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綻晴愣了一愣,隨即疑惑地搖頭。「沒有耶,為什麼這麼問?」
韓澈淺酌了口紅酒,說道:「很多建築師都是從繪圖員做起的,你看起來對建築很有興趣。」
「我也對紅酒很有興趣,但那並不代表我夢想當個品酒師。」
梁綻晴笑了笑,晃了晃杯中泛著漂亮色澤的酒液,湊在鼻尖嗅了嗅,淺含了口在嘴中,吞下。
韓澈發現自己居然這麼喜愛看她頰邊的酒窩。
他微微瞇起眼,將雙手交疊在桌面。繪圖員爬升為建築師是他以為的最好發展,她不想當建築師,那麼她想做什麼?
「不是建築師也不是品酒師,那麼你的夢想是什麼?咖啡師傅?」韓澈笑著問她,她啜飲紅酒的樣子,看起來還真有那麼幾分架勢。
梁綻晴忽然幽深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緩緩說道:「我的夢想,一直都只是為你畫圖。」語畢,她向他牽起淺甜的微笑。
又是一副從容不迫、事不關己的口吻……韓澈看著她的眸色忽爾轉為深濃,將自己靠進椅背裡,仔細打量著她波瀾不興的神情。
梁綻晴總是在一個最奇怪的時刻做一番最冷靜的表白,上次在她家裡說喜歡他的時候也是如此。
他不懂梁綻晴在想什麼,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冷靜,卻又從不避諱表白自己的真心,如果此情此景換作是別的女人,也許他會毫不猶豫地拋下應有的紳士風度離席,但眼前的梁綻晴卻只讓他覺得迷惘。
韓澈突然想起他發燒那天,梁綻晴在茶水間他的問題——
「韓澈,你已經十分出色了,你這麼努力,究竟想要證明些什麼呢?」
一股突如其來的,覺得自己也許能被明白的衝動,讓他遠比自己知道的先開口:「我想證明我父親有多失敗。」
「什麼?」梁綻晴很顯然地呆住了,她對韓澈忽爾跳出的句子感到困惑。
「那天,你在茶水間問我的問題。」韓澈很善心地提點她。
「你是說……你很努力,是因為想用你的過人表現證明你父親的失敗?」梁綻晴愣怔了半晌,才終於意會。
「是。」韓澈說得十分平淡,他拿起酒杯將唇抵在杯緣,隨即想起自己等會兒還得開車,於是說服自己放下杯子,轉而幫梁綻晴的高腳杯斟滿酒液。
「為什麼?」梁綻晴幾乎是無意識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她無意探人隱私,卻無法阻止自己發問。
這是何等莫名的偏執?所以韓執行長要韓澈維持手上建案品質,別去參加博物館競圖,他偏要壓搾逼迫自己的能力到極限,只為了證明父親為他的擔憂是多慮?
而他們父子倆在事務所裡常常上演的那些對於建案的各持已見僵持不下,不是因為年輕氣盛的韓澈極欲彰顯自己的才華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為了一個兒子想證明父親的決策失敗、這種毫無邏輯與建設性的原因?
粱綻晴不懂,她真的不懂,她是如此地渴望能擁有親生父母的關愛,她無法理解。
韓澈神色複雜地望著她,眸中有片刻迷惘,他起了一個頭,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於是他只能選擇維持沉默,假裝對她的問句恍若未聞。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裡有一個缺口,那是來自於他孤獨且寂寞的童年。
他的父親曾有過一段外遇,對象是母親的雙胞胎妹妹,他的阿姨。
這段出軌令他的童年生活裡處處都充斥著父母親的爭吵與冷戰。
年幼的他並不太懂他們爭吵的內容,但這些爭執的內容最終都會導向同一個結論——
他是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他的父親會義無反顧的選擇與另外一個女人相守;如果不是他,他的母親不會選擇在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裡委曲求全。
他不被期待、不被愛,他貧乏的生活裡除了父親的逃避與母親的眼淚之外,僅有的只是管家、僕人,與滿滿的才藝課程和訓練。
他很快地便學會在這樣的逆境裡適應孤獨,並且在每一個擁抱都落空的夜裡習慣寂寞,他讓自己與父母巰離冷淡,以證明自己不需要仰賴他們的愛便能茁壯與強悍。
雖然後來,父母親之間這種,一個想走一個想留,找不到平衡點的關係在他多了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之後漸趨好轉,但這對他已經養成的偏激人格卻於事無補。
他在崇拜似地追逐父親的腳步一頭栽入建築世界的同時,卻又鄙視著父親對婚姻的不忠;在憐憫在婚姻裡慘遭背叛的母親的時刻,也一併憎恨著她的委屈與受害者姿態。
他不願意失去家人,卻忍不住在心裡暗自埋怨父母不願意及早中止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他們將一切罪惡歸咎給他,讓他覺得自己是造成一切不幸的主因,活在一個悲慘黯淡的童年生活裡。
他是如此地矛盾偏執。
他一直都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含著金湯匙出身的王子,他只是一個扭曲變相的人格,是一叢孤高倨傲的荊棘,總要將每一個親近他的與他親近的人扎得鮮血淋漓。
而現在,他看著眼前的梁綻晴,對自己居然想將如此複雜的心思向她訴說的念頭感到荒謬……他是怎麼了?只因為他覺得她和自己一樣武裝著某種顏色,他便可笑地想向她掏心掏肺?
