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水拿出譯稿遞給她,笑說:「怎麼了?」
「還怎麼了!」班貝接過稿子。給她一記白眼。你現在不是應該快快樂樂跟江潮遠在意大利或巴黎哪裡都好逍遙?怎麼還在這裡?」好像她做錯了什麼。
「在這裡有什麼不好?還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飯啊。請我吃午飯吧。」
班貝又給她一記大白眼。「你還有時間吃飯?不用趕著去伺候那個大少爺?」
「班貝。」沈若水搖搖頭。「明彥不是那樣的。」因為連明彥必須跟邀請單位會面討論,她時間就空了出來。
「你也太傻了。讓他們這麼利用你。」班貝替她抱不平。「你小心別被人利用完了,人家就翻臉。哪有像你這樣的,把自己心愛的男人撇在一旁,對旁的男人那麼盡心。你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啊!」
「你說到哪裡去了,班貝。」沈若水忍不住斜眼看看班貝,吐出一大口氣。她知道班貝是為她好,替她抱怨,但班貝實在想過頭了。「我跟明彥認識很久了,再說,他是為了保護我才受傷,我有這個義務的。幸好明彥沒傷到手,要不然我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這也是。小提琴家的手是他們的生命,更何況是連明彥那種有了國際知名度、在國際樂壇佔了一席之地的。但既然是朋友,班貝自然偏心,沈若水不抱怨,她就替她抱怨。
「話是沒錯,很萬幸;但你的道德感良心也不必那麼強,天天過去把時間都耗在那裡,你自己都不過日子了?還譯這什麼稿!你還睡不睡覺?」說著點了點放在桌上的譯稿。
「截稿期快到了不是嗎?」沈若水說:「我有睡的,你不必擔心我。
其實,我跟明彥說說笑笑的,過得也很輕鬆愉快,也不是把時間耗在那裡,你真的別擔心了。」她從來沒有跟明彥那麼相處過,那麼靠近、長時間的相處,她發現明彥其實是一個溫柔的人,與他在一起有一種安一心跟寧靜。
「你哦,說你傻你還不肯承認!我看你真該跟他們要個苦力費,就算是跟班,也該有個獎賞吧。」班貝悻悻的,埋怨她傻。
「我看還是你先給我個獎賞吧,幫我提高稿費。」沈若水笑嘻嘻的。
「我只要依靠你,這輩子就不愁吃喝了。」班貝一直在出版社任職,給她的譯稿稿費,省點的話,她自己一個人夠用了。
「你那麼辛苦做什麼?有江潮遠可以養你。」
「那倒是。」沈若水回答得愣愣地,但很坦然,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那你就讓他養著,幹麼這麼辛苦?」
「我總得找點事情做吧。」
「要找事情做還不簡單,去逛街、去美容、去SPA,一堆事情夠你打發時間的。」班貝連說帶比,很有股勁。
「說的也是。」沈若水又笑,也同意。想到什麼似,從手袋裡拿出一支手機。「啦,把你的手機給我吧。」
「怎麼突然開竅了?」班貝嘖嘖稱奇,把手機遞給她。
她撥了個號,將手機還給班貝。「好了,你有我的號碼,我也有你的。」
「我還以為你要當山頂洞人當到什麼時候。」
「山頂洞人也要進化啊。」沈若水笑了笑,才正色說:「我最近不常在家,所以,像你說的,有這個比較方便。好了,你到底請不請我吃飯?」
「山頂洞人不是茹毛飲血,要不餐風宿露賽神仙?」
「哪有。山頂洞人也要吃飯啊。」班貝就是喜歡抬槓。
班貝笑睨了睨她,邊收拾桌上的東西邊說:「你等我一下,我把這些工作交代下去,然後先跟我到藝術大學去一趟,我們請大學一位教授審閱一套談音樂家的叢書,我跟對方約好時間了,所以你先跟我跑一趟,然後再一起吃飯去。」
「是是!你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吃人嘴軟嘛。
班貝白她一眼,很快把工作交代好。不是顛峰時間,交通還算順暢,不到十分鐘就到大學。比約定的時問早些,班貝也就不急,把車停在大學校門附近,兩人走進校園。。
