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應該是對一個幫了你這麼多忙的人的語氣。」韓澈淡淡地望進她眼底。
很好,她的聲音裡終於出現一絲真正的情緒,他一向不喜歡別人防守得比自己更徹底,尤其是梁綻晴。
梁綻晴望著韓澈的眼色沉默了會兒,回想起他們稍早時在她房裡的對談……
「是因為我說了不要你管我的家務事,你就下定決心連我跟女兒的一頓飯都要干涉嗎?」韓執行長?家務事?這是令他不快的關鍵字嗎?
這算什麼?他有什麼理由不高興?有什麼理由大刺刺地坐在她家裡?還理直氣壯地為她與女兒張羅吃食?她並不恨他當年如何對她,她只是覺得他並不應該跨過那道客套有禮的藩籬,想踏進她與女兒的小小世界。
他們只是一對不經意相遇的老朋友、舊同事,就這樣。
「隨你怎麼想,我只是同情你病了還得煮飯。」韓澈望著她少有的氣惱,回答得不鹹不淡地。他可是在她還睡著時就安排好了,並沒有她猜想得那麼小心眼。
他話才說完,不知道何時從哪兒跳出來的瑪露,居然在他左右附近張望了一陣之後,跳上沙發,窩到他大腿邊蹭了會兒,瞇眼,一臉舒服地想睡覺的樣子。
「……」梁綻晴沒好氣地看了瑪露一眼,她養了這麼多年的貓居然這麼輕易就在陣前倒戈了。「不管你是同情還是怎樣,你都不能隨便這樣干預別人的生活,你至少得問過我的——」
「韓澈叔叔,你不是說要幫我做一個好大的飛機嗎?我們一起,用這個做!」
謙謙興高采烈地,從房裡拿著一堆樂高積木跳出來,打斷了梁綻晴對韓澈的抗議。
「好。」韓澈站起身子,接過謙謙手裡的積木,和謙謙一起在客廳裡鋪著巧拼地毯的遊戲區塊坐下。
「……」搞什麼鬼?梁綻晴這下徹底地無言了。
她的廚房裡是一堆戴著高帽子,完全與她是不同次元的六星級飯店大廚,而她的貓跟她的女兒拋下她,跑去纏著一個趾高氣昂,她完全弄不懂他在想什麼的,既幼稚又傲慢的男人。
她不過才生了一場病,這世界就已經風雲變色,被外星人統治了嗎?
梁綻晴覺得自己病得越來越重了……這波感冒病毒,真是來得讓她措手不及……
***
韓澈雙手負在身後,站在辦公室偌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台北城下的車水馬龍。
這幾年,他順利地站上了韓氏建築的最高位,在商場上打了一場風風光光、漂漂亮亮的勝仗。汲汲營營地這麼耕耘下來,韓氏建築的身價跟從前相比,已不可同曰而語。
而他現在所處的高處,曾經是一個他渴求到近乎偏執的位置,但為什麼當他應該感到意氣風發的此時,他望著窗外那些繽紛街景,心中卻只感到空虛與惆悵?
他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什麼?但究竟是什麼呢?他卻無法真正地看明白。
韓澈揉了揉緊皺的眉心,他真的不懂,就像他不明白,他今早破天荒地把所有的行程都排開,居然只為了現在在辦公室裡等待梁綻晴?
其實,他一點也不意外梁綻晴會來找他,甚至,她還比他預期中的晚了幾天才出現。
但是,當秘書昨天通報他說有位梁小姐來電,要求與他見面時,他心底居然有股難掩的期待……他究竟在做什麼啊?
就算他突然發現自己對梁綻晴舊情難忘,她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他也不該對她有任何非分的邐想。
更何況,他對她從沒有情,從何而來的「舊情」,從何而來的「難忘」?
他覺得心中那份細微的騷動,真是來得莫名其妙。
「執行長,梁小姐到了。」秘書按了分機知會他。
「讓她進來。」韓澈的語調依然冰冷,他信步走回辦公桌前,優雅從容地落坐。
而梁綻晴推門而入,平時總是波瀾不興的眸中,卻難得地燃著熊熊火焰。
「坐。」韓澈深深地注視了她一眼,然後指了指前方座位,將雙手交疊在桌面。
「不用,我說完幾句話就走。」梁綻晴覺得自己快燒起來了。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張收據和一本存折放在韓澈桌上,毫不客氣地問道:「這是什麼?」
「誠如你所見。」韓澈淡淡地看了她放在桌上的東西一眼,回答得不痛不癢。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他去幼稚園接謙謙的那天順手付了謙謙的學費,還在梁綻晴的戶頭裡匯進了五十萬,這當然是她現在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梁綻晴破天荒地覺得自己快要氣壞了!
「幼稚園只是要你提醒我該付下個月的月費,你為什麼要自作主張地替我付錢?」而且,韓澈開給園方的支票,根本就是一筆足以讓謙謙念完小班中班大班都還有剩的數字。
園方竟然真的收下了那筆直至謙謙畢業前的所有學費,而她居然是拿到收據時才知道他做了一件如此霸道又惡劣的事!
