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花竽見過太太。」她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上前恭謹地見禮。
香靈夫人斜斜地瞟她一眼。
「原來四爺喜歡你這種楚楚可憐樣兒的。」她緩緩地喝著迎月沏上來的茶,看著花竽的眼神有說不出的嫵媚與凌厲。
錦荷在一旁微微冷笑道:「太太不知道,四爺還很喜歡跟她下棋呢!她是會讀書寫字的,四爺喜歡得很,喜歡得都把她叫在身旁一起吃飯了,哪像我們這些不識字的粗人,讓四爺見了就厭煩。」
花竽全身寒毛剎那間都緊張地豎起,明知道錦荷字字諷刺,甚至有意在香靈夫人面前刻意挑撥,但她卻語拙得不知該如何回應。
「錦荷,我們這些粗人怎麼配跟老夫人親手調教的四大丫鬟並論呢?是我們不夠好就不能怪人家太好。」迎月含笑說道。
「人家可是咱們蘭王府裡聲名遠播的四大丫鬟,哪個主子爺不寵著?多說幾句就是咱們嫉妒了,眼紅了。」梅琪冷冷淡淡地說道。
香靈夫人眼底有冷冽的怒色。
「能照料四爺的飯食起居就是好丫鬟,誰說一定要琴棋書畫都會的?要說琴棋書畫,我也沒一樣會,可王爺還是把這個家交給我來管。」香靈夫人冷哼一聲。
「丫鬟就是丫鬟,低賤的出身是明擺在那兒的,就算調教得像個千金小姐也還是個奴才,我真不知道若蘭姐姐到底怎麼想的,一個府裡若是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的,這還像什麼話?簡直亂了套!」
聽見香靈夫人提到了老夫人,花竽心口一縮,她悄悄環視眾人一眼,只見迎月貼身站在香靈夫人身旁,錦荷和梅琪並列著。她很清楚這些人都不喜歡她,也不可能替她幫腔說話,她感覺自己人單勢孤,無助得很,暗暗祈禱凌芮希早一點回來,趕快結束她的痛苦。
「太太說得是。」迎月忙接口說道。「丫鬟有丫鬟的本分,把水鴨偽裝得再像天鵝,骨子裡頭還是水鴨。」
「是啊,該沏茶的時候不去沏茶,裝模作樣地和四爺下棋,倒像個主子似的,真是不像話!」錦荷數落著花竽的罪狀。
花竽極力壓抑心頭的忐忑,她明顯感覺得到香靈夫人很不喜歡她,而「雲養齋」裡的大丫鬟和二等丫鬟則都連成一氣討伐她來了,她漸漸發現氣氛非常不利於自己,神色一怯,眸中漸漸流露焦灼不安之色。
「花竽,你有什麼話說?」香靈夫人端正了坐姿,漠然問道。
花竽心搖頭,惶恐地說道:「奴婢犯了錯,太太責罰就是,以後奴婢會好好反省,不會再犯錯。」
「迎月服侍芮希幾年了,從沒犯過什麼錯,芮希也從來沒有把迎月趕回家過,可是你一來,迎月就被趕了,我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從中挑撥的。」香靈夫人愈說愈生氣。「就算你已經是芮希的人,犯了錯教我看不慣了,我還是會把你攆出去,別想我會把你留下來興風作浪!」
花竽心口怦怦急跳,有一股不祥這感,慌忙跪下道:「太太,別把奴婢攆出去,奴婢在外頭沒有親人可以依靠。」
香靈夫人微瞇雙眼,精心描繪的黛眉彎成了新月般的弧度。
「你又不是王府的家生奴,是若蘭姐姐中途買來的丫鬟,怎麼可能沒有親人可以依靠?當初把你賣進王府的人是誰?」
花竽低聲囁嚅。「是……我的叔嬸。」
「好,那你就回你叔嬸家去住些日子再回來吧。」香靈夫人容不得好辯解,站起身便朝外走。
花竽驚慌地起身追向她,哀聲懇求著。「求太太等四爺回來再發落奴婢吧,或是奴婢還回老夫人身邊服侍,就是求太太不要把我攆出去!」
「等芮希回來?」香靈夫人冷冷一笑。「就是等他不在了我才要發落你。」
花竽終於明白不祥的預感是什麼了,她就要被攆出府去了。
「迎月犯了錯被芮希責罰,送回家去思過,所以,你犯了錯也應該和迎月一樣,領相同的責罰。」香靈面無表情地說道。
