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打禪一般,滿腹心事的愁悵。讀詩原來是這麼回事,前塵往事翻湧,一種愁緒的抒發、一種心事不解的祈問、一種心情的寄托……
「明彥!」連明娟走近,拍了拍站在詩集專櫃前的連明彥,一副好不容易找到的模樣,有點埋怨。「你怎麼跑來這裡?不是說好在門口等的?害我差點找不到你。」路過這書店時,她不巧臨時需要用化妝間,說好在門口等的,她跑到書店附設的咖啡店裡的化妝間,結果出來到門口就看不到人。
「你自己先過去就可以,我又不會丟了。」連明彥放下詩集,口氣平淡。
「那怎麼行。媽特別交代,要我看著你。」就怕他又不肯去。「你三年多沒回來了,好不容易回來,媽跟阿姨不抓緊機會,把你推銷出去才怪。」
「又安排什麼人了?」連明彥蹙眉。
「你放心,就只有阿姨一兩個老朋友。好了,我們快走吧。」連明娟說著抬起頭,目光不經意一掃,心中忽然一突,睜大眼睛。
「咦?」
櫃檯那裡,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側對著她的方向,身旁有個男的,正跟她說話,男人手上還抱著一個小孩。
她想再看仔細一些,被人影擋住視線,她急忙移動幾步,只見那女子已經走了出去,拐了彎上街道。身影被門牆擋住,一下子就不見。
「你怎麼了?」連明彥問。
「沒……沒什麼,好像看到一個熟人,不過大概是看錯了。」連明娟覷一眼弟弟,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有點猶豫,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提,免得生事。
如果她沒看錯,那個側影好像是沈若水。都已經過了三年半多了吧?
他們都沒再見過她,也沒有她的消息。如果真是她的話,那她身旁那個男人……這有那個小孩……
「明彥?呃……」
「幹麼吞吞吐吐的。」
「嗯,我是說……假如。」連明娟又覷弟弟一眼,試探說:「只是假如,嗯,如果我們遇到若水,但若水她也許已經結……結婚,或者有了對象……」
連明彥整個人一怔.表情空了似,像是這個名字襲擊得太突然,他沒防備,怔怔地看著明娟。片刻後他神色依歸平淡,沒說什麼,好像不曾有過波瀾似。
「你還記著若水吧?」連明娟暗歎。
她真不該提的。明彥表面平靜無波,然而他內心那激狂,他們都不懂得,但他們都親眼看見了。當年明彥演奏會大受好評,接獲各地邀約,卻不巧發生了那件事,沈若水就那麼消失,明彥推掉一切機會,瘋狂地找著沈若水,最後不知道是不是放棄了,就那麼離開,一去三年多都沒有回來。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連明彥掉頭走出去,像是沒聽到她的話。
「等等。」連明娟只得跟上去。
這些年他們都避免提起那件事,更避免提起沈若水的名字,成了禁忌似。但並不是不提就沒有問題。明彥把它埋在心底處埋得更深,但埋得越深,就壓抑得越深,那心情就更難過渡。
「其實,阿姨介紹的那些女孩,我覺得都很不錯,你也不必那麼排斥,就當作是普通朋友,多認識一個朋友也沒什麼不好。」她畢竟是他姐姐,希望他好,所以漸漸地,也認同她阿姨的做法。
連明彥置若罔聞,大步走出去。連明娟快步追趕著,經過門口時,不小心掃過擺放在門旁架子上的一些八卦雜誌,頓了一下,歎口氣.快步追出去。
「啊,你看,寫江潮遠的。」一名女子抽出架上的雜誌,語氣十分惋惜。「我很喜歡他的鋼琴演奏,還買了他的專集。真可惜!」
