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弄好了,謝謝你執行長,我真的不需要幫忙。」雖然眼角的淚光透露出梁綻晴方才快被嚇死的訊息,但她在韓澈面前表現出來的態度仍是不疾不徐。
韓澈無法將記憶中那個驚惶失措的梁綻晴,和眼前這個正對他客套微笑的女人聯想在一起。
這種既荒謬又不可理喻的感覺,讓他想起了他同時看見她的驕傲與脆弱,且深受吸引的那個夜裡。
韓澈突然記起她唇瓣的觸感。
她的吻裡有威士忌的灼熱,有曼特寧的香醇,她的味道很好,比任何一個女人都還要柔軟,他是那麼地想要攻佔……
原來他從沒有忘記,只是選擇塵封在心底。
梁綻晴傻傻地看著韓澈,她已經告訴他她不需要幫忙了,這樣已經很直白了,他還不出去嗎?可是……是她多心嗎?總覺得韓澈的神色有點不對勁?
梁綻晴走到韓澈身前,雖然心裡隱約覺得這麼做並不適當,但她想起他是個曾經發燒到接近四十度、還硬要逞強熬夜加班的男人,就不禁有點憂慮,她手舉在半空中,猶豫地落下,又勉為其難地抬起來,略微踮了踮腳,終於緩緩地將手撫上他的額頭。
韓澈的身體在感覺到她微涼的手後一震!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你好燙……是發燒了嗎?」
「是不是天氣太熱,剛巡完工地,有些中暑?」
「嘿,回答我的問題,你生病了、發燒了?因為病了,工作才做不完;你好累,才找我來煮咖啡是不是?」
「你真不該這麼逞強的,偶爾也分幾個工地下去給別人巡,你是執行長,不用什麼都親力親為的……」
「韓澈,你已經十分出色了,你這麼努力,究竟想要證明些什麼呢?」
「還是你要先坐一下,喝點什麼?」
「韓澈,我的王子,你今晚要喝咖啡嗎?」
落在遠方的思緒被眼前的視線拉回,韓澈聽見自己胸口急喘了一聲!
過去和現在的畫面在他眼前更迭,交錯成為一個再清晰不過的重影。
那些被壓抑的、被拋下的、被放棄的、不願承認的,以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挾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劈開他心田,狠狠地朝他反撲而來!
屬於過往的一切回憶綿綿密密地回湧至他的心裡,並且伏竄地比從前更強更急!
他被迫正視這些以為自己早已遺忘與拋下的過去!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與梁綻晴那段沒有承諾的肉體關係裡十分安全,但那杯放在傅紀宸桌上的愛爾蘭咖啡,卻讓他措手不及地看見自己的軟弱……他是如此害怕被某樣自身無法控制的情感牽絆,更畏懼每一個會超出他掌控的規則。
他想起那個折磨了父母大半生與毀了自己童年的愛情形象,他眼前還有這麼崇高的事業理想與目標等待他完成,他不要被愚蠢的情感操弄,他不要愛情!
於是他拋下梁綻晴,將她像個失寵的玩具般拋棄,並且無情地踐踏她最吸引他的驕傲與自尊。
他狠狠一刀斬斷的並非只是梁綻晴單方面的愛戀,更是她緊緊纏在他心上的牽絆。
他說服自己,他並不愛她,他厭倦她是因為她開始庸俗地跟他要起真心與承諾,他並不在意,不愛、不愧疚、不思念,更不牽掛。
他將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連根拔除,刻意漠視自己的行為釋放出的訊息。
直到他開始懷念起她從前曾對他顯露出的柔情繾綣的這一刻,他心上才倏地諷刺地湧起了許多明白。
他終於明白,昔日那個讓他終於決心拋下她的原因,不是因為她向他勾勒起來來的藍圖,而是因為他如此害怕那個想一心一意應允她的自己。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已經站上了理想的最高點,卻仍要給自己堆積如山的工作,好讓自己沒時間感到內心空乏與思念她?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總在每個凌晨兩點鐘的夜裡輾轉難眠……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總要在世界各地的酒吧點一杯愛爾蘭咖啡,找尋與她相似的味道……
他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這幾年來都不願意睡在辦公室後面的那間小房間裡……
他和梁綻晴重逢之後,那些時不時湧上心頭的酸澀與悵然是為了什麼……
他不喜歡梁綻晴對他的冷淡與疏離,不想聽見傅紀宸的消息背後的涵義……
為什麼他居然會以為自己不愛梁綻晴?
「嘿!你還好嗎?我在跟你說話呢!喝點水好——」
一個熾熱到令人心慌的擁抱打斷了她。
「……澈?」梁綻晴瞠大雙眸,不禁又脫口喚出他的名字。
「離開他,到我身邊來。」從她頭頂傳來的聲音低沉暗啞。
「什麼?」梁綻晴動了動身體,試圖掙脫韓澈懷抱。她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離開他,到我身邊來……」韓澈又說了一次,他的嗓音朦朧幽遠,簡直像是在喃喃自語。
掙不開……為什麼……有種韓澈聽起來好可憐的感覺?梁綻晴覺得自己應該要生氣,不該就這麼任他抱著,但他難得出現的脆弱,讓她覺得脖子彷彿被掐住般地不能呼吸,無法動彈。
他身上傳來的古龍水味是如此熟悉,讓她好迷惑……曾經,這麼眷戀的、已經失去的胸膛……
「瑪麻!韓澈叔叔!打到蟑螂了嗎?」謙謙的聲音從陽台外跟著咚咚咚的腳步聲跳進來,一進門,就看見韓澈與梁綻晴兩人抱在一起。
「咦?謙謙也要抱抱!」撲——
梁綻晴驚嚇地迅速從韓澈懷抱中退開,反而是韓澈反應快地先蹲下接住了跳上來的小女孩。
「謙謙抱抱韓澈叔叔!」小女孩勾住了韓澈的脖子,笑得十分開懷,謙謙最喜歡抱抱了!
