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咖啡拿起來啜了一口,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立刻走進瀰漫著尚未散盡熱氣的浴室裡,嫌惡地將嘴裡那口廉價的、沒有資格稱為咖啡的東西吐在洗手槽裡,沖掉。
即溶包……
他皺了皺眉,不可思議地盯著馬克杯中的褐色液體,真不敢相信梁綻晴會端出杯三合一即溶咖啡給他,她只不過是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腦子就壞掉、品味就變差了嗎?他為方才滑過舌尖的低俗味覺感到不可置信。
不過,浴室裡怎麼沒看到剛才還在這兒玩水兼洗澡的梁綻晴與她女兒的身影?
她們人呢?
「叔叔,你為什麼把那個吐掉?那是什麼?」不知道突然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女孩,用稚嫩柔軟的童音,在韓澈的腳邊問道。
他低頭,看見小女孩仰望他的臉龐天真無邪,眼神燦亮得不可思議……是梁綻晴的女兒。
「那是咖啡。」他蹲下身體,與小女孩平視,她的臉頰粉嫩,紅撲撲地就像顆小蘋果,看起來十分討人喜歡。
「那叔叔為什麼要把咖啡吐掉?」小女孩又問。
「因為不好喝。」
「噢,不好喝啊……」小女孩突然低下頭,彷彿正在認真地思考什麼,隨即高興地道:「那叔叔要吃很好吃的魚嗎?瑪麻跟謙謙要去洗院子前,有吃很好吃很好吃的魚喔!」
韓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柔聲問道:「謙謙喜歡吃魚?」
「最喜歡了!瑪麻煮的魚好好吃!」小女孩開心地回話,隨即又像想起了什麼似地咚咚咚跑去廚房。「瑪麻,還有那個很好吃的魚嗎?可以給叔叔吃嗎?」
聞言,在廚房裡切水果的梁綻晴大驚失色,連忙抹了抹手跑到客廳。她不知道韓澈已經換好衣服,更沒想到剛才明明還在玩玩具的謙謙已經去纏他了。
韓澈對吃食有多挑剔,她比誰都明白,怎麼她只是想先切個水果給女兒吃,事情就發展成要把殘羹剩餚給如王子般的韓澈吃的這種景況呢?
她來到韓澈身邊,眸中的慌亂眼色只出現了一秒。
「我只有一般的家常菜,而且還是我們中午吃剩的,微波過後味道會更差,不合你胃口的。」梁綻晴說得十分鎮定,保持冷靜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戲,別擔心,韓澈一定會拒絕的。
「無妨。」韓澈聳了聳肩。
梁綻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居然說無妨……她太驚嚇,這種心情就像要拿出菜脯干招待吃慣高級料理的日本天皇一樣,她忍不住露出一絲懊惱神色。
韓澈將她臉上細微的表情看進眼裡,不禁暗自好笑,他認識的梁綻晴總是不疾不徐的,很顯然她對自己的廚藝沒有像對自己煮的咖啡一樣有信心。
「噢……好吧!」梁綻晴聽起來有點不情願,她為什麼得因為女兒隨口的一句話弄食物給舊情人吃呢?
舊情人?她為這個跳出來的字眼震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看了韓澈英挺的五官一眼……或許這名詞還太抬舉自己了,韓激應該從沒把她界定在情人範圍裡,即使他們上過床,而且這段關係還維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也一樣。
韓澈對她無心,她並不是今天才知道,就像他明明是個聰明人,但他現在站在她的女兒眼前,卻連試圖打探小女孩的年紀都不想。
他不會想到謙謙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他總是無情地撇開每一個與她有交集的可能,對她漫不經心,甚至於她後來的婚禮對他而言都是全然的無動於衷。
她根本不用擔心韓澈跟謙謙獨處,因為他永遠不會知道謙謙是他的小孩,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更何況,謙謙長得是跟她如此地相似,只除了那微微揚起的眼角有可能會稍微透露出一點秘密,但謙謙的五官還是大抵就像是照著她的樣板刻的。
念及至此,梁綻晴突然覺得很氣惱,不是對韓澈,而是對巧遇的他居然尚有一絲什麼期盼的自己。她何必在意他?甚至擔心他吃不慣家常菜?