「對啊,我也很喜歡他。聽說到現在還沒找到他的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當年報上說他搭乘的小飛機在意大利薩丁尼亞外海墜海失蹤時,我還哭了。機上連同機師四個人,只有一個人獲救,兩人喪生,都找到了,只有他就那麼消失,至今都未尋獲他的下落。」
「是呀,真的很可惜。聽說他有個女朋友,也不知怎麼了。」
「這上頭沒寫他有女朋友的事,倒是寫了他前妻的事。」女子隨手翻了翻,將雜誌放回架上。「啊,對了,你有沒有看到這期『音樂家』訪問一個新人鋼琴家的專題?好年輕,才十九歲……」
兩名女子往書店外走去,聲音越去越遠、越小越模糊。馬路上路燈亮起,成群車子呼嘯過去,吵雜轟鬧,將路上行人的談話聲全都掩蓋住。
「若水!」紅色小轎車駛近,停在路旁,走下一個身材有點過於豐滿的女人,對著站在路邊的一對男女揮了揮手,還捏了捏女的手上抱著的小孩肥嫩的小手。「想不想我啊,貝貝。」
「哈哈。」小孩正牙牙學語,口齒不清,根本說不出完整的話,發出像『哈哈」的聲音。
「怎麼這麼快?班貝,我還以為你會晚一點。」
「哪裡快了,都晚了十分鐘。」男人說。
「今天事情特別多,我已經盡快趕過來了。」班貝不以為然。
「把貝貝給我吧。」男人把手上提的一大袋東西放在地上,再將身上掛的一大包裝滿奶瓶尿布的大布袋轉掛在班貝身上,然後伸手抱過小孩。
「現在班貝來了,你們倆好好聊聊吧,我先帶貝貝回去。」
「聊什麼!」班貝說:「工作的事都還沒談。」
「隨便都好。那我先走了,若水。」男人不以為意,逗弄懷中小孩說:「貝貝,跟把把回家了。」
「什麼把把,黃世宇,你發音正確一點行不行?」班貝不以為然。
男人不爭辯,輕抓著小孩肥嫩的小手擺了擺。「貝貝,跟瑪瑪說再見。」
小孩揮著肥嫩的小手,伸向沈若水,小嘴含糊地咿呀。「瑪……抱……」發出的聲音像是在叫媽媽抱抱似。
「聽到沒?貝貝在叫媽媽。」沈若水笑。
「貝貝是在叫把把。」男人不以為然。「來,貝貝,叫把把,把……把……」
「小傢伙怎麼還分不清誰是誰,見誰都叫媽媽。」班貝逗弄貝貝,貝貝把肥嫩的小手伸向她,嘴裡咿呀,聽起來也像是在叫媽媽。
「我怎麼覺得像在叫把把。」男人堅持。「貝貝,是把把哦,叫把,把。」
「真是!」班貝搖頭,對男人說:「好了,你快走吧。」
沈若水也捏捏小娃肥嫩的手,柔聲說:「跟把把回去嘍,貝貝。」
男人先將小孩小心安放在固定在後座上的嬰兒安全座裡,又將掛在班貝身上的奶瓶尿布袋放進車裡,然後才提起地上那袋東西。
「這什麼?」班貝問,一邊探頭看,發現都是一些幼兒書。很篤定是沈若水買的,朝向沈若水,抱怨說:「真是!沒事買那麼多書做什麼!你賺的那些稿費才多少,盡買些有的沒的。」
「那是買給貝貝的。」
「她才多大,哪看得懂。」
「以後可以用。好了,你別再念了,不是要給我稿子?」
「我看要是沒有我,你豈不是要餓死。」班貝自她一眼。
男人已經把一大袋書放進車裡,發動了車子,打開車窗,朝班貝跟沈若水揮個手,說:「那我帶貝貝先回去了。」
看著車子開遠,沈若水才跟著班貝走向對街的辦公大樓。
班貝這兩年換了家公司,官更大了,公司出版編輯的事務都由她總理。班貝換公司,沈若水理所當然也換公司接翻譯稿。
「啦,給你貝貝的。」班貝的桌上簡直是一團亂。她把一堆稿子掃開,一個玩具戒指被夾在紙堆中,她勾出來遞給沈若水。
「什麼你的我的。你怎麼也跟黃世宇一樣,胡亂喊胡亂說。」沈若水搖搖頭。
「我哪胡亂說了,還不是都一樣。」班貝咧嘴一笑,從一堆稿子中翻出一本小說硬塞到沈若水手上。「啦,一個新手翻譯的,我這兩天沒時間,你幫我看看,看是不是能用。還有這個,兩個禮拜後交稿,沒問題吧?」又翻出一本原文小說迭在譯稿上。
