你其它兄姐的身價相比是微不足道,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他說你高中畢業後就不再向他要一分錢,大學畢業後工作也不是很順利——」
「不要說,」她伸手掩住劉琪的嘴,「拜託不要再說!我和他沒關係,你一直都知道,我是獨生女,從來就沒有其它兄姐,我姓胡,不姓駱,你明白了嗎?」
她低下頭,喝了兩口冷卻的咖啡,一陣尷尬終於讓劉琪敗下陣來,桌上的文件又收回公文包。
「好吧,不談這個,」劉琪另啟話題,她清楚胡茵茵的底線。「那我們——談談林啟聖吧!」
「談那傢伙做什麼?」胡茵茵恢復憊懶的姿態,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
「你別老是提到男人就興致缺缺的樣子。不是我愛念你,從大學你奇跡似的瘦下來以後,也不見你脫胎換骨,老是T恤、牛仔褲打發自己,好好清秀一個女生怎麼可能不被男人看上眼?不,不是你的外型,你知不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
「……"「你的表情。你不是心不在焉,就是一副我很忙,沒事請趁早滾蛋的樣子,哪個男人會心動啊!」
她短歎一聲,「那和林啟聖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那傢伙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然在爭奇鬥艷的同學會中注意到你,向我打聽你的電話,你說他是不是吃葷吃膩了開始吃素了?」
劉琪認真地和她討論。
她閉眼沉思了三秒,疲倦不已。「吶,從現在這一秒開始,林啟聖的話題已經結束,就這樣。咦?那不是——」
她兩眼驀地一亮,伸長脖子,注視快餐店門口進出的身影,並且霍地推開椅子,快步跟過去。
「茵茵,你幹嘛?」劉琪在背後喊。
胡茵茵高舉右手,朝拿著一杯外帶咖啡專注在走路的男人招手,「成先生,成先生——」
男人應聲停步,轉向她呼喊的方向,有些愕然。「是你?」
她猛然點頭,「是我。」要不是那刮不完的鬍子和高挺的鼻樑,眼前身著米白襯衫、黑色西裝長褲,打了黑色斜紋領帶的成士均扮相令人驚異,他人模人樣地在傍晚的街頭單獨出現,孩子勢必被留置在家裡。
「成先生,您看見我留的紙條了嗎?」她劈頭便問。
「什麼紙條?」一臉莫名其妙。
果然!她換個方式問:「那聯絡簿呢?凱強的聯絡簿呢?您看了嗎?」
「不都是你在看嗎?」完全沒有不好意思地反問。
如果不是顧忌自己為人師表的身份,她真想往這個人腦袋狠狠敲一下!
她鎮定地微笑,「成先生,我是他的導師,聯絡簿是我和家長交流的管道,您不看是無法瞭解他的在校情況的。況且我不是每天到府上服務啊!」
「噢。」他搓搓臉,又出現了不耐煩的表情。「那你的紙條寫些什麼?」
她吸口氣,沉聲道:「他感冒了,在咳嗽,沒發現嗎?我替他拿了三天藥,昨晚應該吃完了,今天得再複診啊!」
「嗯?有嗎?早上上學前他和我打招呼時還好好的啊!」
他到底算不算是個父親?她盡力忍耐道:「嚴重時再看醫生就麻煩了。
他如果請病假在家您不是更頭痛?」
他衡量了一下她的話,看看她身後的劉琪,又看看表。「你今晚很忙嗎?」
「……」她瞪著他,猜測他又會有什麼出人意表的下文。
「如果你不是很忙,麻煩你帶他去看一下醫生,我晚上很忙,走不開。」
「你——」
「反正你不是和男朋友約會,提前離開無所謂吧?」
這一刻,胡茵茵確定如果他不是一頭熊,那麼她就是熊,兩種無法溝通的異類在辛苦地對談。為了冀盼對方能聽懂一點點,她清晰地捲舌咬字:「成先生,請注意,這不是我今晚約會與否的問題,是您的責任問題,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上孩子的身體重要,你——」
他冷不防勾住她的肩,把她帶開人群一段距離後,鄭重其事說道:
「胡老師,別忘了你是縱火嫌疑犯,尚是戴罪之身,為受害家屬盡一點力並不為過吧?我不想辦法上班賺錢怎麼籌得出那筆修繕費?你以為錢會憑空掉下來嗎?咱們各自努力吧!嗯?」他有力地握了握她的手,還鼓勵地拍拍她的手背,彷彿已將責任交接完畢,放心大膽地走開。
她不可置信地掩住嘴,這是她沒有遇過的人種,不夠強硬的她只有節節敗退的份。歸根究柢,還是她多管閒事惹出來的麻煩,她必須徹底自我檢討。
「那男人是誰?好像在哪兒見過。」劉琪湊上前好奇問道。
「……學生家長。」
「家長?怎麼你和他說話像情侶在吵架?」
「我最近是有點背,但不至於那麼倒霉吧。」她回座位拿起背袋。
「看起來很年輕啊!挺有型的。叫什麼名字?做哪一行的?」
「夠了劉琪,」她板起臉。「人家是一個孩子的爸了!」
劉琪皺皺鼻子。「問問有什麼關係。啊?你要走啦?不是要一塊吃晚飯?」
「不了,改天吧,我還有事。」瞬間變得有氣無力。
一個單身女人,在暖風送爽的夏夜裡帶著別人的孩子上醫院看病,這是她的運氣吧!
