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英難得將怒氣表現在他那張英挺完美的臉上,以往他都是一笑置之的。
皇帝因病無法上朝,太子也尚未透過正式典禮登基,況且他年僅五歲,怎麼也登不上這朝堂主持大局;因此這段日子的早朝,都是由肅能親王、幾名老臣,還有總是坐在簾幕後的森妃進行的。
今日的爭執,讓解英更加明白,這個國家,不可以被森妃還有這群老臣奪去。
「所以,李尚書是認為,萬萬不能撥這筆款項,給工部與和州治水了?」解英冷著臉、搖著扇,聲音完全沒有起伏。
「老臣已說過,和州州官是王爺人馬,王爺太過輕信這批佞臣了。不知王爺是否還記得,前陣子,這批州官爆出虧空府庫的醜事?要是這筆款子撥下去,不是治水,而是用作他途,比如說,擴充軍備……您說,這事豈不傷朝廷顏面?」
解英微皺眉頭。擴充軍備?他在暗示,自己會在外州建立軍隊,反抗中央?
他把身旁几子上的奏折拿起,站了起來,來到那老臣面前。
「這些折子,是垂江週遭的城鎮地方官上遞的災報,不是那批安處州城的州官寫的。身處危機,一字不假,刻不容緩,李尚書,你自己看清楚。」
老臣卻撇開了頭。「誰知這批地方官,是否也是王爺您的人馬?」
解英瞠大眼,瞪著那老臣。
在場的人都冒著冷汗,甚至覺得解英下一刻,就要把這老臣給碎屍萬段。
「是某人教你這麼做的,是嗎?」解英勾唇冷笑。
「您在說什麼?」老臣挑眉,裝傻。
解英又拿著這些奏折,來到大堂中央,他上了幾步階梯,一旁的衛士趕緊將他攔下;他也不反抗,只是對著上頭那垂掛著簾子的座位說:「娘娘,請您看清楚,國土已經被洪水侵蝕到什麼地步。」
大堂安靜,兩股力量在寂靜中互相對峙。
最後,簾幕後幽幽傳來聲音。「沒想到,妾身也能看到,肅能親王這般失態的時候;妾身還以為,親王的臉永遠都是微笑的。」
解英面無表情。
「奏折對真相毫無益處。」簾幕後的人說:「不如派遣一支人馬,親自到和州勘查,若奏報屬實,立馬給款。」
「娘娘英明。」大部分的臣子連忙附和。
在一片唱和聲中,解英依然巍巍不動,臉色不見慌張,只有冰冷。
他很清楚,國家,絕對不可以交給這個女人。
「好。」他說:「你們慢慢查。」
解英把這批折子丟下,下了階梯,氣勢洶洶的離開。
他的冷峻,連衛士都不敢攔他。
回府後,解英就將自己關在寢殿裡,不梳洗、不更衣,也不吃東西。
沒有人敢進去打擾他。
「王爺今天不知在朝堂上受了什麼氣,連笑都懶得笑哩。」家宰在廚室前的院子,聊天似的談起。
恩美正搬來一隻沉沉的麻布袋,經過時,聽到了。
「咦?恩美,那是什麼?」家宰指指恩美提著的袋子。
恩美一僵,趕緊堆笑。「喔,這是廚子叔剛在外頭買回的林檎,聽說很甜,要給王爺吃呢!」她說得很順很快,好像這個答案老早就已經準備在心裡,可隨時告訴人。
「對吼,王爺回府都一個時辰了,還沒吃東西……」家宰苦惱。
恩美心裡一窒,趕緊說:「那我送幾顆林檎給王爺吃吧。」
家宰豁然開朗。「啊!真的嗎?」有一個不怕死的丫頭進去討罵,當然求之不得!他趕緊說:「那你快去吧!順道替爺梳洗更衣一下。」
於是,恩美洗淨幾個通紅的林檎,盛在漆盤上,走向了寢殿。
途中,她的心一直怦怦地跳著,越跳越厲害。
這是……她第一次做這種事。她嚥著口水想:會被發現嗎?
進入寢殿外廊,在解英辦公的書房門外通報了一聲後,恩美便默默的等著。
「進來。」裡頭的人冷冷淡淡的說。
恩美心裡一悸,咬咬牙,走了進去。
她看到解英正坐在書案前,振筆疾書,身上還穿著上早朝的朝服,沒有換下。
他的表情極為冷厲,好像還在為什麼事生著氣。
原來,這個男人臉上還有別種表情,她以為他只會帶著什麼都無所謂的笑,諷刺人、挖苦人。
「王爺。」恩美來到他案邊,將林檎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您要不要先吃些東西?」
解英沒有回話,依然在寫著東西。
恩美被他的氣勢壓住,也不敢多說,就等在一旁;在等待的過程中,她一直若有所思的看著那盤林檎。
過了一會兒,呼了口氣,她又說:「聽說您早膳過後,到現在都沒有吃東西,您該墊墊胃,否則會犯胃病的……」
她發現,怎麼自己說來說去,都是這套說辭?