「這麼趕?」沈若水趕忙抓住書稿,以免掉到地上。
「就是趕才找你。」班貝壞心地說:「認識你這麼久了,不剝削你剝削誰!」
沈若水抓著書稿,欲言又止,過片刻才說:「謝謝你,班貝。」
「別來這套!那麼溫情,怪不習慣!」班貝揮個手,要起雞皮疙瘩似,一副不習慣。「你要是真有那個良心,就不會丟下我三四年沒消沒息!沈若水,你的良心何在?」說到最後,半玩笑半埋怨起來。沈若水歉然說:「對不起,我——」
「我明白。」班貝打斷她,拉住她的手。「不過,還好,你總算回來了,又能那樣笑了。」幾個月前沈若水突然出現。跟她聯絡時,班貝又驚又喜,又惱又氣,但總算放下心。「這幾年你到底在哪裡?怎麼過的?」
她一直忍著沒問,又不禁替她心疼。
「我回到我媽長大的地方,一個有山又有海的小村鎮。我有點積蓄,所以過得還好,每天無所事事。」
「那就好。」說得輕描淡寫,但可以想像是怎麼的煎熬。班貝作態打量她,語氣刻意放輕鬆。「我看你身上的肉都沒少,應該是過得不錯,害我白擔心了。」
沈若水微微笑起來。看到那笑,班貝終於忍不住,數落起來:「你也真傻!什麼都不爭取。要不,你也可以來找我。」
「謝謝你,班貝。」沈若水含著笑。下意識似,搖了搖頭。「我能爭什麼?也沒什麼好爭的。」雖然穆勒表示願意幫助她,但她跟江潮遠畢竟沒有結婚,法律上沒有任何關係。
她連那個房子都再住不下去,只能離開。她只是不明白,江潮遠為什麼會在預定行程中突然跑回意大利?穆勒說,江潮遠接受了贊助人的邀請,改變行程到薩丁尼亞島,因為他想先親眼看看,他說他要帶他心愛的人一起去,說她一定會喜歡那裡蔚藍的海與幽靜的海灘……
那些事,想起來還是痛,但已經不會那麼痛。時間或許真是無情的,再怎麼的曾經山盟海誓,時移事便往;但更或許,這其實只是生物自我防禦、甚至自愈的本能。人們的心無法承受太多超出負荷的悲傷跟哀痛,所以時間的無情,成了一帖自然的治藥。
或許吧……
想起時,她的心還是痛,心底還是有個隱藏的傷口。但那個痛,已不再是不能承受,也不再妨礙日常的生活。
「你啊,做人要積極一點。」班貝不以為然。想到了什麼,跟著說:「聖誕快到了,你一定沒什麼計劃,對吧?到我家來,多認識一些朋友。」
「再說吧。」沈若水不置可否。
「才剛跟你說要積極,你又把腳往後縮,要當山頂洞人也不是那麼當的!」班貝揮著手,語氣十分誇張。
「我再看看吧。」沈若水忍不住笑起來,還是不置可否。
「你這個人真麻煩,從以前就這麼龜毛,不過是一個聚會,還要考慮那麼久。」
「既然嫌麻煩,那你幹麼還自找麻煩?」
「我就是太閒了嘛!」班貝白她一眼,跟著正色說:「真的不去我那嗎?都認識那麼久了,不多你一個。」明白沈若水不想在節假日打擾他們一家的生活。「再說,也不是只有找你,還有同事跟朋友會去的。」
「那我最好還是別去。你知道的,我不大會、也不習慣應付那種場合。」
「你會吃飯吧?」班貝瞪眼,忍不住又數落起來:「這也不會,那也不習慣,沈若水,我看你真的要變成老處女了!」
這從以前班貝就愛這麼數落她的話,沈若水聽了,不禁呵呵笑出來。
「還笑!」還好,她能夠這樣笑了。班貝心裡多少覺得寬心,寬心之餘不禁又瞪起眼,白白沈若水,說:「你都快三十多歲了,不小了,老了,還不未雨綢繆,你以為你還十七八啊,還有那個本錢當山頂洞人!」
「你別說得那麼誇張,班貝。我們同年,你才剛過三十歲生日,我還小你幾個月呢。」沈若水半開玩笑地指著班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