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端嗅進了甜美的香味,軟楊溫暖舒服得令人不想清醒過來。
意識雖然昏沉,但是他的腦袋清楚地知道,他是在一個夢裡。
多好的夢啊,真希望永遠不用醒來。
「怎麼辦?要叫醒大人嗎?」
耳邊傳來蚊子蜜蜂似的聲音,還有人頻頻在耳邊吹氣,好癢啊!
「時候不早啦,大人,快醒一醒。」
為什麼要醒來?他的美夢啊!翻了個身,躲開那些略嫌吵雜的聲音。
「唉,大人又耍賴了。」
是啊,就讓他繼續留在夢中吧,他正要夢見……
「讓我來吧。」一個調皮的聲音突然插進了那些鶯鶯燕燕的呼聲中。
「啊,王上!」眾人驚慌失措的低喊了聲。
「愛卿,該起床啦。」那調皮的聲音突然伴隨著一道氣息吹進了他的耳朵裡,讓沉醉在夢裡的他忍不住全身泛起一陣疙瘩。
突然一雙好冰的手襲上他的臉,他倏地驚醒,勉強睜開惺忪的雙眼。
一張年輕而帶有英氣的俊秀臉孔映入他的眼簾,那鑲在白晰臉孔上黑亮而靈動的眼珠,帶著調侃的暗示直直瞅著他。
他轉動著眼珠,先後看見了裝飾華麗的床幃和雕龍畫鳳的柱子,以及一小群穿著紅裙白裳的宮廷服飾,站在床邊待侍的宮女。
記憶終於緩緩地歸位了。
看著半壓在他身上,擾了他一場好夢的俊秀少年。
他歎息了聲。「王上早。」
原來那生著一張麗容,雙眼靈動似水銀的美少年,就是這金闕宮中最尊貴的東陵之王。
「不早了,大人,已經卯時了。」宮女采衣有些焦急地提醒。
「什麼?已經卯時了?」他猛地清醒過來。
「可不是嗎?」東陵年輕的王上意有所指地瞅著他,微笑。「官員們已經在議事廳等候良久了。可否請愛卿起床,不然本王的袖子抽不出來。」
他低頭一看,果然看見一截繡著鳳形的袖子被壓在自己的身體底下,他連忙挪開身體,好讓王上起身。
他一邊挪動位子,一邊道:「昨天真不該順您的意,留在王宮裡過夜。」
「可為了愛卿好眠,我這君王倒寧願從此不早朝。」已經抽出袖子的東陵王坐在龍床邊,欣賞地看著愛卿剛剛甦醒的慵懶睡態。
費了好大一番力氣,他才從暖和的被窩裡鑽出來。
原來春天還只是一場遙遠的期待,只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現在時節還是冬天,王宮中雖然有爐火烘著,使室內溫暖不少,但一離開保暖的棉被,仍感覺寒意襲人。
已經起身的東陵王,回首看見心愛大臣單薄的肩膀因天冷而顫抖,隨手取來一件保暖的雪白狐裘披在項少初肩上。
「愛卿如此畏冷,難道南方從不下雪嗎?」
項少初是東陵南境之人,人人皆知。
「真正天冷時也是會下雪的,不過那雪通常一沾到臉上就化了,沒什麼威力。不像王城的雪,又冷又干,有時還會連下數天,積雪高得都要把屋頂給壓塌了。」
東陵王笑道:「那你是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冷,今天冬天,已經算很暖和了。」典型東陵北境的人會說的話。
不過比起地理位置更偏北的北宸,東陵的確算是一個相當溫暖的國家了。
這裡季節分明,冬天雖然有雪,但冬期卻不長,雪開始融化之時,就是麥秀萌芽之時,屆時春天的郊野會開滿整個山頭的野花;夏秋之際,東陵全境便邁入豐收時節。
比起北宸來,東陵確實是一個相當富庶的國家。也因此,富庶的東陵時常成為鄰近各國虎視眈眈的對象。
然而由於連年的戰爭嚴重耗損國力,近十年來,偶爾國境中也會出現饑餒的流民。但官員們對此隱憂,似乎視而不見。
披著溫暖的狐裘,貪睡的他苦笑了聲。「如果給朝官們知道,王上是為了少初在早朝時遲到,恐怕少初又要成為眾人之矢了。」
東陵王哈哈大笑,對著正在協助他更衣梳洗的宮女們命令道:「項大人夜宿金闕宮一事,切莫不可外傳。」
眾人紛紛應「是」。
然而這件事在朝中早就不是秘密。
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宮女則臉紅地搗住嘴,到一旁少人處偷偷地笑出了聲。
項少初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今天的朝議恐怕沒法輕鬆過關。
就在項少初賴著床的同一時間,位於王宮主殿的議事廳中早已議論紛紛。
這一頭,幾名正二品以上的官員早已臉色不悅地聽著宮中的更漏打過五聲。金色的朝陽從王宮東殿積雪的宮頂緩緩升起,天色已經大白了。