解英也發現了。他的筆停了一下,低頭思量著什麼,之後才抬起頭,望著她。
「盲子,你生過胃病?」他輕輕地問,語調會讓人會錯意,以為他在關心人。
「呃,不算,不過我弟弟的胃不太好。」因為常常沒東西吃。
但現在她有工作了,家裡的生活也好了起來。
「哦?」解英挑眉。「所以你沒親自體驗過?」
「呃,可以這麼說。」
「那你怎知犯胃病很疼?」解英說:「或許我喜歡犯胃病的感覺也說不定。」
恩美突然覺得,自己真是雞婆。關心的勸對方,對方卻鬧著孩子似的脾氣。
看來家宰說得對,今天肅能親王的心情,真的非常不好,自己算是倒了楣了。
「我寧可犯胃病。」解英放下筆,一臉不以為然。「也不想被人氣成這樣。」
恩美有些尷尬,不知這個時候該不該響應他;想了想,她覺得應該,所以怯怯的問:「王爺,今天……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開心?」
出乎意料,這高高在上的親王竟響應了她──雖然口氣很沖。「一件本來理所當然、正確的事,卻被人誣蔑,你覺得你會開心?」
「呃,不會。」
「就是這感覺。」解英拿起桌上的紙。「一會兒,拿給家宰,教他今天前一定要辦完。」
「喔,好的。」恩美上前接過,發現上頭是銀票,下面則是封信。
「務必提醒他,明天那些和州的災民,一定要拿到錢,我會派人去查。」解英嚴苛的說:「若發現他們沒拿到銀兩,你告訴家宰,馬廄真的需要他了。」
真是的,這傢伙真是崇尚嚴刑峻法,開口三句不離懲罰,這樣誰會向著他啊?
難怪這麼多人想要除掉他……
不過……「王爺,您這些錢,都是要給和州災民的?」她很好奇,不禁開口。
「和州發大水,你不知道嗎?」
「呃,有聽家鄉在和州的婢女們提過。」恩美說:「好像很嚴重。」
解英聽了,久久不語,然後才問:「府上很多和州人士?」
「我知道的便有十幾個。」
解英沉思,接著又提起筆,刷刷兩下寫完。
「這個,也拿給家宰。」解英說:「今天內辦好。」
「是。」恩美接過,上頭一樣是張銀票。
可惜她看不懂字,不知這張票子值多少錢。
「好了,你下去吧。」解英揮揮手,口氣不佳。
呃……這樣就被趕走了?她的「正事」還沒辦呢!不行,她不能就這樣走掉!
「王、王爺,那個……」恩美鼓起勇氣。「我帶了林檎給您,您要不要先吃幾個?」
解英皺眉,看著林檎,又看著她,那表情就是一副「為何你老是要餵食我」的模樣。
恩美趕緊胡謅。「那林檎可是果州特產的,非常甜、很多汁,吃下去後,心情真的會變好,我不騙您。」
「哦?」解英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臉。「盲子,你先替我嘗過了啊?」
「呃,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又甜又多汁?」
這傢伙……表面上是高貴又有修養的皇族親王,可其實骨子裡,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壞傢伙!
「你老餵我吃東西。」解英又說:「真怕我餓到?」
解英覺得有趣,一般的侍女一見到他溫文外貌底下的真實本性,通常會馬上退避三舍;只有這小姑娘,一直要靠近他,還教他吃這吃那的。
不可否認,她真的引起了他多看她幾眼的興趣。
解英拿起了一顆林檎,聞了聞,真香。「好像真的很好吃呢。」
恩美嚥了道口水,強笑道:「是、是啊……」
這麼想看他吃東西?哼哼,好啊,那就試試看,在「那樣」的場合裡,她還能不能這樣眼巴巴的期待他吃東西。
「你知道嗎?盲子。」他又笑得很可親,就跟她第一次遇到他時一樣。「林檎啊,最適合一邊泡澡、一邊享用了,你曉得嗎?」
「啊、啊?」有……有這種事嗎?