「你先陪我女兒,我很快就好。」梁綻晴氣悶地轉進廚房,臨走前又轉頭過來交代小女孩。「謙謙,我去幫叔叔熱菜,你先陪叔叔喔!」
「好!」小女孩興高采烈,拉了韓澈的手就走,儼然一副小主人的架勢。「叔叔我們來堆積木,我會蓋很高的房子喔!」
小女孩完全不怕生,笑得既單純又美好,韓澈十分、十分地喜歡她。
嚴格來說,應該說是他非常地喜愛孩子,他有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他國中時,妹妹才三歲,他還記得妹妹搖搖晃晃跟自己討抱的可愛模樣有多麼讓人喜歡。
方纔,若不是小女孩燦亮的笑容與邀請,他相信自己絕不會走進梁綻晴的屋子,更不會在這裡待那麼久,甚至現在還要留下來叨擾一頓飯。
「叔叔蓋的房子好高喔!會倒嗎?」謙謙一臉敬佩地看著韓澈用積木三兩下堆疊起來的高樓。
「當然不會。」韓澈笑道。「謙謙蓋得也很高,會倒嗎?」他伸出食指做出要推倒小女孩堆的城堡的樣子。
「不行!」謙謙大笑,張開雙臀想環住自己的城堡,一個衝力讓她往前倒去,整個人撲倒在自己堆的城堡落下的積木堆裡。
韓澈想抓住她時已經來不及了,小女孩整個人很滑稽的撲在一堆泡棉積木上。
她抬頭,哈哈笑,好開心地說道:「我把城堡壓扁了!我是巨人謙謙!」
韓澈因著她開懷的笑容一起朗聲笑了。
梁綻晴從廚房走出來,看見的就是這幅光景。
心頭忍不住一緊……韓澈總是這樣,他只有在面對小動物或是小孩時才能如此真心不設防,回想起她初次窺見他的溫柔時,也是因為瑪露……停!她不要再想到過去的任何事情了!她在腦中喝止自己。
「可以吃飯了。」梁綻晴走到韓澈身邊,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地指了指飯廳。
她不看他,正如同韓澈也不時迴避她的眼光一樣。
「叔叔吃完飯再來陪我玩,謙謙在這裡等叔叔。」謙謙朝韓澈說完,咚咚咚又跑去房間拿了幾本故事書出來放在梁綻晴手上。
「瑪麻先念故事給我聽,我要一邊吃水果一邊聽。」
對喔,她張羅了韓澈的吃食之後就忘了原本要端出來給謙謙吃的水果了……梁綻晴猛然被提醒,又走回廚房拿。
為什麼韓澈來了,她就又開始感覺自己像女僕了呢?過了這麼多年,她的氣勢一樣沒長進。
「謙謙好乖,謙謙叫什麼名字?」韓澈又蹲下來,忍不住問起這麼討他歡心的小女孩。
梁綻晴從廚房端著水果盤走出來,剛好聽見韓澈的問句,手指頭不禁顫了顫,差點拿不住盤子,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女兒稚嫩的童音就先回話了。
「我叫馥謙,瑪麻都叫我謙謙。」
傅謙?好中性的名字,韓澈心想。
當然了,小女孩的父親叫傅紀宸,謙謙當然姓傅……他在期待什麼?他居然有那麼一瞬間是如此希望謙謙是梁綻晴與他的小孩,韓澈心頭一凜,將這個可怕的念頭揮去,他不該這麼齷齪。
梁綻晴已經結婚了,這裡是她與另一個男人的家,謙謙再可愛,也是她與別的男人的孩子,他在心裡鄭重提醒自己。
而聽見小女孩回答的梁綻晴將水果盤放到客廳的茶几上,很明顯地鬆了口氣。
韓澈只顧著和小女孩說話,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那叔叔呢?叔叔叫什麼名字?」謙謙忽然想起,眨著大眼睛問道。
「我叫韓澈。」唯恐小女孩沒聽清楚似地,韓澈又強調了一次。「韓澈。」
「韓澈?韓澈?」小女孩看起來很疑惑,又喃喃念了韓澈的名字好幾次,然後抬頭朝他笑道:「跟把拔——」
「跟把拔一樣會蓋很高的房子,你記對了,你好棒!」梁綻晴接口,打斷了小女孩,順勢稱讚了她幾句,一把抱起她坐在沙發上。
韓澈微微瞇起眼,望著梁綻晴的眼色裡充滿審視。為什麼一個看起來約莫三、四歲的孩子,竟會知道他跟父親一樣是建築師?