「不愧是藝術大學,學生不是學音樂、舞蹈就是繪畫藝術,看著都有—種不同的氣質。」班貝四處看看,隨口說著。
沈若水吸口氣,沒說話。很多年前,她來過這所大學。記憶也就是那樣。她下意識看看自己的手。
「怎麼了?」班貝問。
「沒什麼。」她連忙搖頭,將手放在身後。
班貝突然用手肘稍稍推推她,問:「你認識那個女孩嗎?她一直看著你。」
沈若水抬頭,見迎面走來一小群人。大概有四五個,舉手投足、神態氣質感覺都很優雅從容,走在中間那兩個女士看起來年紀比較大,邊上跟著兩三個看似學生的女孩,走在最外邊的女孩,手上抱著樂譜,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認出那女孩,連明彥住院時,她在醫院看過。沈若水朝對方微微點個頭,目光一轉,中間那個女士正看著她,瞪著她。
沒想到會那麼不巧,居然是連明彥的阿姨。沈若水禮貌地欠個身。走在連明彥阿姨身邊的女士問連明彥阿姨說:「是你認識的人嗎?」
連明彥阿姨撇開臉,不理沈若水,冷淡說:「不認識的。我們走吧。」走過去,看也不看沈若水。
班貝回頭看看連明彥的阿姨,皺眉說:「那是誰啊?你認識?」
「嗯。」沈若水苦笑。「她是明彥的阿姨。」
「看來她好像很討厭你。看吧,你好心都沒好報。」班貝明白其中一些緣由,知道江潮遠結過婚、跟連家有過關係。「你還是少跟他們牽扯吧,免得讓自己不愉快。」沈若水默默笑一下,轉開話題:「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快走吧,要不然你要遲到了。」
班貝不以為然,搖頭說:「人家那樣對你,你還那麼好脾氣!你要繼續當好人也就算了;但笨也笨得有代價吧。」
「好了,你快遲到了。」沈若水拉拉班貝。
「沈小姐——?」剛走幾步,便被人叫住。
沈若水回頭,看是剛剛那個女孩。對方兩眼直看著她,目光緊逼,面敵應陣似,又像談判似,有種咄咄逼人。
「你還記得我吧?我們見過,我叫吳倩蓉。」
看樣子大概會沒完沒了。班貝看看時間說:「你有什麼事,下次再說。我們還有事—一」
「我有很重要的事。」吳倩蓉打斷班貝的話,有點急促。
沈若水說:「班貝,你趕快去吧,等事情辦完了再打電話給我。」
反正這年紀的女孩,想的大概也就是那些,不過是什麼雞毛大的事,沈若水自己可以處理,所以班貝也不擔心,且跟對方約好的時間快到了,就先走了。
「請問你有什麼事?」等班貝離開了,沈若水才問。
吳倩蓉雙手抱著琴譜,緊靠在胸前,一雙水潤黑漆的大眼不客氣地盯著沈若水,目光很緊,咬了咬唇,露出一點委屈說:「你跟連大哥是什麼關係?」
『我跟明彥是朋友。」原就可以猜到,沈若水沒有太意外,語氣平淡。
「什麼樣的朋友?」吳倩蓉追問。
這怎麼分類?沈若水略為蹙眉。
「是一般、普通、熟識還是親密的朋友?」吳倩蓉邊說邊盯著她,注意她表情的變化。
沈若水臉色平淡,說:「就是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跟連大哥只是普通朋友?」吳倩蓉不禁提高聲音,接近質問。
「可普通朋友會好到天天去找連大哥,每天陪著他,早也在一起。晚也在一起?」
「這是我的事。」
「你的事?你知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你可以無所謂,可是連大哥呢?」還有,她知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不懂你的意思。」
吳倩蓉瞪著她,眼情有點紅。「你當然懂!誰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不要老是找借口每天去找連大哥。你不要纏著連大哥!」
纏著明彥?沈若水不目覺地愣一下。
「那不是倩蓉嗎!」道路那頭,兩個女孩子看見吳倩蓉,小跑過來。
「倩蓉!」看到一旁的沈若水,隨口問說:「你的朋友?」
