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
滂沱的大雨,像是瀑布自天上傾洩而下,無情的鞭打這個城市。
站在窗前,隔著一層玻璃凝視窗外,樊嘉士的感情彷彿也被大雨編織成的水簾隔絕,冰冷看不見內心真正的情緒。
在開始說話前,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錶,而後轉身。
「可以開始了,李律師。」他的臉部線條就和岩石一樣剛硬。「等一下我還要去其它地方,請你盡快宣讀遺囑。」
他冰冷得連提到遺囑兩個字,眉頭都沒動一下,白髮蒼蒼的律師不禁暗暗歎一口氣,為老友的用心感到不值。
「既然你趕時間,那麼我現在就宣讀你父親留下來的遺囑。」李律師拿出一個黃色公文袋,打開密封的信封,從中抽出白色的紙張,上頭短短幾行字,卻決定了樊嘉士未來的命運。
「請宣讀。」樊嘉士連客氣話都懶得說,只想趕快知道遺囑內容,然後走人。
李律師雖然早就對樊嘉士的冷酷略有所聞,但從未親身領教,現在他總算知道樊嘉士和他父親的關係為什麼會搞得這麼差,從另一方面來看,他的老友也是一個冷酷的人。
李律師清清喉嚨,隨後大聲宣讀遺囑——
「我,樊清凱,將我身後所有的財產,留給唯一的獨生子——樊嘉士,但先決條件是他必須在三十歲以前結婚,否則所有財產,包括動產與不動產,都將捐給慈善機構,捐贈內容以及財產分配,全權交由我最信任的律師李元復律師負責決定。」
樊清凱留下來的遺囑內容簡單明瞭,樊嘉士揚起一邊嘴角,對於遺囑內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父親至死都要控制他,不但控制他的人生,連他的婚姻也不放過。
「有問題嗎?」李律師看他的臉色不是太好,停頓了一下。
「沒問題,請繼續。」樊嘉士不把父親留下來的難題當問題,他再過三個月就要滿三十歲又怎麼樣?憑他的家世和外表,想明天結婚都沒問題,只要他放出風聲,不到一個鐘頭,就會有一堆女人到集團門口排隊領號碼牌,父親想用這招為難他?門兒都沒有!他絕不會讓父親稱心如意。
「這是遺囑的主要內容。」李律師放下白色紙張,調整一下黑框眼鏡,樊嘉士垂眼打量公文袋,發現裡頭還有另一份文件,再次揚起嘴角。
「我不相信老頭會這麼輕易放過我。」他不是那麼簡單的人物。「一定還有但書,請你一併宣讀,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他時間寶貴,不想耗在任何與他父親有關的事上,最好是及早解決。
「你父親確實在主要遺囑之外,另外訂了別的條件。」李律師無奈地拿起另一張紙回道。「他規定你在婚姻關係中,必須生下樊家的繼承人,至於是男是女都沒有關係,性別不是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樊嘉士的口氣冷得跟冰塊一樣,他父親加的這條但書明顯惹毛他,讓他十分不悅。
「如果你在婚姻關係中,沒有生下樊氏集團的繼承人,集團的經營權就轉移給你堂弟,但是你仍然可以獲得大部分遺產。」李律師把但書的內容簡單解釋了一遍,樊嘉士即使再喜怒不形於色,都忍不住發火。
父親明明知道樊氏集團對他的意義,打從他年少開始,就投入集團運作。他為集團做牛做馬,耗費了半輩子的青春,努力將樊氏集團打造成一個跨國企業,他一紙遺書,就想剝奪他原有的權利,他不得不說,老頭有夠狠!
