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派去京城打探之人回報,樓五是京城古董商,專門收購玉石之類,的確是做得小有名氣,還稱得上是稱頭商人。不過,財富要比他李冰,那是小巫見大巫,更不曾聽說他懂醫術。
如此證明,這樓五根本是個騙子!
今日他要這騙徒滾出孫家大門,從此不許踏入!他更要將他逐出江南,遠離孫少帆!
「孫小姐傷勢過重,傷及真皮,還需要一段時間療治。」羅雋慢條斯理,絲毫未被李冰盛氣壓過。「依大夫估計,還需要多久時間可見療效?」他要聽這裝模作樣的騙徒還能說出什麼話來。
「少則一年,多則三年五載。」羅雋不負期待,目光迎上了他。
這話倒是先把孫夫人嚇到了,她微愕問道:「樓大夫,小女的傷這麼難好?」
李冰隨即冷嗤,理直氣壯厲言:「樓大夫來到江南至今,只看過少帆一個病人,其醫術令人質疑。夫人,為了少帆好,我會另覓高明大夫。樓大夫此後不需再來了!」
羅雋起身,向孫夫人拱手,誠心道:「孫夫人,這段日子與孫小姐相處,晚輩發現孫小姐蕙質蘭心,不可多得。不管晚輩能否醫好令嬡容顏,晚輩盼能與孫小姐共效于飛,永結秦晉之好,望孫夫人金口成全。」
孫夫人喜出望外,笑逐顏開。這段時間她確實看出兩個年輕人互有喜愛,況且她看樓五斯文有禮,對女兒溫柔呵護,絲毫沒有被女兒臉上的疤痕給嚇走,實屬難得。她正要開口,忽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相公,只見他臉色很沉,冷冰冰地開口:「樓五!你!」
「相公!」孫夫人很少這麼大聲,所以她一喊,立刻就把李冰喊住了。
他轉過來,有些訝異又狐疑地望著她。
孫夫人微微一笑,笑容裡有些冷涼和哀戚,她說道:「相公,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還是讓我來說吧。」
李冰直望著夫人,莫名地心微微地顫,竟忘了言語。
「樓大夫請坐。」孫夫人慈顏,頓了一下,神色肅穆對他說:「小女去年外出,遭遇悲慘之事,不只是毀去容顏……她連清白都沒了。此事樓大夫可知情?」
「略有耳聞。孫夫人請放心,孫小姐是受害無辜之人,晚輩對她只有更憐惜,日後也會更加疼愛她,保護她……不再受魔爪所欺。」羅雋一直斯文有禮,忽然面色嚴冷,週身立有一股冷凜之氣,讓人莫名畏顫生寒。
縱然他不曾把目光看向李冰,李冰卻備感威脅,深深鑽眉。
孫夫人望著他,這才寬心甚感安慰,露出笑顏。
「夫人,事關女兒終身大事,樓大夫身家背景不明,不可輕易答應。況且少帆有主見,她的未來該由她自己來決定。」李冰到底是經過風浪之人,硬是壓下滿腹怒火,說出了一口冠冕堂皇之詞。
「相公。」
李冰一臉嚴肅地轉過頭去。
孫夫人一雙冷柔眼睛直直看著丈夫,半天不語。
李冰忽然心臟又是一陣無法控制的跳動,心虛差點浮上了眼底,差點撐不住……
孫夫人垂下目光,輕歎一聲,聲音軟柔地說:「相公,少帆年紀實在不小了,況且……去年發生那樣的事,她已經身心俱疲。相公,兒女婚事由來父母之命,輪不到少帆做主。我明白相公身為後父,自有難處,想討我的女兒歡心,妾身對相公心存感激,為免相公為難,女兒終身大事,就由妾身來處理吧。」
李冰一震,面色轉變,莫名地冷汗涔涔,後背全濕。
羅雋啾著李冰和孫夫人,嘴角隱隱有看不見的笑意。這實在是一個很好的警惕,未來他也不能小看了枕邊人。
今日他總算知道,少帆外柔內剛的性情,完全承襲了她的母親……
不過少帆大概只看過孫夫人柔弱的一面吧?