天!她在做什麼?梁綻晴突然覺得十分懊惱,她竟然在女兒的面前與韓澈擁抱……他剛剛……說了什麼?
她將視線對上韓澈,他的細長黑眸也正幽深莫名地望著她,梁綻晴忽然覺得她無法直視這樣的眼神。
「好了,謙謙,別纏著韓澈叔叔,時間晚了,韓澈叔叔要回家了,而且你整身都是沙子,走吧!瑪麻去放水,我們去洗澡。」
她語氣中趕人的意味太明顯,讓韓澈不禁意識到自己的狼狽。
他生平第一次的告白被狠狠拒絕,而且對像還是他親手推給別人的妻子,是一個他的道德觀不允許他觸碰的範圍,他一向孤高冷靜,而他居然有朝一日,需要她與別的男人生的女兒來提醒他,他方纔的擁抱與真情流露有多齷齪?
「可是謙謙想跟韓澈叔叔堆積木!」小女孩不情願地癟嘴。
「已經很晚了,韓澈叔叔要回家了。」梁綻晴的語氣已經開始不耐煩,她一刻都不想再跟這個總是擾亂她心情的男人待在同一個空間裡。
「那明天!」謙謙又興高采烈地換個方向要求,她真的很喜歡跟韓澈叔叔一起玩嘛!
「瑪麻已經說——」粱綻晴的音量已經提高,警告的意味很濃。
她知道自己是因為方才與韓澈的失控感到心煩意亂,現在對謙謙才如此沒耐心,她明白,但她卻沒辦法控制。
她是如此憎惡這個還會為了韓澈心跳的自己,即便她相信她隱藏得很好。
「你先去放水吧,我來跟謙謙說,我說幾句話就走。」韓澈清冷的聲音中斷了她未完的話語。
縱然心中還有許多尚待理清的愁緒,也不該在此時繼續留下來叨擾她們母女倆。
「那我先去浴室放水,等等就不送了,謙謙,你跟韓澈叔叔說完話就進來知道嗎?不要纏著叔叔不放。」粱綻晴頭也不回地往浴室裡走,她的步伐十分沉穩平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就是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如此冷靜地面對韓澈多久?
「噢……好……」小女孩聽起來很失望,她不知道瑪麻為什麼要這麼生氣?瑪麻平常好溫柔的,講話都不會這麼大聲……
一雙溫柔的手突然撫了撫謙謙頭頂。
「謙謙好乖,謙謙等一下先跟瑪麻去洗澡,今天已經好晚了,韓澈叔叔好累,下次再來陪你堆積木好不好?我跟謙謙一起堆好高的城堡、做好大的飛機。」
「明天嗎?」聽見城堡跟飛機,謙謙眼睛都亮了。
「明天不行,明天叔叔要去國外,等叔叔回來之後再陪你堆積木。」從明天開始,他要去德國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商展。
「國外是哪裡?」
「嗯……就是一個很遠的地方。」
「為什麼要去很遠的地方?跟把拔一樣去蓋好高的房子嗎?」
「對。」韓澈有點哭笑不得。
「那謙謙會好想韓澈叔叔。」小女孩撒嬌地往他懷裡鑽。
「韓澈叔叔也會好想你。」韓澈摟緊她,這麼惹人疼的小女孩,如果是他的……該有多好?
謙謙突然抬起頭,一臉天真無邪地問他。「韓澈叔叔會好想謙謙哭哭嗎?」
「會。」韓澈啼笑皆非,心頭對她又是一陣愛憐。
「那謙謙的小熊陪韓澈叔叔,就像謙謙陪韓澈叔叔一樣好不好?」小女孩將自己視若珍寶的小熊遞進韓澈手裡。
之前有小熊陪她去學校,她現在上學已經不會因為想瑪麻哭哭了,小熊陪韓澈叔叔,韓澈叔叔也不會哭哭。
韓澈看了那只笑得很幸福的布制小熊一眼,突然真的覺得鼻頭很酸。
這是梁綻晴與傅紀宸的女兒……他到底錯手放開了什麼樣的幸福………
「這是瑪麻做的小熊喔!很可愛吧!」謙謙好驕傲地說道。
「嗯,很可愛。」
「裡面還有把拔蓋的房子喔,韓澈叔叔要看嗎?」
「我——」
「謙謙!你好了沒?快點!」
謙謙尷尬地吐了吐舌,瑪麻在催人了!她甜蜜蜜地吻了韓澈臉頰一口。「謙謙去洗澡了,韓澈叔叔再見,下次要來陪我玩喔!」
說完丟下韓澈,咚咚咚地跑進浴室裡。
韓澈站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裡,掌心牢牢地握著謙謙給他的小熊,懷抱裡彷彿還留著梁綻晴的溫度……
「再見。」唇邊揚起一抹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對誰說再見……
是謙謙?是梁綻晴?還是他終於正視的,自己的愛情?
他的生命裡早已遺落那杯不管何時都會溫暖遞來的愛爾蘭咖啡,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才驚覺自己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