韓澈只是幽幽地看著她,雙手在桌前輕抵成塔狀,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接近她真正的情緒,她就在他眼前爆發,毫不隱瞞,而她生氣的樣子竟是如此美麗。
梁綻晴現在才沒有空管他注視她的眼神是不是濃烈得令人雙腿發軟。
「還有,我戶頭裡的五十萬又是怎麼回事?那些每天來我家按門鈴的大廚、鐘點女傭、管家和司機又是怎樣?你現在是飛黃騰達,迫不及待地想為自己做功德嗎?」韓澈到底在搞什麼?她又不想過度逾越地擅自打他手機,她只好循著正常管道來見他……天知道她有多不想踏進這間辦公室?
做功德?韓澈笑了,卻引得梁綻晴更加憤怒了。
「我來只是要告訴你,這五十萬我還給你,然後幼稚園那邊那筆一次付清到畢業的學費,我也會慢慢分次攤還給你。」梁綻晴把一個皮製提袋重重地放在韓澈桌上。不用說,這當然是那五百張一千塊。
「分次攤還?」韓澈唇邊勾起一抹十分不以為然的淺笑。「你要怎麼還?憑你每個月翻譯的那點微薄薪水?」
「你……」粱綻晴不想管韓澈為什麼知道這件事,反正他一向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她只覺得自己就快要因為他的無理取鬧呼吸不到氧氣。「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我身上沒有什麼你想要的,你何必這樣干預我的生活?別告訴我你只是因為覺得謙謙很討你歡心。」
韓澈起身離開座位,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慢條斯理地說道:「你錯了,綻晴,你身上有我想要的。」
梁綻晴胸口一窒。
「我要你來為我審圖。」
「什麼?」梁綻晴瞠大雙眸,眸心儘是迷惘。
「這幾年,事務所的分工越來越細,建案不同種類的圖總是分好幾組來做,我需要一個人來為我做最後一個步驟的整合與審修。」梁綻晴在這方面無疑是個人才。
「我會為你安排好下面的組員,守人會指導你直到你上手,你每天只需要工作到下午三點,做不完的帶回家做也成,這時間足以讓你能夠去接謙謙放學。」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韓澈居然已經想好了,梁綻晴覺得自己快瘋掉了。
「你別無選擇,不是嗎?」韓澈的眸色,深邃得像兩潭靜夜裡的湖水。
梁綻晴緊緊地注視著他。
她很憤怒,但她卻無法反駁……是的,她別無選擇。
她一個人帶著謙謙走到現在,山窮水盡幾乎已是窮途末路。
她無法到任何一間建築師事務所利用她的專才工作,是因為獨立扶養孩子的她無法應付三不五時的頻繁加班。
她的經濟困窘,疲憊地對生活提不起一絲力氣。
謙謙已經跟著她粗茶淡飯太久,她無法讓女兒再繼續這麼縮衣節食下去。
能讓她三點下班的韓澈,無疑地提供了她最好的一個選擇,一個讓她能兼顧經濟壓力與孩子的最好辦法。
她抿緊雙唇,不語。一條康莊大道擺在眼前,她卻覺得自己的自尊在凋零。
韓澈可以好好地跟她談,但不是用這種方式,正如同當初,他們分開的方式一樣殘忍得不近人情……
「怎麼?還有顧忌?需要我打電話先知會傅紀宸嗎?」韓澈的口吻裡有抹刺耳的嘲諷。
「不需要。」梁綻晴努力深呼吸了幾口,抬眸回望他時,眼底已無風雨。
韓澈只是靜靜地凝望著她。
梁綻晴沉默了許久,久到韓澈幾乎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她才終於緩緩問他道:「什麼時候上班?」
「等你打點好一切,跟守人聯絡,他會告訴你。」
「嗯。」梁綻晴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低下頭,不想讓韓澈看見她眼底的那份挫敗。
韓澈遞了一張方守人的名片到她手裡。
「那麼我走了,再見,韓執行長。」梁綻晴朝他微笑,視線卻始終落在遠方,她退出他辦公室的頹然身影,不知怎地讓韓澈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夜裡。
上次他是要令她離開,這次他卻是要讓她回來。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她來上班,是因為他不捨她眼底那份被現實生活磨難出來的滄桑與疲憊。
他心疼她曾經是一個如此心高氣傲且聰慧的女人,卻形單影隻的帶著女兒在經濟壓力中浮沉,最後連健康的身體都將面臨破敗。
他不想看見她這樣,卻又不想打探太多她與傅紀宸之間的隱私,於是他只能用他自己知道的方法,一個梁綻晴無法拒絕的方法強迫她靠近。
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會愛,手腕專斷且冷情的男人,他早就告訴過梁綻晴他不是什麼王子。
只是,他現在要她的靠近,是為了不捨她的脆弱,那麼,當初他要梁綻晴走開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他像割除一個身上多出來的瘤一樣,毫不留情地一刀斬斷她所有的情感與牽掛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他不明白。
正如同他不明白自己這幾年來,為什麼要在世界各地的酒館裡,尋找一杯和梁綻晴煮的相似味道的愛爾蘭咖啡……
他的舌尖,一直烙印著只有她能煮得出來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