花竽怔然呆站著,只聽見香靈繼續說道:「我已經好好訓斥過芮希了,叫他別太寵著你,為了你冷淡了忠心服侍他多年的迎月,總算他今天想開了,已經答應我要把迎月正式收房為妾,以後迎月就是雲養齋裡的四姨娘。還有,元配妻子也已經訂下金陵宋家的千金了,下個月就要迎娶進門,我要是不整頓一下這裡的規矩,將來只會鬧得更厲害。」
香靈夫人一句又一句清晰的話語在花竽的耳際迴盪著,她只覺得耳朵嗡嗡地不斷作響,喉嚨像被什麼梗住了似的,難以言語。
看見迎月的嘴角隱隱向上揚起,露出一抹詭秘而得意的笑容,她才明白原來凌芮希出門前想對她說的就是這件事。
她並沒有憤怒,沒有嫉妒,也沒有慌張,因為在她的心裡,凌芮希本來就該對迎月負責,而娶元配妻子這種結果也一直都在她的預期中,只是心裡有種很傷心、很傷心的感覺,然而她卻不知道究竟因為何事而如此傷心。
「恭喜四姨娘。」她謙順地朝迎月道喜,神情恍惚木然。
迎月倒是有些詫然,沒有想到花竽的反應會是這樣平和冷靜。
「你把自己的東西收一收,後門有輛車已經在等著了,別以為磨蹭到芮希回來就沒事,我要你走,你就非走不可。」香靈夫人冷然道。
回去?她要回哪裡去?她要走去哪兒?
花竽失神地望著香靈夫人,終是沒有問出口,因為站在這裡的這些人並不會關心她的去處,也不會關心她有沒有安身之處。
她回到暖閣收拾包袱,一年前離開老夫人時,也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包袱,現在一年後要離開凌芮希了,包袱還是這麼點大,心下不禁有些淒然,打開花梨木桌下的抽屜,她取出沒有被她丟棄的錦囊收進包袱裡,隱隱約約聽見香靈夫人和迎月在屋外頭的說話聲,彷彿也不顧忌她會聽見。
「什麼四大丫鬟?汪若蘭以為弄四個小丫頭到我兒子身邊狐媚勾引,就可以報復我了?她也實在把我看得太無用了,現在我就要一個一個把她們給攆走,看是她厲害還是我厲害。」
「大爺和四爺都是太太的親生兒子,自然是聽從太太的話了。大爺把風竺送給了宮少爺,不是就正合了太太的心意嗎?現在四爺自然也會聽太太的意思,把花竽給攆出府的。」
花竽的思緒徹底凍結,原來,她和風竺離開蘭王府都是香靈夫人的意思。她和老夫人之間勾心鬥角,而她和風竺卻成了犧牲品。
「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又聽見香靈夫人冷冷地笑著說。「汪若蘭永遠沒有搞清楚自己為什麼失寵?永遠是那麼孤高冷傲,永遠不懂男人的心思,現在還弄來四個跟她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丫頭,想來迷惑我的兒子,也真費了她一番苦心。可惜呀,她在我手裡栽了多少次跟頭都還沒學聰明!那四個丫頭我每回看了就有氣,跟汪若蘭年輕時候幾乎有六、七分像呢!」
「老夫人特別挑選長得跟自己相像的丫頭,擺明了就是要跟太太鬥。」
「想跟我鬥?她的段數還不夠呢!」
花竽的額際有涔涔的冷汗滑落,背脊漸漸涼透,臉色蒼白得像漢白玉雕像,半點血色也無。
***
掌燈時分,凌芮希回到「雲養齋」,到處找不到花竽,看見暖閣裡沒有了她的包袱,驚訝地抓住錦荷問道。
「花竽呢?」
錦荷抽回手,笑嘻嘻地說:「迎月姐姐受了什麼責罰,她現在也受了什麼責罰,公平得很了。」
「什麼意思?你們把花竽攆走了?」凌芮希大為震驚。
「四爺別冤枉人,我們可沒有那麼不知好歹,敢把你心愛的寵婢攆出去。」迎月上前服侍他,臉上笑意盈盈。
「是我母親?」凌芮希愕然。
「太太很不喜歡花竽,覺得她太輕佻了,便叫她回她叔嬸家住些日子,等她反省夠了,想叫她回來時再去接回來。」迎月欲替他更衣,被他推了開來。
「她叔嬸家在哪裡?」他眉心蹙緊,眼眸暗沉地冷瞪著她。
「誰知道。」她依然含笑,輕臉問錦荷。「錦荷,你知道嗎?」
「我何必要知道?」錦荷低頭拿起針線。