兒女婚事,父母之命!喜兒在大廳門外聽到「樓五」求親之事,趁「樓大夫」還未過來,她趕緊先跑回西側樓院告訴小姐。喜兒比小姐還激動,「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夫人呢!小姐,夫人還是跟平常一樣柔情似水,對老爺萬分尊重,但是就是完全不一樣呢!夫人只是看著老爺,就把老爺整個氣勢壓弱了,好了不起!」
孫少帆滿心狐疑,並非不信喜兒的話,只是懷疑她說得過分誇張。不過,一句「兒女婚事,父母之命,輪不到女兒做主」,的確是震懾了她。娘……娘該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來……
想到母親為了她,把一切責任攬上身,她滿滿心疼,椎心刺骨,不禁緊握了拳頭。
喜兒一臉欣喜,正說到興奮之處,卻忽然看見小姐眼泛淚光,兩行熱淚滾落。她立在小姐身側,垂下雙肩,再也無語。
「怎麼哭了?」羅雋才踏進樓院,就看見她坐在桌前,掉著眼淚。孫少帆抬起一雙紅眼望他,神色幽怨。
他踏進來,困惑地朝喜兒瞥一眼,見她一臉闖禍的表情,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喜兒,你先去休息吧。」
「是,樓大夫。」喜兒欠身,走出去前,順便把門關上。
羅雋望一眼閉起的門扉,心裡稱許喜兒的機靈。
孫少帆拉掉了面紗,滿腹怨言輕斥他:「你明明答應我提親之事要等我點頭才提,你為什麼要食言?」
「抱歉。」他凝視著她,沒有多餘的解釋,只是淡淡說道。
半個月前他派回京城之人已經向冷少懷取得療治之藥。根據回報,冷少懷特別交代,此藥是特別配製,並非解藥,藥材珍貴無比,有服用期限,須盡快讓她服下,若拖延了,日後藥材難覓,她的面容恐難以復原。
為了他,她沒有遲疑就把藥服下,臉上疤痕已經一日比一日淡,到今日,她半張容顏的肌膚猶如新生,皮膚柔嫩,只剩下略微泛紅。她戴著面紗,除了他和喜兒,沒有人知道她的臉容在復原之中。這張絕色,傾城容貌,怕她身在此處,只會為她帶來災禍。
他食言情非得已。
孫少帆站在他面前,緊握的拳頭輕輕落在他胸膛,卻不忍也不捨得捶他一下。淚眼望他,「雋……我不是怪你,你一切都是為了我好,我明白……」她輕咬唇瓣,面頰輕貼他胸膛,這些日子以來,她早已經發現,縱然她沒說,他也都看在眼裡,都明白了。
彼此心照不宣,娘也是……
「我只是心疼我娘。」
「泛兒,你深愛令堂,不忍她受打擊,受傷害,但是令堂並不如你想像中柔弱可欺。還有……」他捧起她臉兒來,輕輕為她抹去眼淚,迎上他深情目光,「做為妻子與母親,令堂都不放棄,確實是可佩可敬、充滿勇氣的女人。李冰對她也不是毫無感情,我想他很快會發現誰才是真正適合他的人,他會懂得取捨。」
「……你說的人,真的是我娘嗎?」她的娘,單純善良,弱不禁風。
羅雋只是微笑,俯身輕觸她的唇。她的母親為了保護她而變得堅強,就像她曾經用小小的身子、用自己的方法努力保護她的母親一樣,有些人只有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才看得到堅強的一面!就算他費盡唇舌說了一堆話,她這副倔強性子,沒有親眼看見,她還是心存懷疑,他又何必把兩人難得獨處的時間花在這上頭。
他收緊了手臂,將她擁在懷裡,細碎輕吻慢慢轉為濃烈熱吻……
「泛兒,你的臉即將復原,你繼續留下來,才更有可能傷害了誰……不是嗎?」他溫柔聲音落在她唇上。
她緩緩張開眼,眼裡迷惘。
他未一語點破,只希望她好好想想,火熱地又吻上了她。
那天母親並未馬上答應「樓五」的親事,只是願意考慮。或許因此,李冰反應不大,沒有過來向她施壓。
孫少帆本以為此事就此結束,過了幾天,母親來到她房裡,要兩名丫鬟和喜兒都守在樓院外頭去,把她拉入房裡。
「娘?」母親如此謹慎的動作,她難免困惑。
「少帆,娘想問你,樓大夫是可依靠終身之人嗎?」孫夫人一雙溫柔眼神望著女兒。
她一聽,便明白母親果真在考慮將她嫁給羅雋。
雖然羅雋說李冰對母親不是毫無感情,但是她若離開這個家,萬一李冰傷害母親,她後悔莫及呀!