* * *
只剩最後一項了,那盆案頭的仙人掌,莖葉肥碩、花朵艷麗,她養得很成功,捨不得拋下,但裝滿了私人物品的紙箱實在喬不出個好位置安放它,她琢磨了半天,決定把箱子裡的東西一一取出,重新排放,務必將寶貝仙人掌毫髮未傷地攜回家。
辦公室門口有顆小腦袋在探頭探腦,觀察老師們的動靜,她抿嘴笑,「什麼事啊?進來!王苡莉。」她不準備在班上釋出離職的消息,孩子們應該不會為此事詢問她。
「老師,快來,成凱強怪怪的。」副班長王苡莉牽住她的手轉身就往回跑。
「哪兒怪啦?」她忙追問,不良的感覺臨頭。
成凱強咳嗽了好幾天,體溫始終處在三十八度左右,吃了三天藥病情不見多大進展,食慾大幅減退,每晚特意變換菜色也勾不起他的興趣,活潑的身影不再到處跳動,安靜乖順得怪異。明知這種情況孩子應該待在家中休養,但想到白天讓生病的孩子一個人在家無人聞問,她放不下心,仍堅持最後一天結業式讓小男生照常上學,她好就近觀察。
「他剛剛同樂會時一直在睡覺,體育老師叫他他也不理,老師說請班導處理,聯絡凱強的爸爸媽媽……」王苡莉有條不紊的報告,她無心聽完,加快腳步奔進教室。
第三排偏左的座位,一群學生交頭接耳地聚攏,她撥開他們,看見帶活動的體育老師蹲在趴在桌面的小男生身旁,不斷喚著:「……成凱強,成凱強,聽見了嗎?」
她在一旁跟著蹲下,撫摸小男生額頭,溫度依然居高不下,整張臉晦暗蒼白,她拍拍他的頰,在他耳邊輕喊:「凱強,是胡老師,醒一醒——」
緊合的眼睫居然睜舜了,大眼幽幽地看著她,水汪汪得異常,眼白微微泛紅,沒有血色的唇蠕動了片刻才出聲,嗓音細弱如蚊,「老師……帶我回家……我想睡覺……」
她當機立斷,把小男生攔腰抱起,對體育老師道:「這孩子有問題,得送醫院,請代我上完最後一堂課。」
她頭也不回衝出門,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能抱著近三十公斤的重負奔赴學校大門口,攔了輛出租車。
小男生在她懷裡蠕動,艱困地咳了兩聲,她趁機問:「凱強,告訴我爸爸的手機號碼,要能打得通喔,快告訴我!」
她將耳朵貼近小男生的唇,用心捕捉那微弱的號碼,一手立刻輸入手機,憂心仲忡地按下撥出鍵。
* * *
男人垮著肩、疲憊不已出現在胡茵茵面前的時候,獨自在病房外發呆的她表情十分陰惻,飽含怒意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兩小時三十五分鐘,公司離這裡很遠嗎?」詰問的口吻不再客氣,秒針每轉一圈,她的火氣就熾燒得愈旺,累積到這一刻,差不多可以將冷水煮沸了。平時難得對日常事物有高昂情緒的她,一和他交鋒便開始暴躁不堪。
他無奈地攤攤手,兩隻白襯衫長袖捋到手肘,領帶歪了一邊,全身散發著戰鬥一天後的困乏氣息。「我已經盡量趕來了,還推掉了一個會議,這會議很重要——」
「他得了肺炎。」她冷冷地打斷他。
「肺炎?」他歪歪頭,「不會吧?現在天氣也暖了,沒道理啊!」
她絲毫無力把病毒型肺炎的成因逐一說明,擔心男人有失常理的回答導致她行為失控,她扭頭領著他走向護理站,「醫師請你填資料,這家醫院沒有凱強的病歷。」
護士將表格遞給他,叮嚀道:「成先生,請填詳細一點。」
他仍是一臉困惑,猶豫地看著病患資料表,填了姓名住址電話欄後,就咬著筆桿苦思,底下一列空格均為空白。
「在想什麼?」她探頭過去,血型、出生地、身份證字號、過去的病史、過敏藥物,全都沒有回答或勾選,她忍不住冷言譏諷:「不會都不知道吧?」
「我是不知道啊!」他苦惱地看著她,悄聲在她耳邊問:「你知道嗎?」
她吃驚得合不攏嘴,情願以為他在鬧著玩,但這種時候還有心思鬧著玩的父親是不是不太正常?