「是誰帶她走的?」他咬牙切齒。
「太太的安排,我們都不清楚。」迎月轉過身去捧熱水給他淨手。
凌芮希用力推開他,往外衝出去。
「四爺!現在這麼晚了,太太已經歇下了,要去明兒再去吧!」迎月和錦荷一邊追著他,一邊喊。
凌芮希恍若末聞,頭也不回地冷然大步前行。
母親明明說要讓迎月和花竽一起正式收房,所以他才會答應母親的要求,給迎月一個名分,但是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欺騙了他,趁他不在時把花竽攆出府!他根本沒有想到母親會這麼做,她對花竽真的如此厭惡嗎?還是因為聽了迎月和錦荷她們的挑撥?
而那一張變成了一情詩的藏寶圖,他和太子一開始懷疑那首情詩裡或許藏了與寶藏有關的蛛絲馬跡,於是兩個人反覆地讀,甚至把每一句和每一個字都拆開來研究,最終不得不承認,那的確就只是一首單純的情詩。
「難道是父王的情人暗中寫給父王的情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這樣自言自語地猜測。
「這關係到宮闈秘密,臣不敢亂猜。」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其實他並不認為這是寫給皇上的情詩,情詩上面的字跡,讓他的心思飛得老遠,不安地晃蕩著,當不經意想起花竽時,不安的感覺就晃蕩得更厲害。
「這張藏寶圖除了你我以外,還有第三個人知道嗎?」太子懷疑地問他。
「沒有,都是臣自己貼身收著,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雖然保護了花竽,但心底的疑惑也慢慢指向花竽。
他雖然不想懷疑她,但那首出現在藏寶圖上的情詩實在太古怪突兀,而且又是極女性的字跡,讓他無法不懷疑可能是花竽調的包。
萬一是真的,那花竽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是她發現了真正的藏寶圖之後起了貪念?
這個想法當下就被他推翻,他無法想像花竽會動「貪念」,這兩個字根本和她是完全沒有關係的。
而且,男人對男人的忠誠或許不見得靠得住,但是一個深愛著男人的女人,她的忠誠是絕對無須懷疑的。
變成了情詩的藏寶圖對太子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他非常沮喪失望,決定把這首情詩再偷偷放回密匣裡。
藏寶圖歸還了原主,但是凌芮希的內心並沒有真正感到輕鬆起來,因為太子當下雖然並未疑心他,但是日子久了,朝夕間一旦觸動心思,難保不會又懷疑起他的忠心,這一份猜忌在他們之間是永遠無法消除了,而到底花竽有沒有動過那張藏寶圖,則成了另一個他心中的謎團。
他並不想疑心於她,現下最重要的就是把她找回來,真相也就明朗了。
他正恍惚地想著,突然看見迭翠到斜側裡奔出來將他攔住。
「四爺,等等!」
凌芮希回神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什麼嗎?」直覺告訴他,迭翠想說的話一定與花竽有關。
迭翠四下張望後,把凌芮希悄悄拉到陰影處,小心地說道:「四爺,我知道花竽是被一輛騾車接走的。」
「騾車?」凌芮希震驚。「王府裡根本沒有騾車!」
「是。」迭翠點點頭,緊張不安地咬著唇。「所以接花竽走的騾車一定是太太從外頭雇來的,四爺,奴婢想,太太一定是不想讓花竽再回來!」
凌芮希深深吸一口氣,咬牙問:「你還知道些什麼?」
迭翠低下頭,小聲地說道:「花竽是從後門被帶走的,太太囑咐我們不准對任何人提起花竽的事,否則也要把我們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