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邦哥,是你啊。真巧!我正想打電話給你,你剛好打來……噓!你別說話,先聽我告訴你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她難掩興奮的語氣搶話:
「我們『苦花魚歌仔劇團』的贊助金申請已經核准下來。達邦哥!我們將有三年不必每個月為戲班子發薪水苦惱,東挪西湊……咦!聽到這個好消息,身為副團長的你聲音怎麼聽起來一點也不喜悅?達邦哥!你是不是有心事……沒有?沒有就好。對了!達邦哥!我和希徹打算去吃螃蟹慶祝,你人在哪裡?要不要一起去?我們可以等你……是哦?你人在宜蘭?那就算了,等到你來餐廳早就打烊了。不過,你放心,我會連同你那份多嗑幾隻螃蟹。好啦!我的話已經說完,該你說了,你打手機給我是……沒事?只是問候我一聲?達邦哥,謝謝你,我很好……嗯!就這樣,拜拜。」她合上折疊手機,告訴安希徹:
「你坐一下,我進去換件衣服。」
「嗯。」
***
「……」聲稱人在「宜蘭」的李達邦,其實就站在葉芯租屋處大樓門外。他神情落寞地把手機放進口袋,像只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攤靠在騎樓的大理石柱子上,劍眉微蹙,星目半瞇……
今天,李達邦趁著到三峽宮廟洽談酬神戲碼之便,興匆匆跑到店裡找葉芯,不料卻撲了個空,一問之下,才知道葉芯受傷在家休息。
聽到阿芯受傷的消息,李達邦的心整個揪著疼唷!六神無主趕至葉芯住處欲探視時,猛然想到正值晚餐時間,應該帶個外賣上樓和阿芯一起吃,卻不知受傷的阿芯有沒有特別想吃點什麼?李達邦心想,與其自己胡亂瞎猜一通,倒不如直接去電問葉芯來得迅速確實。沒想到手機那端傳來阿芯裹著幸福糖衣的甜美聲音告訴他,她正準備和安希徹外出吃螃蟹,還禮貌地邀他一起前往。想到這裡,李達邦譏誚地搖頭哂笑,苦透透忖著:李達邦啊李達邦,灑泡尿照照自己吧。人家安希徹是個帥氣有型的豪門貴公子,而你呢?一介戲棚上舞刀弄槍的窮光蛋武生,憑什麼跟安希徹爭奪阿芯?這是一場還沒開始就勝負已定的競逐,你就別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這時候,李達邦眼梢瞥見葉芯和安希徹手牽手從大樓門廳走出來,身形一閃,閃到大理石柱子的陰暗面躲藏,拿兩道痛楚、猶不失犀利的眼神看著兩人坐進價值不菲的「保時捷」跑車,絕塵而去。
雖說李達邦早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絕非安希徹的對手,然而眼巴巴看著自己從小就偷偷暗戀的阿芯和別的男人親密地十指緊扣出現在自己眼前,李達邦此刻的心仍被撕裂得支離破碎,但聞他宛若一隻受傷的野獸般發出一聲沉痛的哀鳴,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
李達邦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遠,直到兩條腿酸到再也走不動了,正好看到緊臨超商的巷子口有間麵攤,於是走進去揀了張最靠外頭的桌子坐下來歇歇腿,順便祭祭五臟廟。
「請問,要吃點什麼?」見客人上門,腰圍中廣的老闆搓著雙掌上前招呼。
「一碟小魚乾花生米,再切一份鹵牛肚跟豬耳朵,再來一盤九層塔炒螺肉以及半打罐裝啤酒。」李達邦認為酒菜是每個人在失意時的最佳良伴。
「好,馬上來。」老闆先切好滷味,接著開大火炒螺肉,在起鍋前扔一大把九層塔入鍋快速翻炒兩三下,熄火,香噴噴盛入盤子,連同滷味跟啤酒一起端上桌。
「……」李達邦悶悶不樂地舉箸夾一筷子九層塔炒螺肉送進嘴裡,再「啵」一聲拉開鋁環,仰頭灌一大口啤酒。哪知微苦帶澀的酒液入喉,竟令他灰敗的心情越發晦暗,他直覺是喝太少了,索性卯起來幹掉整罐啤酒,他隨性地伸手胡亂一抹,抹掉殘留在嘴角的啤酒泡沫,再拿起一罐拉開鋁環,咕嚕咕嚕猛灌,奈何依舊澆不熄心中那把燒得熾烈的妒火,反而愁腸百結越喝越郁卒,莫非真個應驗了「藉酒澆愁愁更愁」?