「我很想吃這林檎,可我一定要泡澡。」解英望著她,笑得很無害。「你來服侍我泡澡吧?嗯?」
恩美只當是普通的工作,便點了點頭。「是的,王爺。」只要能讓他趕快吃下那顆林檎,她什麼都願意做。
說完,她就趕著出去,要替主子準備洗澡水。
「等等,盲子。」解英溫柔的喚住她。
「什麼事?王爺。」恩美有些緊張的回頭。
「我說呢,吃這林檎有些麻煩。」解英說:「我這人呢,不喜歡浴池旁擺任何雜物,包括食物。」
「嗯,是的。」家宰有交代。
「而且讓我的手沾著水,拿著食物吃,會讓我很不快。」他看了看手,說:「生水會把食物弄髒。」
「呃,這麼說,也對。」恩美附和。
「你說有什麼辦法?」他問。
恩美想了想。「王爺,您可以先拿一顆林檎在手上,脫衣的時候兩隻手輪流拿著;脫完衣,下水,手不要沾到水,再把林檎拿起來吃,這樣就好了。」
「哦?好像是個不錯的辦法呢。」解英撫撫下巴,彷彿很讚賞的樣子。
「太好了!那我趕緊去準備沐浴的用品。」恩美又要往外跑。
「可是,盲子啊……」解英的聲音再度幽幽響起,讓人腳步不自覺的沉重。
恩美繃著皮、轉過頭,看解英對她微笑。
「我是王爺呀……」解英瞇著眼笑。「你不覺得這種方法,挺委屈我的嗎?」
「呃……」恩美洩了氣。雖然她還摸不透他的性情,不過經過這三番兩次的「對戰」,她早該料到,這傢伙,絕對不會屈就這樣陽春的泡澡方式。
哼哼,這就是貴族啊……
「來,你過來。」解英姿態優雅的對她招招手,像叫小狗一樣。「聽聽我的方法,如何?」
「……是,王爺。」恩美只好靠過去。
「欸?再靠近點,耳朵過來……」解英又說。
「啊?」恩美一愣,耳朵也要過去?是要說什麼天大的秘密嗎?
「來啊。」解英和氣的喚道,眼裡好不真誠。
「是……」恩美靠了過去,解英身上的香氣撲鼻而來,讓她稍稍恍神。
人們總以為,香味是屬於女人的。
可她沒想到,這男人身上出現的香味,竟不讓人覺得突兀,反而柔和得像是天然的體香;自然而然散發出來,使他更少了人間的俗世感。雖然這男人的脾氣是怪了些,但不可否認,他的味道會讓人想要靠近他、親近他……
最後,解英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
他輕聲說:「我說啊,不如,你全程在浴池旁候著,不就解決了嗎?」
因為他聲音極輕,所以有些沙啞;這沙啞配上解英好聽的聲音,帶著些性感,會讓人誤以為是愛語的竊竊呢喃……
所以恩美有好一陣子沒反應過來。
「懂嗎?」解英笑笑。
「呃,您是說,我在……浴池旁,全程候著、聽從發落?」
「對。」
「呃,您脫衣的時候,也在?」
「對,不然誰幫我脫衣呢?」解英說得理所當然。「誰又會在我脫衣下水後,拿林檎給我?」
「……小的聽家宰說,王爺洗澡不喜他人打擾呢……」恩美還是有些呆呆的,腦子空白,還沒出現畫面。
「喔,的確。」解英說:「可盲子這麼殷切的要我吃吃看這林檎,我不忍讓你失望。但林檎要泡澡吃最夠味,再加上我討厭浴池旁有東西、或手沾到水;還有,下水後也不一定馬上有吃東西的慾望……要解決這種種狀況,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全程在旁邊,服侍我。」
解英看恩美仍是一臉呆相,好心的問:「懂嗎?盲子。」
「呃,我大概……懂了。」
也就是說,這個出色的男人,脫了衣服,下水之前,她必須……一直待在他身邊,捧著林檎、拿著手巾,等著他有食慾,泡完將近一個時辰的澡,她才可以……離開?
是這樣嗎?
所以說……她要和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共處一室……嘍?
在無聲中,恩美的臉瞬間通紅,就像那桌上的林檎一樣。
解英歪著頭,欣賞著。「呵呵,盲子聰明,終於懂了?」他就是在等這一刻。
他果然猜得沒錯,這小姑娘的皮膚細緻,臉紅了,一定很好看。
方纔她拿著林檎,緊緊張張的,臉皮有些白,讓她沒什麼生氣,他可不愛。
欣賞美的事物,是他這親王應得的權利,所以,他也有義務讓這小姑娘看起來美美的。
「好了,你可以下去準備了。」解英揮揮手,然後曖昧的一笑。「我等你喔,盲子。」
說是「浴池」,不如說,是有點看不到岸邊的「浴湖」吧!
恩美是第一次服侍親王入浴,所以沒想到這浴池的壯闊,幾乎涵蓋一棟殿院。
難怪家宰一聽到親王要入浴,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還連忙跟她說:「這可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準備的!」
這話,真是說得一點也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