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毫無逾矩、嬌軟溫柔的娃娃音,讓他聯想到清晨那個夢境。
他今天只是因為來這裡巡視工地時找不到合適的停車位,所以才在這僻靜小巷裡找車位暫停,他相信這種機會並不多,而他並不需要和一個陌生女子解釋他停車的理由與他來這裡的目的。
但是因為這道好聽的嗓音是如此地耳熟,一股莫名的直覺讓他渾身一震。
他緩緩轉頭,下車,揚眸,視線與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相交——
梁綻晴。
真的是她……韓澈現在相信人類有作預知夢的潛能了。
他抿緊雙唇,臉上沒有表情,僅是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娟秀的臉龐。除了兩頰稍微消瘦了點,她和清晨夢境中的模樣相差無幾。
梁綻晴愣愣地回望他,眸中迅速閃過好幾種複雜的思緒,她整了整心神,用一個眨眼將所有心思盡數斂去,僅留下見到老朋友般的欣喜。
韓澈……真沒想到能再見到他……
他還是和她記憶中一樣,身材高大且五官清明俊朗,那彷彿與生俱來的傲慢氣質不變,只是在幾年的歲月刻劃與商場歷練之下,跟從前的張揚相比,他現在更多了幾分內斂沉穩。
他看起來更世故圓滑了,沒有她初識他時的那份倨傲張狂,他的眼角多了幾絲皺紋,從前只會覺得他的五官年輕俊美,現在卻會覺得他更有一種成熟男人的沉穩魅力。
他還是如此迷人……上帝真是不公平……梁綻晴不禁這麼想。
「澈……」梁綻晴下意識地輕喚了聲,隨即馬上住口。她突然意識到如此親密的稱呼已經不適合她再用來喚他……偏偏韓澈又是單名,而叫他韓先生或是韓執行長卻也疏離得太過矯情。
韓澈發現到了她的停頓,黯下的眸色裡隱約有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梁綻晴靜默了幾秒之後,終於為難地決定忽略稱呼他這件事。她的唇邊揚起笑容,頰邊的酒窩跟著泛起漣漪,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今天不用上班——哇!」
梁綻晴的問句還沒問完,一道四處濺射的水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矮籬內灑了出來!她本能地遮住頭,急忙忙地往旁邊跳了兩步。
韓澈一怔。哪來的水?他擰眉,視線飄向矮籬內,又是一道水柱凌空而來,兜頭兜臉灑了他一身。
「瑪麻……」一聲要哭不哭的稚嫩童音從籬笆內傳來。
梁綻晴在第一時間快步衝進院子裡,她沒有空管韓澈還站在屋外,只想盡快衝到自己的小女孩身邊。
怎麼回事?韓澈的視線跟在梁綻晴後頭,看見梁綻晴跳上院內台階,將一旁的水龍頭扭緊旋上,踩過地上的黃橘色水管,摟緊了一個驚惶失措的小女孩細細安撫。
小女孩沒有哭,只是看起來嚇壞了。
「沒事了沒事了!媽媽跑去跟叔叔說話,謙謙想先幫媽媽洗院子對不對?」梁綻晴揉了揉小女孩的頭髮,聲音裡滿滿都是寵溺。
剛才她放女兒謙謙在院子裡獨自玩耍,才離開院子出去想跟車主簡短說幾句話,沒想到迫不及待想玩水的小女孩就提著水管頭,興沖沖地將水龍頭開關扭到最底——
龐大的水柱立刻從繞了好幾個圈的長水管裡猛烈衝出,小女孩的小手握不住,於是水管挾帶著水流的衝力在空中胡亂噴灑了幾圈,就成了現在院子內和院子外三人全都被濺濕的光景。
小女孩委屈地點了點頭,眼睛鼻子都紅紅的,顯然是剛才被水管裡急衝而出的水柱嚇壞了,猶驚魂未定。
「沒關係,只是水開太大,謙謙握不住水管嚇一跳對不對?」梁綻晴又拍了拍小女孩的背,抱起她,直至安撫好女兒,她才有心思想到韓澈見到女兒時的反應,她抬眸,望著韓澈的眼裡有些侷促不安。
韓澈會問她謙謙的年紀嗎?他會不會發現她身後的房子其實是間沒有男主人的房子?他會發現謙謙微揚的眼角隱約跟他有幾分相似嗎?