「血型呢?出生地呢?總該知道吧?」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試探。
「我應該要知道嗎?」不很高興地反唇。
她撐著額頭,閉眼順氣,強迫自己把所有忍耐的招術搬出來在腦袋裡溜轉一遍,很不幸地,沒有一項管用,這個男人硬生生踩到了她的地雷,她還能事不幹己作壁上觀嗎?
她陰沉沉地抬起頭,在一群護士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揪住他的領帶,把他連拉帶扯地拽到轉角無人的走廊,使力一推按壓住他的胸口。
她的動作幾近粗蠻,令他詫異得忘了反抗,任憑她目露凶光朝他低咆:
「就是有你這種男人,只管生不管養,才會製造一堆社會問題!既然那麼不想負責任幹嘛生下他受罪?瞧你這德性哪一點像他爸爸了?連血型都不知道?成天把他放到垃圾堆像老鼠一樣自生自滅,老婆勒?也不快點找回來善後,我警告你,成凱強要出了什麼差錯,我就告你虐待兒童,讓你在公司沒臉見人!聽清楚了沒?」
他錯愕極了,伸手揩去臉上的唾沫,表情極為詭怪,可惜其中並無羞慚的成分,反倒像是聽到一串神奇的拉丁文無法解讀而充滿迷惑。
胡茵茵脹紅的臉和他相距不到一掌寬,眼裡因激動而濕潤泛光,急促的呼吸熱氣噴在他喉頭,明顯地怒氣衝天,他非常懷疑如果自己再度發言失當,這個女人恐怕不會輕易饒恕他。
他謹慎地開口:「胡老師,請你務必冷靜,身為作育英才的老師,不會想在這裡上演全武行吧?」
她嘿笑兩聲:「你運氣不好,我剛好離職了,想告狀請便。」
「唔?」他看著她堅決的臉,確信她並非信口開河,想了想,乾脆先認錯,「我承認,我的確不像個爸爸,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啊,我本來就不是他爸爸啊!」
「你——」罵詞梗在喉嚨,硬生生轉了個彎,「在說什麼鬼話?」
「胡老師,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我是小鬼的爸爸了?」
她陡然鬆開他的領帶,耳根瞬間熱烘烘,停了一會,接著惱羞成怒斥道:「你還有心情要寶,你們這一家不可理喻的——」靈光一閃,聲音又大了起來,「你騙人!他都在我面前叫你爸爸,我每次叫你成先生,你從沒糾正過啊!」
「那小子叫著好玩的,我不清楚他是怎麼跟你說的,我是姓陳沒錯,耳東陳。」他從身上掏出皮夾,取出身份證,「麻煩看仔細,可別說是我偽造的。」
她湊上眼,定睛一看,證件正面有個年輕男子的大頭照,五官英挺,刮了鬍子,蓄著三分短髮,面龐清清爽爽,乍看判若兩人,醒目的眉眼和鼻樑分明又是眼前的他,左側的姓名欄明明白白寫著——「陳紹凡」,翻過背面,配偶欄呈現空白,再轉回正面,出生日期是……「你今年才二十七?」她低呼。
「是,你認為我高中時有可能造孽生下一個孩子把他養到現在嗎?」
他取回照片,放進皮夾,很高興將了這憤慨的女人一軍。
「我以為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原來不過是個迷糊蛋,難怪飯碗也不保,早該知道你……」
「陳——紹——凡,你到底是成凱強的誰?」
他的喉頭再度被高提的領帶束緊。他不得不承認,今天真是動輒得咎的一天,就算自己背上一首唐詩,這個老早看他不順眼的女人也有理由把他的骨頭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