孫少帆張口,本想否決,斷了母親將她許配給羅雋的念頭。奈何她欠羅雋實在太多,現在要她說羅雋的不是,尤其是在母親面前,她實在做不到。
她在面紗底下咬著唇,內心焦慮。
孫夫人忽然拉住女兒的手,緊緊握住,眼裡略有激動。
她望著母親的手,緩緩抬起頭,心臟突地一跳,屏住氣息。娘該不是!
「少帆,娘感覺得出來,你深愛樓大夫。只是這樓大夫是外地人,娘對他不甚瞭解,倘若輕易將你嫁給他,娘不放心。所以少帆,你對樓大夫瞭解多少,告訴娘,不要隱瞞。」
狂跳的心慢慢恢復正常跳動。眼見母親異樣神色,深以為母親下定決心要將李冰之事問她到底,原來還是問羅雋。只是問羅雋,為何母親如此緊張心慌?疑惑之際,她打住思緒,想起羅雋日前一番話語……
仇兒,你的臉即將復原,你繼續留下來,才更有可能傷害了誰。
傷害了誰……她望著娘殷切的眼神。
李冰著迷於一張精緻完美無缺的臉皮,厭惡她這張醜陋的臉,因此她才過了一段平靜日子。
冷靜回想起來,其實李冰為這個家付出甚多,他對母親體貼呵護,這也是她過去痛苦無法揭穿他的地方……
如果真如羅雋所說,李冰對母親其實也有戚情,那麼他還不至於無藥可救。
……那麼,這幾天李冰沒有來找她麻煩,也是因為母親的緣故?
這一年多來,他請來多少高明大夫都無法醫治她的臉,相信他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了。
其實她只要好好冷靜下來,深入分析思量,不難看出真相!
雖然李冰嘴上說花盡孫家所有財產也要治好她這張臉,不過那是他確信這張臉能醫治好的前提之下。李冰骨子裡流著商人血液,本質就是個精明會算的商人。他這十多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事業版圖,在外面維持的美好家庭形象,一旦因為母親發現他的醜事和他攤牌,他會受得了嗎?
內心忽然點亮了希望的火光!
她終於明白了!
羅雋是在點她,她該離開,才真正不會傷害到娘!
現在她看清楚了,娘眼裡的激動和緊張,是因為娘很希望她離開這個家。唯有如此,這個家庭才不至於崩潰,依靠孫家過活的無數個家庭才有安逸生活,而母親更期盼她走出李冰的陰霾,開敵自己的新人生。
但是真到了抉擇時刻,母親卻回頭擔心她的未來了。
娘到底還是柔弱的,她此刻很彷徨,害怕自己看人不准,「樓五」不能給她幸福,反而害了她。
原來如此……她和娘都為對方著想,太想保護彼此的結果,卻讓很多事情看不清了。羅雋,看來我真的該跟你走了。
「娘,樓五他是值得依靠終身,值得信賴的男人,他一輩子都不會讓我吃苦的。」
孫夫人眼裡終於有了光芒,但仍不免憂心問道:「你確定嗎?」
「娘…」她神秘地一笑,緩緩拉下面紗,望著母親驚訝的臉,她深情溫柔地道:「樓五不是庸醫,也不是騙子,他比任何人都沉著,也看得深遠。娘,他給我很多的愛和包容,能夠愛上他,是我的福氣。」
孫夫人捧著女兒的臉,淚流滿面。
「我明白了……我的女兒要出嫁了。」
孫夫人終於答應將女兒嫁給樓五,李冰強烈反對,甚至把樓五的「底細」掀出來,直指他配不起女兒,更質疑他想娶一個失去貞操、毀容的女人,分明是貪圖孫家財產!