……應該不會的。梁綻晴盡量使自己放輕鬆,大家都說謙謙長得像她,不會有破綻的……她細細打量韓澈的神色,正好對上韓澈望著她們母女的瞳眸。
他的臉上依舊波瀾不興,毫無異狀。
於是梁綻晴鬆了口氣似地抿了抿唇,拿起早先掛在一旁預備的大浴巾,遞給站在門口的韓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說道:「這先給你擦乾。」
她早有心理準備自己和女兒會弄濕身體,卻沒想到連韓澈都遭殃了。
「瑪麻先帶謙謙進去換衣服吹頭髮。」梁綻晴對女兒說道。雖說是天氣熱,濕衣服總也還是要換下的。
她偏頭看了看正用毛巾拍掉身上水珠的韓澈,不禁失笑。
瞧他頭髮跟西裝都沾了水,合該是一身狼狽,偏偏他站在那裡的樣子還是冷靜從容地猶如君王睥睨城下。
他還是老樣子,就跟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你車上有多帶一套西裝吧?進來換衣服跟吹頭髮。」梁綻晴向他說道。
她記得韓澈車上總會多備一套換洗衣物,有時候他出差外地,時間晚了趕不及回台北,便會在附近飯店留宿。
「不了,我還得回公司。」韓澈簡單拒絕,將方纔梁綻晴遞來的浴巾還給她,視線又落在她懷中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活脫脫就是一個小一號的梁綻晴,韓澈相信,若是拿出梁綻晴小時候的照片跟她放在一起比對的話,這兩個影像絕對是一模一樣的。
今天的偶遇沒有意義,他並不想和她們有太多交集。他可以在車上換衣服,開一下暖氣頭髮很快就干了,他沒有說再見,轉身就想走,但一個稚嫩的童音卻讓他停住腳步。
「叔叔的衣服濕濕的……是被謙謙弄的嗎?」小女孩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問道,這個叔叔好高喔!可是他的頭髮跟衣服都濕答答的。
「是呀。」梁綻晴笑著說。
「叔叔對不起!」小女孩對著韓澈的背影喊了喊,低下頭,臉上內疚的神情讓人又憐又愛。
「不要緊。」韓澈轉頭,看著小女孩說話的口吻沒有太高的熱度,但他唇邊揚起的淺弧已經是他最近似微笑的表情。
梁綻晴還記得自己曾經有多著迷於這朵笑容。
小女孩皺眉想了想,突然高興道:「叔叔進來,謙謙幫叔叔吹頭髮,謙謙會自己插吹風機的插頭,還會自己打開吹風機喔!」小女孩說得得意洋洋,急於補償,唯恐全世界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似的。
「謙謙,叔叔很忙喔,叔叔要回公司辦公的。」梁綻晴代韓澈婉轉拒絕。
「什麼是辦公?」謙謙問。
「就是工作。」
「為什麼要工作?」小女孩又問道。
「工作才能賺錢呀。」
「為什麼要賺錢?」
「有錢才能買東西吃呀。」
「買糖果嗎?」小女孩天真無邪地問她。
梁綻晴笑了,難得的是,她眼角餘光似乎也看見韓澈隱隱約約的笑。
「對,買糖果,還可以買很多很好吃的東西跟玩具。」梁綻晴笑道。
「叔叔。」謙謙仰頭,雙眼亮晶晶地向韓澈說道:「叔叔先進來吹頭髮,再去賺錢買糖果給謙謙吃,不然叔叔頭髮濕濕的會生病,就沒辦法去賺錢,謙謙就沒有糖果吃了。」
好簡單的邏輯,有人說糖果是要買給小女孩吃的嗎?梁綻晴不禁失笑。
「進來吧!好歹把頭髮吹乾再走。」她向韓澈使了個眼色,甜甜一笑。「別讓我女兒失望。」
韓澈一時之間有點愣怔。
好熟悉的畫面與問句,他一樣站在梁綻晴家門口,一樣全身濕淋淋的……他忍不住回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景況。
「叔叔快來!」梁綻晴已經回身往屋子內走去,小女孩臉靠在媽媽肩上,朝後頭的韓澈雀躍招手,臉上滿滿都是幸福洋溢與期待的笑容。
韓澈縱使再冷然,都無法對小女孩無邪的天真視而不見。
他倏地想起在飛機上看見的那則新聞,梁綻晴的丈夫——傅紀宸,從眾多建築師當中脫穎而出的那個案子即期就要開工,應該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辦法回台灣。
而且,即便傅紀宸在家又如何?傅紀宸是他大學時的學弟,而他和傅紀宸的妻子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無須介懷。
於是韓澈沒有猶豫太久,便走到車旁,打開車門將掛在後座的另一套西裝拿下,將車子鎖上汽車防盜鎖,往梁綻晴與小女孩所在的屋子內走去。
***
韓澈走進梁綻晴的屋子裡時,梁綻晴正在浴室裡為女兒放熱水,準備讓女兒一邊洗澡,一邊補玩剛才在院子裡沒玩到的水。
梁綻晴在浴室裡,拿著蓮蓬頭,聽見背後逐漸走近的腳步聲,回身,抬眼對上韓澈瞳眸,愣愣地與他相視了幾秒之後,反射性地向他拋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問句——
「你要喝咖啡嗎?」她問他。
韓澈很顯然地愣了一愣,然後在看見梁綻晴那副想咬掉自己舌頭的懊悔神色之後,忽然從內心裡急湧而上幾分氣惱,還沒來得及認真思考,就淡淡地說了聲「好」。
梁綻晴隨即也像是沒想到他會應允似地愣怔了半晌,然後她看著韓澈,迅速地換上她最平靜的表情,向他微笑說道:「我等等把咖啡放在客廳桌上,你可以先在那間房間換衣服,旁邊架子上就有吹風機。」
梁綻晴隨手指了指旁邊某間房間,而後又轉過頭脫下女兒的衣服,試了試水溫,也將女兒的洗澡玩具丟入澡盆裡,和女兒笑鬧了起來,就像韓澈沒有站在她們身後一樣。
韓澈實在是很難將眼前的畫面與他認識的梁綻晴連在一起。
梁綻晴在他記憶中是一個那麼嬌小柔軟的女人,而這居然是她的女兒……她居然已經有一個會笑會跳會說話,而且還這麼可愛的女兒了。
韓澈拿著手上那套西裝,突然覺得恍惚……
他傻傻地呆立了片刻,然後走進梁綻晴方才指的那間房間裡,映入眼簾的是今晨才在他夢境裡出現過的天藍色床單……
視線不自禁地巡視這房內擺設,梁綻晴慣用的配色,隨處可見的手作花和放在窗邊的幾盆嫩綠色小盆栽,一切都和記憶中的那麼相似,又有些微不同。
韓澈望著掛在窗戶上那只色彩斑斕,隨風輕轉的風車,感覺自己的思緒,隨著風車上轉動的葉片,被捲入回憶的漩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