依照東陵禮法規定,朝官必須在寅時過半便入殿等候君王,以共同議政。除非王上龍體微恙,才會取消當日的朝議。
歷來君王皆不曾像這位甫登基的新王一般,屢次在朝議中無故遲到,實在是有失君王的顏面。幾名沉不住氣的朝臣低聲地議論起來:
「聽說昨夜禮部侍郎又夜宿金闕宮了。」
「莫怪,禮部侍郎到現在都還沒出現,恐怕傳言是真的。」
「天祐吾主,自從項少初出現在朝廷中,東陵的國運便令人堪憂啊。那年天象異常混亂,王氣受到烏雲的遮蔽,顯然是上天的警告啊……」
「這人憑恃王上寵愛,對朝官百般不敬,讓此人留在宮中,遲早會出大問題。」
「是啊,入冬以來,這是王上第……第幾次在朝議中遲到了?」
「這是第八次了,再這樣下去……」
朝官一個個加入這紛紛的議論中,忽地一聲低斥從前方傳來。
「各位,請肅靜。」
朝臣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議論,看向端坐在左右兩方首位的吏部尚書與攝政臨王,不由得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
只見吏部尚書從首位上坐起,眼神威而不厲的掃視眾人一眼,聲音和緩卻清楚地道:「一國之君豈容臣子議論。諸位大人望請自重。」
剛剛加入議論王上的朝官們在這威而不厲的視線下紛紛心虛地低下了頭。
而這頭,只見臨王放下啜飲到一半的茶杯,一句話也沒有說,表情莫測地看著空虛以待的玉座。
朝官們心中突感悚然,更不敢再多言。
當今東陵朝政,由吏部尚書與臨王分持。
吏部尚書年約六旬,是東陵國三代老臣,也是朝廷倚為棟樑的股肱大臣。
而臨王則是前王的幼弟、當今王上的王叔,王城一萬五千的禁衛軍便由臨王統領,負責守衛王城與王宮的安全。
除此之外,由於太子年幼登基,臨王順勢以攝政之名取得朝中實權,這樣一個握有重權的王室貴族,竟生了一張龍眉鳳目、俊美無儔的臉孔,著實令人詫異。
年二十有四的臨王,至今尚未選妃,堪稱東陵第一美男子的他,非但是他國公主屬意的如意郎君,也是王室中除了當今東陵新王以外,最接近玉座之人。
也因此,儘管吏部尚書輔佐太子繼位為新王,但對臨王的反彈之意從來不敢太過明顯。因為只要當今王上在留下子嗣前出了任何「意外」,這個俊美的臨王將會變成下一任的東陵國君。
而臨王名義上雖為攝政王,但前王遺詔中指定吏部尚書為朝中首輔,再加上支持原太子的官員都是對前王忠心耿耿的大臣,又皆出於吏部尚書門下,因此對於這位與他實際上分了權的老首輔也是輕忽不得。
尚須一提的是,目前東陵的政治勢力除了吏部尚書等人以及臨王兩派之外,還有兩位擁有強大兵權的高級將領足以權傾朝野。
東陵國歷代以來,朝中出自王室的上將軍皆握有強大的兵力。
除了臨王手中握有一萬五千禁衛軍之外,另外兩位上將軍的手中各自分掌有十五萬的兵馬。
金虎將軍是當今太后的兄長。金氏一族男子多驍勇善戰,歷來皆擔任東陵國中的上級武將。
另外一位銀騎將軍則出自開國將軍的嫡傳家族,在國中的地位相當特殊。
兩位將軍手中的兵權足以影響國運的發展,也因此深為朝中官員忌憚,甚至演變成一方面既想拉攏,一方面卻又想除之而後快的局面。
前王在世時,吏部尚書等人雖然極力暗示君王應該收斂武將的兵權,但始終不敢做得太過明顯。而前王對兩位將軍極為信任,也不曾真正接受臣子的暗諫。
所幸這兩位將軍都是武人出身,對東陵忠心耿耿,鮮少過問朝中政局,因此在朝廷權力的消長中,竟意外地在前王死後,避開了一場政治上的惡鬥。
東陵朝中兩造的勢力分水,在幼主繼位為東陵新王的第三年時,達到一種詭異而危險的平衡。稍有風吹草動,都會打亂目前這彼此制衡的現況,致使國家崩潰。朝中的政治局面,就膠著在一觸即發的處境上。
像是感受到這潛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暗潮洶湧,議事廳中默然無聲。青石地板上輝映著森令的寒光。
忽地,宮外的更漏傳來卯時的報曉聲。
官員們這才察覺到,不知不覺中,東陵王在今天的朝議上已經遲了兩個時辰,不由得為國家的前程擔憂起來。
正當眾人百轉迴腸之際,一群宮女簇擁著一個身穿東陵王族服飾,頭戴金色玉冠,年約十六的俊秀少年往議事廳走來。
還會是誰?