梁綻晴對他這種審慎打量、左右思忖的神色太熟悉了。
她朝他嫣然一笑,解答他疑問的語氣平靜地聽不出一絲波瀾。
「紀宸常常在家裡聊起建築師朋友的事,我們前陣子還帶謙謙一起去參觀過郊區那座陶瓷博物館……謙謙好棒對不對?知道叔叔跟把拔一樣會蓋好高的房子。」
梁綻晴低頭吻了小女孩臉頰一口,用叉子叉起一片蘋果餵進謙謙嘴裡,又抬頭向韓澈說道:「好了,你快去吃飯吧,等等飯菜又涼了。」
韓澈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往飯廳走。
只有梁綻晴知道自己拿著叉子的手微微地顫抖著。她是那麼的期望他發現,卻又害怕他知道……
「瑪麻先念這本。」謙謙對於母親複雜的心思當然渾然無所覺,她挑了一本故事書放在梁綻晴膝上,嘴裡還咬著蘋果,說起話來唏哩呼嚕的。
「好。」梁綻晴攤開故事書,翻到第一頁,瑪露也不知道何時跳出來,蹭過來梁綻晴腳邊。
韓澈用完餐之後回到客廳,看見的便是一個小女孩窩在媽媽懷中聽故事聽到睡著,白足黑貓也蹭在女主人腳邊睡覺的光景。
好久沒看見瑪露了,它還是一樣喜歡先觀察一陣再跳出來……韓澈不禁失笑,他又從瑪露那裡過關,變成一個沒有威脅性的人了嗎?
韓澈想走近,去摸一摸瑪露的黑毛是不是像他記憶中的一樣柔順,已經舉起的腳步卻在看見梁綻晴臉上的表情時停住。
陽光從梁綻晴身後的那道窗灑入,她安坐在一個金黃色的靜謐氛圍裡,身旁的空氣彷彿都停止流動,她看著孩子沉靜睡顏的表情充滿純粹的愛戀。
有一股麻麻澀澀的感受從韓澈心裡流淌而過。
他訝異自己竟然記得她如此膠著繾綣的目光,她眸底的燦亮星芒,總是會讓人誤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風景。
曾經,這麼深刻且溫柔的目光,是她凝視著他的眼光,而如今,她的眼裡只有她的孩子,再沒有映著他的倒影。
原來,他跟梁綻晴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如此遙遠……
梁綻晴察覺到韓澈投射而來的目光,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困窘不安,她朝他扯唇笑了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站起來將謙謙抱進臥房裡,開了冷氣將女兒安置在床上睡,蓋上被子。
一股動力驅策韓澈跟在她後頭,斜倚在臥室門框看著她一連串的動作,心頭的感受很複雜,說不上自己此時真正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是感歎時光飛逝,曾擁在懷中的小女人已經儼然成為一個母親?是慶幸梁綻晴母女倆似乎過得十分幸福,不需要他掛心?還是……也有那麼一丁點嫉妒傅紀宸,嫉妒他不管在外工作得多倦多累,回到家時都能看見他的妻、他的女兒,編織而成的一幅如此美好的風景?