「唉!」李達邦重重一歎,再喝。
「達邦!嘿!真的是你。」一記厚掌朝著低頭喝悶酒的李達邦肩膀重重一拍。
「你……楊長風?」李達邦微醺的臉驀地一沉。
「是啊,好久不見。」楊長風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剛才開車時,楊長風犯煙癮想哈根煙,摸遍襯衫和西褲的口袋就是找不到煙,於是就把車暫停路邊走進超商買煙,出來時無意間發現李達邦一個人坐在麵攤喝酒。
「誰叫你坐下!楊長風!識相的話,趁我還能控制拳頭不把你那張堆滿虛情假意的笑臉打爛前,還不快滾?!」李達邦結屎面,開口趕人。
「達邦,你……你忘了以前我們是很麻吉的兄弟?」楊長風所言不假,「苦花魚歌仔劇團」陰盛陽衰、寥寥可數的男性中,除了李達邦就是幾個年紀大到足以當父親的老樂師,因此常常到劇團找曉筠的楊長風很快就跟李達邦成為一對好哥兒們。
「以前算我瞎了眼,才會跟你這種人稱兄道弟。楊長風!你給我聽清楚了,我跟你的交情早在曉筠含恨躍下的那一刻宣告結束。」
「達邦,我承認,我不該辜負曉筠對我的一片情意,然而,我萬萬沒料到生性溫馴的曉筠會採取那麼激烈的手段跳樓輕生。曉筠的死,大家都把矛頭指向我,罵我是負心漢是殺人兇手,葉芯甚至為此跑去大鬧我的喜筵,讓我在諸多賓客面前丟臉。事情傳開後,大家更是不斷地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我幾乎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達邦,我已經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誤付出了代價,你就不要再苛責我了,好嗎?」憑著兩人過去的好交情,楊長風心裡比誰都清楚,李達邦是個名副其實的刀子嘴豆腐心外加耳根軟,只要自己肯低聲下氣認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李達邦肯定會買帳。果不其然,聽到楊長風坦然認錯,李達邦因怒氣而緊繃的臉部線條隨著態度的軟化放柔了清冷神色。楊長風見哀兵之計奏效,連忙轉移話題:
「呃……瞧你失魂落魄的模樣,該不會是跟葉芯吵架吧?」楊長風覷了眼桌上狼藉的空啤酒罐,問著。
「吵架?沒有的事,人家阿芯還開口邀請我一起去吃螃蟹咧。」李達邦沒力地斜了個白眼。
「是嗎?那就奇怪了。」楊長風點燃一根煙哈一口,悠閒地夾在指間。
「哪裡奇怪?」
「我記得你老在我面前叨叨絮絮說你有多麼喜歡葉芯,聽得我耳朵都快長繭了。既然如此,那麼,她邀你去吃螃蟹,你理應高興都來不及的滿口答應,怎會一個人窩在這個小麵攤喝悶酒?」
「我不去,那是因為、因為……」李達邦黝黑的眸子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悵惘。
「因為什麼?」
「我……」李達邦張口茫然,抓起啤酒猛灌一大口。
「你怎麼了?說呀!」李達邦越是吞吞吐吐,越發引起楊長風的興趣,遂用感性的口吻哄道:
「達邦,以前你有心事都會找我一吐為快,現在我依然樂意當你的心情垃圾桶,所以有什麼事儘管說出來,這樣你的心情或許會好過些,否則像你這樣喝悶酒,小心傷身又傷心。」楊長風盤算過自己跟李達邦之間無任何利害關係,因此也就不吝對李達邦伸出友誼之手。
「長風!」楊長風這一番話聽在李達邦耳裡很受用,空落落的心口湧現一股暖意,不假思索衝口托出:
「我不去,那是因為我不想當電燈泡。」
「電燈泡?這麼說,葉芯交男朋友了?」楊長風斜挑起半邊眉毛,續道:「憑良心說,葉芯除了有些莽撞有些得理不饒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外,模樣兒倒是出落得挺標緻的,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身邊就算有追求者或有交往對象也很正常啊。話說回來,這不都要怪你……」
「怪我?」
「是啊!怪你對葉芯一味地『愛在心裡口難開』,神經大條如她極有可能未曾察覺你對她有意思。所以,我奉勸你,盡快找個時間向她做愛的告白,讓她明白你的心。」楊長風將香煙放進煙灰缸捻熄。