韓澈唇邊揚起一抹自嘲的笑,而梁綻晴只是靜靜地坐在他身前偏頭凝睇他,她沒有更進一步的追問,也沒有試圖打斷他的沉默。
她將剩下的餐點用完,為自己的酒杯斟滿酒,然後在這樣的靜默時刻裡,倏地想起韓澈曾對瑪露說的那句:「乖,有媽媽不一定能讓你過得比較好。」
梁綻晴忍不住蹙眉,韓澈與父親的相處劍拔弩張,而從這句話聽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恐怕也和睦不到哪兒去,她並不想過分臆測他的家庭狀況,但她希望他能夠珍惜她永遠也得不到的幸福。
至少,他的雙親依然健在,而她卻連跟父母吵架的機會也沒有。
「前幾天,我收到一封轉寄E-mail,是關於幾年前那場南亞海嘯的……你記得南亞海嘯嗎?」梁綻晴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韓澈是一個如此心高氣傲的人,他並不需要別人自以為是的教誨。
「嗯。」韓澈略微挑了挑眉,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轉寄郵件?他當然記得南亞海嘯,全世界都記得這場世紀災難。
「內容大意是說一個在這場浩劫裡抱著兩個孩子的母親,在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裡,選擇放掉年紀比較大的那個孩子的手的心情。她說,她選擇抱住小的,並不是因為她不愛長子,而是她知道長子若沒有她牽著的手,活下去的機會比較高,但她懷中那個小的,沒有她的話,卻絕對是必死無疑……她是如此地希望兩個孩子都能活下去。」
韓澈冷冷地看了她一跟,眼底不見情緒。
梁綻晴啜了口紅酒,迎視他的目光,又繼續輕輕淺淺地說道:「韓澈,你知道的,我父母親很早就走了,所以我看到這封郵件時哭了……我忍不住想像拋下我的父母,和那個母親一樣心中充滿不捨……要一個母親放開孩子的手是如此地艱難,他們絕不願意選擇離開……」
韓澈仍舊是面無表情。
「有時……就算父母愛的方式錯了,但那依然還是愛,無庸置疑。」梁綻晴頓了頓,不說了。
她不知道韓澈究竟經歷過什麼,她無意干涉,只能簡單提點。
韓澈沒有多說什麼,僅是用一種審視與防備的眼神望著她。
梁綻晴對他這樣的目光並不陌生,她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忽然笑了。
「好了,我知道你一定又要說我在發揮我自以為是的想像力和同情心對吧?我不說了!免得你剛吃完飯就消化不良……走吧,你一直待在這裡卻因為要開車不能喝酒好慘,枉費你叫了瓶這麼好年份的紅酒來,結果都被我喝光了。」
梁綻晴搖了搖空蕩蕩的紅酒瓶身,笑得十分可愛,她站起來走到韓澈座位前,一副準備要離去的模樣。
「去哪兒?」韓澈問。
「回去事務所,試試看你買的酒精燈跟杯子合不合用,這時間公司應該沒人了。」梁綻晴看了看腕表,說完之後,逕自輕快地往前走了幾步。
過了幾秒,她才發現後頭沒有跟上來的腳步聲,她回眸,看見韓澈站在方纔他的座位旁,凝望她的細長黑眸,耀眼得比窗外星空燦爛。
胸口有份急湧而上的溫柔,讓她的唇邊揚起如花笑靨。
「快來,韓澈,我的王子,你今晚要喝咖啡嗎?」
韓澈失神地望著梁綻晴的笑顏,心中隱約有股異樣的騷動。
他不禁微笑,為她以一封無聊的轉寄郵件為題,以父母的早逝為底,卻又為了避免他的尷尬而轉移話題的說教,她是如此地想不著痕跡,卻難以藏匿。
她知道嗎?她頰邊的酒窩,總讓他很想俯身親吻……
韓澈邁開腳步,朝著眼前那個嬌小卻驕傲,心思又玲瓏剔透的纖纖背影走去。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有鍾情著迷於某種感官享受的一天,但今晚,他卻是真的如此想念她的愛爾蘭咖啡在舌尖與喉頭那如同絲緞般的、魅惑的流動……
他想在那之中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