他用繼父的身份,以保護繼女的姿態,大放厥詞,義憤填膺,孫家上下不明就裡的人都聽得很感動。孫夫人若不是事先知道女兒的臉已經復原,恐怕此刻也是內心惶惑,大為動搖了。
為了堵住丈夫的口,同時她也想試樓五娶女兒的誠心,她當著丈夫和樓五的面前提出條件:一來她不給女兒嫁妝,二來還要樓五備妥豐厚聘禮。
李冰忽然感興趣,趁此表示,這聘禮拿出來絕不能丟了孫家的臉,如此他也同意!
孫夫人沒想到丈夫如此刁難,也見樓五面有難色,深感憂心,方要開口解圍!
「晚輩有要事……」羅雋起身。
「管家,送客!」李冰不屑聽他贅言。
孫夫人一臉訝異和焦急。
羅雋拱手,不計較被打斷了話,仍然斯文說道:「正打算近日離開江南,船已備妥,只等迎娶孫小姐就可上路,今日正是來送聘禮。孫夫人不為孫小姐備嫁妝那甚好,倘若晚輩能夠拿出不令孫家丟臉的聘禮,晚輩懇求今日就帶孫小姐走。」
「今天?但是婚禮——」
「婚禮會在京城舉行,夫人請寬心,晚輩不會辜負孫小姐。選定婚期之後,晚輩會派人來請岳母…還有岳父進京。」
李冰惱火,瞇眼怒視他!他李冰江南首富名號大,一個京城小小的古董商,年輕小子,在他面前膽敢誇口!
「好,你要能拿出我看得上眼的聘禮來,我今日就讓你把女兒帶走!」
孫夫人未料親事如此演變,本可私下支助樓五,此時此刻已不可行,內心難免責怪樓五操之過急。
「管家,去把小姐請出來!」李冰下令。他不只要讓這小子當場難看,更要他在女兒面前下不了台!
他見樓五扯眉,臉色不甚好看,他臉上更添了幾分輕屑。
孫夫人深望著丈夫,幽幽歎了口氣,下了決心。無論結果如何,她今日都會讓樓五把女兒帶走……
「爹、娘,找女兒何事?,」孫少帆走入大廳,無視一屋子氣氛緊繃,更未看羅雋一眼。
李冰啾著她覆面紗的臉,眉頭鎖了一下,便說道:「這樓五說他要能夠拿出孫家瞧得上眼的聘禮,今日就要帶你走。你也出來瞧瞧樓五為你備了多珍貴的聘禮吧!」
「是,爹。」她表現柔順,乖乖站到一旁去。
幾雙眼睛這會兒全盯著羅雋了。
他等到孫少帆出來,嘴角才隱隱彎起,氣定神閒地瞥了一眼等候在門外的護衛。
黑盤立刻捧了一隻黑盒子進來,走過去放在主人坐位中間的茶几上,當著李冰和孫夫人的面打開來…
羅雋未看兩人,只對她微笑,伸出手來,「帆兒,走吧。」
孫少帆走向他,把手交了上去,眼裡有淚光。
他緊握著她的手,走出孫府大門。
身後,孫府大廳之內,沒有半點聲音,只見李冰和孫夫人兩人一臉驚駭……
船行速度快,一下子離開了長富縣。船室之內,兩人相依相偎,孫少帆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拿下面紗,任著冷風撲面,她一雙靈眸直望著他,好奇地問:「你拿了什麼東西?」
羅雋淺淺一笑,「你擔心我暴露身份嗎?」
她搖頭,深情地在他唇上印了一吻,甜言道:「我相信你。」
羅雋瞇眼,俯身吻住了她。
她不知這句話如千斤重石壓在他心頭。他深信二皇兄的智慧,鳳紫鴛的秘密保不了多久,縱然此事與他無關,但是她事後若知他早有料到,卻未事先警告她——
恐怕對他的信任要動搖了。
事難兩全,若保住了鳳紫鴛的秘密,他心愛的女人就不能曝光,他如何忍心讓她一輩子無名無分的跟著他。
他們的婚禮在京城,他要她光明正大下嫁德親王羅雋,而不是不存在的樓五。
「雋……你在想什麼?」孫少帆發覺他心不在焉,似有心事。
「我在想,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他撫摸著她無瑕的臉兒微笑。人有私心,特別是為了心愛人兒。
帆兒,原諒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