曾幾何時,他居然也開始想望起這份屬於平凡家庭的溫暖?
韓澈不禁又在心裡嘲諷起今天反常的自己,然後,他看見梁綻晴拿了個大袋子走進浴室裡,將他剛才換下來的衣物放進去,遞到他眼前。
韓澈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接過梁綻晴遞來的提袋……的確,她現在已經不適合再為別的男人洗衣服了。
韓澈心頭一緊,突然湧上了一股難言的酸澀,他看了看腕表,忽略心中那份突如其來的難受,回身向外走,只想盡快離開這裡。
「我要走了,得回去開會。」他的語氣清淡得不見情緒。
「嗯。」梁綻晴輕應了聲,送韓澈走到門口。
要離開之前,韓澈突然轉身對她說道:「恭喜。」
「恭喜什麼?」梁綻晴愣了愣。
「紀宸得了獎。」韓澈望著她的眼神深邃幽遠。
「嗯,他很努力。」梁綻晴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並不那麼心虛,坦白說,她並不知道傅紀宸最近在做些什麼。
「等他手上這件案子忙完,再回台灣要好幾個月後了吧?」
韓澈彎身穿好鞋子之後問道。
「嗯。」
「再見。」
「慢走。」
梁綻晴看著大門在她眼前合上,聽見韓澈打開車門,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沒有了謙謙,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竟是如此客套疏離……梁綻晴再次覺得心被挖空了一塊,上次有這種感受,是什麼時候呢?
她陷入片刻失神。
而後她像個機械人一樣,面無表情地走進屋子裡,將放在衣櫃最底層的,韓澈第一次到她租的小套房時換下來、她一直找理由沒有還他的衣服拿出來,放在眼前。
剛才忘記一起還給他了……
她看著韓澈的衣服,一時之間有太多回憶跳上心頭。
謙謙、傅謙、馥謙……其實,謙謙的名字叫做梁馥謙。
她只是需要一個婚禮、一個結婚登記,來告訴辛苦扶養她長大、觀念守舊的養父母,她並沒有敗壞他們的門風,她並不是未婚生子。
於是她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就找上一直苦苦追求她的同事傅紀宸幫忙,一起扮演她稱職且完美的丈夫,一起告訴她的養父母,他們即將結婚,而現在小孩能夠從母姓,她的丈夫很樂意她這麼做。
梁綻晴的養父母對於這件事情當然欣然接受。
其實……梁綻晴知道,傅紀宸對她,是真的有情的。
他說他從大學時代起就看著她,於是他拿到建築師執照之後,就跟她進了同一間公司,正如同她當年盲目地追隨著韓澈的腳步一樣。
他們並不是潦潦草草地假結婚就算,他是真的帶她去見了父母,為她風光辦了場婚禮,就連她現在住的房子,都是傅紀宸給的。
他只淡淡地跟她說,他一直纏綿病榻的父親時日無多,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見他結婚,他們兩人正好都需要一場婚禮,而他很樂意當她的丈夫。
但其實梁綻晴知道……傅紀宸只是想守著一個在她身旁、等待她愛上他的機會,就像她當初死心眼想守著韓澈的原因一樣。
他是這麼的傻……直到他遇上了能出國發展的契機,她才終於說服了他放下她,瞞著她的養父母,先到戶政事務所去,簡單地辦了離婚手續。
當然,為了避免她的養父母起疑,她的身份證遲遲沒有去換證,就一直讓傅紀宸的名字掛在她的配偶欄上。
他們兩人仍然偶有聯絡,只是近年來,傅紀宸在國外的事務太過繁重,幾乎不曾回過台灣……而謙謙,在她滿週歲之前,雖然還有見過這個「爸爸」幾次,之後便隨著與傅紀宸的分隔兩地,再也沒有與他見過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