當然是擺盡了架子讓一票朝臣久候的新王。
只見他笑容可掬地從正門領頭走進了議事廳。「各位早,不好意思讓諸位大人久候了。」爽朗的聲音中還帶著少年人才有的淘氣。
朝官們心中就算不悅,也不敢當著王上的面發作出來,只能勉強微笑以對。
「首輔大人早,王叔早。」東陵王朝兩人頷首致意後,轉身登上玉座。
吏部尚書立即躬身道:「朝議乃一國大事,需要王上主持定奪,萬請王上保重貴體。」言下之意,當然是請這位新王要早起,不要貪歡。
「多謝首輔大人關心,本王身體十分康健。」東陵王笑著應答,臉頰紅潤,氣色果然相當好。
臨王微微噙起唇角,並不說話,只是將視線緩緩投向剛剛趁亂走進朝列中的禮部侍郎項少初。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準確無誤地找到了讓王上誤了早朝的「禍首」,紛紛投以怨怒的眼光。
對於這種「萬箭齊發」的目光攻擊,項少初早已相當習慣。他鎮定地走到東陵王玉座的腳邊。
東陵王笑看著他:「項大人,你是我朝中棟樑,可要珍重身體。」
「多謝王上關心,下官必會珍重。」
戴著禮冠的他,兼掌朝議進行的次序。
臉上掛著一抹無人可解的表情,他朗聲宣道:「朝議開始,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同關在北風的呼嘯下,捲起了漫天的沙塵。
夜裡,那刮入耳目的風勢才平息下來,為沙塵所覆蓋的天空漸漸恢復清澈後,登上名為望京的敵樓,幾乎可以看到遙遠帝京的燈火——儘管那只是出於思鄉的想像,卻為戍邊的將士們提供了一縷慰藉。
這是個寧靜的夜。
邊關無事,便是好事。這平靜意味著,他們遠在國境中的家人們正安全地過著快樂的日子。
兵士們在一日例行的操練後,依然精神抖擻地留意著邊界的動靜。
東陵與北宸兩國雖然已經維持了三年的和平,但戍邊的兵士們仍然不敢輕忽任何可能的危險。
容四郎站在高聳的城垛上看著清澈如洗的夜空,良久,竟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令站在附近的兵士有些訝異。
「軍師怎麼突然歎起氣來了?」
問話的是一名年輕的士兵。他跟隨紫衣將軍戍邊已經堂堂邁入第三個年頭了,從沒見過將軍身邊這名看不出實際年齡的青衣軍師歎過一聲大氣。
軍中的弟兄們都知道,容軍師向來莫測高深,滿肚子良策寶計。
聽說三年前狼河一戰時,便是因為容軍師的獻策,東陵軍才能勢如破竹地打敗北宸的軍隊。從那時起,這名原先跟隨在當時還是都統的紫衣將軍身邊的不起眼的青衣男子,才得來一個「料事如神」的封號。
而他的身份、來歷更引起諸多的揣測。
他的相貌乍看之下並不起眼,甚至有些平凡,但若細瞧,會發現他有一對極為修長的眉以及微微上揚的鳳目,與東陵男子生來粗眉大眼不太相同。
他的身骨看起來並不強壯,身量一般。他從不穿戎裝,只作輕便的文士打扮。
由於他一年四季都穿著藏青色的衣裳,因此軍中的弟兄們私底下都稱呼他作「青衣諸葛」。
這樣一名儒士卻能耐得住北漠沙塵之地的艱苦,與他們一起長年守邊,著實令人感到欽佩。只是不知為何,從不歎氣的他,今日卻竟然歎氣了,這實在不像是他平日的舉動。
容四郎收回觀看天象的視線,轉看向站立在他身邊的年輕士兵,不答反問:「硯青,你今年幾歲啦?」
被喚作硯青的年輕兵士並不意外容軍師知道他是誰。
戍邊八千兵士,將軍和軍師不僅知道,也記得每一個兵士的名字和相貌。
「回稟軍師,我今年一十有九。」
容四郎點頭笑道:「十九歲啊,你知道嗎?紫將當年在你這個年紀時,也是一個戍邊的兵士。」
硯青立即道:「紫衣將軍英勇無敵,是個蓋世英雄,硯青怎麼敢跟將軍相比。」言語中透露出對上司無比的敬佩與崇拜。
「怎麼不能?」一個不怒而威的聲音介入了他們的談話。
來者正是被營中兵±們視為蓋世英雄的紫衣將軍衛齊嵐。