「愛的告白?這……」李達邦斂眉沉吟了下,黯然搖頭。「算了。」
「算了?」楊長風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你暗戀葉芯多年,一句算了,就此甘心將她拱手讓人?」
「廢話!我若甘心,就不會獨自在這裡喝悶酒了。只是,我掂過自己的斤兩,清楚自己不論學識、長相、財富都比不上人家,不把阿芯拱手讓人又能怎樣?」李達邦洩氣地拿起啤酒罐欲飲,這才發現半打啤酒都喝光了,回頭喊道:
「老闆!再拿酒來。」
「好。」麵攤老闆不敢怠慢,再奉上半打啤酒。
「來!陪我喝一罐。」李達邦將一罐啤酒推至楊長風面前。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台北的警察抓酒駕抓得凶,待會兒我得開車回家,最好滴酒不沾比較保險。」楊長風搖手推辭。
「隨便你。」李達邦悉聽尊便,自顧自地喝起來。
「對了,我很好奇葉芯的男朋友是何方神聖,竟讓你連跟他較量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就甘拜下風?」
「說起阿芯的男朋友,你不僅認識,還跟他是姻親呢。」
「姻親?快告訴我,他是?」
「安、希、徹,尊夫人的表哥。」
「安希徹?!不,不可能。據我所知,葉芯大鬧我的喜筵,當時就是被擔任總招待的安希徹表哥一臉鐵青將她連拖帶拉攆出去的。」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令楊長風的心驀地一震,繼而駁斥:
「他們兩人的初見面就處在這種劍拔弩張的對峙立場,想必在彼此心裡留下不可抹滅的惡劣印象,這樣的兩個人怎會湊對交往?」
「這就叫……就叫……」李達邦搓著下巴想了想。「就叫不打不相識。」
「達邦,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楊長風神情緊張,不住地皺眉又皺眉。
「開玩笑?你看我這副痛苦、挫敗的失戀模樣,像是在開玩笑嗎?」
「這麼說……安希徹跟葉芯真的是一對?」楊長風的笑容僵在臉上,內心叫苦不已……話說當他如願以償當上財團駙馬爺後,有了錢便想更進一步擁有權,正摩拳擦掌準備參加立委選舉進軍政壇,一旦投入激烈的選戰,要是能得到旗下擁有數萬員工選票的安希徹的支持,對他而言無異如虎添翼。原本,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楊長風作夢也想不到,向來跟他不對盤的葉芯跟安希徹竟是一對!更糟的是,幾天前,他才跑到葉芯的店裡嗆聲,挑明歐巴桑鬧場是受他指使,此舉也使得他和葉芯當場撕破臉,這……萬一、萬一葉芯挾新仇舊恨慫恿安希徹不要支持他,將為他的選情埋下隱憂。
「我騙你做什麼?」李達邦一抹臉,壓低音量道:「幾個月前,我親眼撞見安希徹只穿著背心汗衫從阿芯的洗手間出來。」
「有這種事?」楊長風倒抽一口氣,忖著:若非兩人交情匪淺,安希徹怎會只穿著背心汗衫?嘖……這畫面未免太曖昧太有想像空間。不!不可以!葉芯絕不可以和安希徹在一起,否則定會波及他的選情,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想辦法從中破壞,讓葉芯跟安希徹的戀情告吹才行,可,該從何下手?唉!真是傷腦筋。
「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
「沒、沒什麼。」楊長風已經沒心情敘舊,起身告別:「很抱歉!我約了朋友到家裡談事情,不能再陪你聊下去。」
「既然你約了人,我就不留你了。」李達邦無所謂地夾菜配酒。
「你……喝這麼多,一個人沒問題吧?」
「安啦!區區一打罐裝啤酒醉不了我的。」
「那麼,你今晚……」
「我的小貨卡就停放在阿芯住處附近,等我喝夠了自會折回去,今晚我就睡在貨車上,等天亮再開車回宜蘭。」
「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楊長風揮手告別,甫轉身,眉頭不自覺深鎖,腳步更是顯得無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