樊嘉士握緊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克制住自己的脾氣。
這也無所謂。
他冷酷的想。
反正婚姻都可以用錢買了,孩子為什麼不能?反正這個世界上多的是荒唐事,不差這一件,老頭大概是怕他日子過得太無聊了,才會使出這一招整他。
「都念完了?」他冷聲問道。
從另一方面來看,他也不得不佩服老頭的先知先覺,他看準他不可能再愛上別的女人,怕樊家會斷後,只得先防範未然。
「大致上就是這樣。」李律師答。
「我知道了。」樊嘉士決定不再浪費一分一秒,聽完遺囑後馬上轉身走人,李律師叫住他。
「等一等!」
樊嘉士停下腳步,但未回頭。
「你一定覺得你父親對你不公平,但是清凱只是希望能確保樊氏集團未來的發展而已。」再怎麼說清凱對於祖先留下來的事業,都有無法推卻的責任,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當然知道老頭心裡想些什麼。」樊嘉士的語氣淨是嘲諷。「放心,我不會讓他失望,雖然他不值得我為他這麼做!」
話畢,樊嘉士隨即走出律師事務所。
李律師看著樊嘉士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忍不住搖頭歎氣。
樊清凱和樊嘉士這對父子從頭鬥到尾,但樊嘉士這個做兒子的,哪裡知道他父親的苦心?
思及此,李律師再次為老友感到不值。
他打開抽屜,拿出另一個牛皮紙袋,怔怔凝視了半晌,輕聲歎氣,然後再把牛皮紙袋放回抽屜之中。
律師事務所外,大雨下個不停,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
樊嘉士的司機已經在車上等候多時,一看見樊嘉士,立刻把車子開過來接他。
「回家嗎,總裁?」司機在樊嘉士坐上車以後馬上請示他的意見。
「不,到醫院。」樊嘉士抬頭望了司機一眼,淡淡指示。「我答應小光今天會去看他,不能食言。」
「是,總裁。」
司機用力踩油門,林肯加長型五門轎車先是繞過前方的車道,再緊急掉頭往「聖和醫院」的方向開去,七點三公尺長的車身,即使在黑夜裡都非常醒目。
樊嘉士幾乎是一上車就忙著看公文,一刻也不得放鬆。以紡織業起家的「樊氏集團」,早期以幫歐美的服裝大廠代工為主,而後因為國內製造成本升高,不得不將工廠移到大陸及東南亞,甚至在印度也有設廠,據點遍佈全亞洲。
近年來,樊嘉士更是率領了一批年輕幹部,創立自己的品牌,經過將近十年的奮鬥,已經站穩亞洲市場,連最難打進去的日本市場,都可以看見他們的專櫃,相當不容易。
除此之外,他更在電信市場佔有一席之地。早在他青少年時期,他就嗅出電信業有龐大商機,很早就投入人力以及資金。時至今日,樊氏集團下的「飛訊電信」已經與其它兩家電信大廠,並列為國內電信業三大龍頭。
當然,這又是樊嘉士的另一個重大勝利,如果說他對樊清凱懷有一點點感激,那就是在事業上,樊清凱放手讓他全力衝刺,沒有出手阻撓,間接造就了樊氏集團今日的規模。
隨手在公文的末端簽上自己的名字,樊嘉士將處理好的檔案丟在一旁的座位上,伸手拿起下一份公文,繼續批閱。
他只翻了一頁,隨即合上檔案,凝視車外。
這場雨下得真大,這對冬季的台北來說,算是特殊景象。
台北的冬天向來是陰雨綿綿,濕答答的天氣,使得人的心情也好不起來。
「老劉,進醫院之前,先去買水果。」樊嘉士突然想起每當小光一看到有水果吃的快樂神情,連忙吩咐司機。
「好的,總裁。」司機嘴巴說沒問題,其實在心裡大喊不妙。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所有水果行都打烊了,要上哪兒買水果?想到就頭痛。
然而樊嘉士冰冷的表情,讓司機即使有滿腹委屈也不敢說,只能默默吞到肚子裡去。
樊嘉士是他見過最冷酷的人,當他的司機三年,老劉從來沒見他笑過,即使有,也是和客戶之間虛假的問候,從來就不是出自真心。老劉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每當樊嘉士微笑送走客戶之後,臉色隨即沉下來,週遭的空氣也跟著凍結。