只見他身穿御賜紫金戰袍,腰間配戴一把鋒利無比的銀蟠寶劍,劍鞘沒有額外的裝飾,只有一枚雞蛋大的御賜明珠懸於劍柄,卻跟配戴寶劍的男子一樣,使人不敢抗顏直視。
其實,如果有人膽敢仔細地看一眼這名威震八方的青年將軍,便會發現,他的身形不但沒有傳說中像龍虎一樣的高大威猛,目光也不似鷹隼般銳利駭人。相反的,他頎長的身量因常年習武而結實俐落,雙眉間蘊藏豪邁之氣,眼神中卻有一股武人少有的溫和暖意。
這名將軍雖稱不上俊逸無雙,卻也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御賜紫金戰袍穿在他身上不但沒有讓他行動遲緩,反而更襯得他英雄的蓋世鋒芒。
狼河戰後,他受冊為紫衣將軍,而追隨他身側的將士們,皆稱他為「紫將」。
紫將之名,威震邊關。
同關三年無事,鄰國不敢邊犯,關內的百姓們都認為是因為有這名英雄將軍駐守的緣故。他不僅免除了邊地之民遭受戰亂的痛苦,還帶領著兵士們在同關城內墾地囤田,為邊地艱苦的生活帶來了希望。
私底下,他們愛他、敬他如神祇。但人們不知,三年前他加官封爵,手中更握有十萬兵力,與兩位上將軍兵權三分,儼然成為國中第一武將,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怎麼會突然自釋兵權,離開王城,來到這荒涼邊地,僅僅領著八千人馬戍守關防?
「將、將軍!」硯青急忙打直雙腿,崇敬地看著他。
衛齊嵐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緊張。
「硯青,你聽好。名義上我是將軍,你是下士,但只要你同我一起站在這道城牆上的一日,我們便同是東陵的兵士,沒有尊卑之分。這句話我不會說第二遍,但我要確定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一點。」
硯青立即精神一振,「是的,將軍。硯青明白了。」
容四郎微笑地看著硯青精神抖擻的挺直身體,他轉頭對衛齊嵐說:「將軍請隨我來,我帶你看樣東西。」兩人只有在部屬面前,才會以軍銜相稱。
衛齊嵐點點頭,跟著容四郎移步到烽火台前,無聲地遣退站崗的士兵。
兩人一同抬頭看向毫無遮蔽的天象。
只見遙遠的東方,兩星一明一爍,一團帶紫的雲氣緩緩聚於兩星之間。
衛齊嵐不懂觀天象,他等候精通此道的容四郎解釋。
容四郎不無憂慮地說:「歲犯右星,將軍有難。」
衛齊嵐仔細地看著那星象的變化,良久,他低頭轉看向城牆外遼闊的荒漠。「看來得準備回京了。」
七日後,一名從王城快馬加鞭趕赴邊關的使者傳來緊急軍令。
上將軍之一,金虎將軍暴斃身亡。
朝廷有令,同關暫由副將代為戍守,紫衣將軍即刻入宮聽詔。
項少初經常作著夢。
這一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夢中,可是卻控制不了夢境的發展。
當他滿頭大汗地掙脫夢境清醒過來的時候,夢魘初醒,他也看清了情勢。
金虎上將突然暴斃身亡,朝中分水的兩派勢力即將漫淹東陵。
他披上外衣,走出了王上親賜的豪華「侍郎宅邸」,看著桂中銀蟾。
皎潔的月光灑在他單薄的身形上,銀色的淺月恍似被嵌在夜幕中的明珠。
歎息聲中,沒有人知道,這名在兩年前孤身闖進了朝廷,進了王宮,使君王「偶爾」不早朝的男子,此時此刻,腸中千回百轉的思緒。
他的隨身女侍秧兒發現主子醒了,連忙推開門扉,拿著一件保暖的披風走了出來。「大人,外頭天冷,還是回房歇息吧。」
肩頭披上溫暖的披風,他搖搖頭,揮手道:「你去睡吧,我想練會兒字。」
正欲舉步,已經停了許多天的雪又毫無預警地落了下來,一片羽絨似的雪花飄落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抹便化了。
看來春天快來了呢,這是最後一場春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