「不……嗯……」吳倩蓉含糊應著。
女孩子也沒在意,心思都在別的事上,語氣輕快興奮地說:「你怎麼還在這裡!你每次要是聽說了,都是跑第一的。」
「什麼事?」
「你還不知道啊!」女孩們有些意外,口氣更加興奮:「連明彥來了!就在學校裡。」
「真的?」吳倩蓉又驚又喜,烏黑的大眼立刻發亮起來。
「對啊!你真的不知道?」
「在哪裡?」』吳倩蓉急切地問。
「聽說在第一教學樓吳教授辦公室那裡。還以為你早去了!他上回來不也是去那裡?聽說他到歐洲發展之前,吳教授曾經指導過他不是嗎?我們正要過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過去?」
那還用說!吳倩蓉急忙拉住她們,著急說:「我們快過去吧!」
匆忙間停了一下,回頭看沈若水一眼,眼神凌厲尖銳,寫滿排斥不滿,像私人領地前面常會掛的告示牌上的警告那樣——生人勿近;或者動物進食時,對侵入者發出的低鳴警告——這是我的,不要靠近。
沈若水呆了一下,站在那裡,直到吳倩蓉都走得不見人影了,才醒了似,吐歎了口氣。
原來明彥也來了。真是巧啊。那當年,她第一次來這大學的時候,就遇到了明彥……啊,回憶真是種奇怪的東西,又遠又近的,有時縹緲難尋,有時歷歷在前。
她又吐歎口氣。不過,這一次應該不會再那麼巧了,也沒必要去找——
手機響起,她手忙腳亂一陣才接了,還不是很習慣。
「若水。」電話那頭,班貝的聲音又輕又小,像是捏著嗓子,又像捂著嘴似。「對不起啊,說著說著不知怎地,我得請教授吃飯了,今天不能請你吃飯了。」
「我知道了,沒關係。」
「你不必等我。你自己回去沒問題吧?」
「當然。我又不是小孩,你別擔心。」
「對不起哦。」
「收了電話,她又呆了一會。本來預期好跟班貝一起吃飯,一下子打亂。好像什麼部分突然抽空一樣,一下子無事,腦袋空白起來。
「若水?」身後忽然輕輕一聲叫喚,有些意外,更是驚喜。
沈若水回頭,不禁愣住。「明彥!」』
心裡才想不會那麼巧,怎麼就那麼巧!太戲劇性,太小說性安排似的巧合啊。
「你怎麼會……你不是……」說著,停下來。剛剛那兩個女孩不是說?
「我跟主辦單位就約在附近,討論完後就過來拜訪以前指導過我的教授。」連明彥笑又笑,充滿沒預期的喜悅。「你怎麼會在這裡,若水?」
「呃,我跟班貝……嗯,一位朋友一起來的。她是因為工作上的事過來的,我沒事就跟著過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明彥開始叫她的名字,不經意又自然。
「真是巧。以前也這麼遇見過,我們真的很有緣。」連明彥望著她。眼底的波濤太滿,反而收住笑。
「就算沒遇見,明天也會碰面的。」
不,那不一樣,對他來說意義不一樣。連明彥不自禁走近一些。從前的從前,一點一滴都記在他心裡。
「對了,你去醫院了嗎?」如今對明彥,沈若水已習慣他的靠近,不會再下意識地拉開距離。
「正打算過去。」
「啊,那……」有迪一兩難。
「吃過飯了嗎?」連明彥問。
沈若水搖頭。
「那麼……」他牽住她的手,左右看看,確定方位。「一起吃飯吧。
這裡的學生餐廳還不錯。」
「啊,可是……」
「可是什麼?」他牽著她的手,往餐廳的方向走去。
「可是……明彥……」雖然不見得每個人都能認出連明彥,但連明彥身高腿長,很容易引人注目,小道上來往的人,不時對他們投上一眼。
「你不想去嗎?」連明彥停下來,看著她。
「不。」沈若水搖頭。「只是……」或許是記憶深處裡的什麼吧,她實在不習慣藝術大學這種氛圍。
「要不,換個地方?」
「嗯。」沈若水輕輕點頭。
連明彥牽著她,牽得更緊一些,往大學外走去。既不顧盼,也不在乎週遭時而投來的詫訝目光。他不想在乎,也不去在乎。相聚這一刻,他能有的只是這一刻;因為有這一刻,這以後,在往後漫長的日子裡,他才能熬得過那時時似乎總是在黑夜裡的深刻的痛與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