雨唰唰地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刷拚命地運作,依然趕不上下雨的速度,可見這場雨有多大。
老劉透過後視鏡,偷偷地打量樊嘉士,他正專注地凝視窗外的雨景,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坦白說,樊嘉士會這麼關心這個叫小光的孩子,大大出乎老劉的意料之外。他以為憑樊嘉士凡事冷酷的性格,應該是沒有感情的,可他對小光的關心,卻遠遠超過任何一個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小光和他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小光只是他贊助的孤兒院幼童,樊嘉士雖然時常去孤兒院探望小光,卻沒有任何收養他的意思,然而當他一知道小光罹患重病,第一時間便為小光找了最好的醫院,不惜代價也要救小光的命,著實跌破所有人的眼鏡。
老劉一邊偷瞄樊嘉士,一邊還得分心找水果行,今天下大雨,夜又已經深了,除了少數的商店還在營業,大部分的商店都已經打烊,想找到賣水果的地方,實在不容易。
老劉也不敢繞路,只得到醫院附近碰碰運氣,就他記憶所及,醫院附近應當有水果行,就怕已經打烊。
雨持續下個不停,雨勢大到連街景都快看不清楚。
「總裁,對面好像有個水果攤還沒收,要不要去看看?」司機藉由路燈微弱的光線,看見對街有個水果攤還在營業,於是問樊嘉士。
樊嘉士皺眉,他並不喜歡路邊攤賣的東西,感覺不太衛生,但如果沒有其它選擇,也只好點頭,誰教他這麼晚才從律師事務所出來。
「就去看看。」是啊,他早該料到老頭至死都要跟他作對,他連他的青春都能剝奪了,剝奪他幾個鐘頭的時間算什麼?反正他已經死了,再也不能和他怒目相視。
老劉連忙轉動方向盤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直接在水果攤前停下,接著拿出雨傘,打開駕駛座的車門跑到攤子前嚷嚷要買水果。
梁萱若已經把攤子都收拾得差不多,正蹲下來整理推車內的塑料袋,不期然聽見有男人大聲喊叫,於是抬頭。
「對不起,你說什麼?」雨實在下得太大了,她只聽得見雨聲,聽不清楚老劉的聲音。
「我說,我要買水果!」老劉隱約看見她的腦袋,卻沒看見她的人,梁萱若把推車裡頭的東西擺好之後,迅速起身,一臉抱歉地對著老劉說。
「對不起,我已經收攤了,沒有辦法賣給你。」梁萱若邊說邊發抖,台北的冬天本來就冷,加上雨下得這麼大,她又沒有穿足夠的衣服,真的很想趕快把攤子收好回家休息。
「附近的水果行都打烊了,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把水果賣給我。」老劉千拜託萬拜託,就怕達不成樊嘉士的指示會挨罵。
「可是……」梁萱若更靠近老劉一些,一臉為難。
老劉看清楚梁萱若的臉蛋後嚇一跳,這個賣水果的女孩子長得可真美,而且很年輕,頂多二十出頭,身材也十分高纖細,條件好到足以當明星,真難想像這麼美的女孩會在街頭賣水果。
「老劉,還買不到水果嗎?」樊嘉士在車上等得不耐煩,搖下車窗問司機。
司機剛好背對著樊嘉士,遮住他的視線,樊嘉士只看到司機的背影,看不見被司機遮住的梁萱若。
「實在很抱歉,總裁。」聽見樊嘉士不悅的語氣,司機趕緊跑過去道歉。「因為這位小姐要收攤了,說什麼也不願意把水果賣給我,我現在正在拜託她。」
樊嘉士聞言很不高興,乾脆推開車門下車,直接跟梁萱若交涉。老劉見狀趕忙為樊嘉士撐傘,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善盡下人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