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妅意摀住雙耳,死不肯再聽誰說話,身子埋進柔軟的衾被枕間,充當埋土鴕鳥,紅唇溢出介於哀號和死不相信的任性呻吟。
天大的謊言!她不信!不要相信啦!
她怎麼可能是蠱族的某一隻余孤?!
她明明只是個棄嬰,在僅懂喝奶及大哭的年紀時,就被缺錢的親人帶進當鋪典當,她更有當單為證,當單上白紙黑字寫的「歐陽正平」,據說是她的爹呀……
她不能接受古初歲的說詞,以及尉遲義的指證歷歷。
一定是兩人聯手起來誆她、尋她開心,尉遲義知道她怕蟲,才會夥同古初歲一塊兒嚇唬她——
她哪可能喉嚨被劃斷之後,從傷處跑出一隻笨拙吐絲的金絲蠱?!
這種荒謬之事,半點說服力也沒有,即便她自己照著鏡子,面對脖子上只剩下淺淺粉紅色的一條淡痕,她也不願接受現實。
她不可能是蠱族人。
她不可能將金絲蠱當成蛔蟲一樣養在身體裡,不可能用自身的鮮血養大養肥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為什麼你如此抗拒?」古初歲好聲好氣地坐在她翻滾不止的古董大床旁側,看她稚氣無比的反應,不由得莞爾且好笑:「你不是說,你不再害怕金絲蠱了嗎?」
他的好心情全鑲在儒致容顏上,淡淡的笑容,整日不曾卸下。
當年蠱族全族遭擒,混亂之中,也許有人往後山逃了,也或許,有人藏進了米缸或水井,躲過一劫,他曾經默默如此奢望著,沒料到,的的確確有,而且,近在身邊。
當他看見沉睡在她體內的金絲蠱慢慢縫合她迸裂的膚肉,他雙眸濕熱、鼻腔酸軟,激動得無法言語。
是她!
竟然是她!
幸好是地……
她不知被誰給帶離了蠱族,興許歐陽正平是蠱族人,更興許抱出她的蠱族人因故死去,不知她又是如何淪落歐陽正平之手,輾轉典入嚴家當鋪,過起尋常人的生活,她是個無憂無慮的年輕小姑娘,人生中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上門的怪客別太多,她鮮少受過傷,輕易地忽視掉體內那條只顧吃睡而不用為宿主辛苦的好命金絲蠱。
古初歲私下探問過公孫謙關於歐陽妅意的過去,在歐陽扛意仍於襁褓中便淪為流當品時,公孫謙已是懂事的大男孩,他說,歐陽正平以十五兩當掉她,印象中的歐陽正平約莫五十來歲,他留下的資料全數都是造假,公孫謙倒覺得他比較像人口販子,而不像一個典當女兒的爹親,至少……親爹要當掉孩子時,神情是隱藏不住愧色及不捨。
無論如何,活生生的鐵證,他親眼見到了,就算她在床上翻滾拒聽,也改變不了事實。
「那又不一樣!」她從枕頭底下探出哀怨小臉:「你身體裡有金絲蠱和我身體裡有一條蟲是不一樣的嘛!」從小的陰影,根深柢固,嗚嗚嗚嗚……
「哪有不一樣,全是金絲蠱呀。」他輕撫她的臉蛋。幸好,已經恢復紅潤,不再慘白,喉中央的傷,粉粉淡淡,再過幾日就會完全消失。
「我討厭蟲嘛……」尤其是自己體內竟然養了一條肥滋滋的蟲兒。光是想,她都忍不住打起哆嗦。
「好在有它,否則你連命都沒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她嘴仍噘高高的。「你說你看見它了?它……多大只?」抱持著害怕,她卻仍想弄清楚藏在自己體內的玩意兒是何模樣……
「大約像你的尾指。」秀秀氣氣、纖纖細細。
她倒抽涼氣,像、像她的尾指這麼粗一隻?!
「小小的,顏色金黃漂亮,看起來很有精神,雖然吐絲模樣憨憨呆呆的,不太熟練,但它非常努力。」古初歲憶起當時所見的金絲蠱,拚命救治歐陽妅意的它,是他見過最可愛的小東西。
她馬上攤掌阻止他往下繼續說:「你越說,我越覺得好可怕……」像她尾指一樣粗,嗚……
「你自小到大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傷口向來癒合得非常快嗎?」
「這……我沒有留意過耶,而且,我很少受傷嘛。」她又不是習武人家的女兒,跟著公孫謙他們耍耍拳、練練腿,他們都會讓她,極少真正出手傷她。第一次見到古初歲時,她徒手去捉匕首,虎口是被割破沒錯啦,她認為那是微不足道的小傷,連上藥都嫌懶,她沒留意它是何時痊癒,現在回想起來,虎口上的傷,在她當天晚上沐浴時就不見了,原來也是金絲蠱幫她的嗎?
「難怪你的金絲蠱一副很生嫩的感覺。」正因宿主被細心呵護著,金絲蠱自然也跟著輕鬆,哪像他的金絲蠱苦命,被操得吐絲動作又快又狠又準,幾回眨眼,它便能補好再大的傷。
然而,他寧願她的金絲蠱繼續維持稚嫩和笨拙,也不要變成他的一樣。
「所以,我以前誤以為自己有心絞痛的宿疾,實際上也是它在搞鬼?」害她被逼著灌下好幾個月的苦湯藥,就為了治療莫須有的心臟宿疾?
「應該是它的蠕動,讓你不太舒服。有時它鬧起脾氣或情緒激動,那時它的鑽鑿可是會相當使勁。」他以過來人的口吻笑道。
「……」她的打擊好大,她現在就感覺到有蟲在身體裡面蠕呀蠕,非常不舒服……
她一覺醒來,身份從尋常姑娘變成一個身體裡養了條蟲的姑娘……好吧,似乎變化不是多大,但人對於不理解的生物都是會怕的嘛……金絲蠱會不會蛹化成蝶?金絲蠱會不會在她體內產卵?萬一會,她滿肚子不全都是蟲蛋?!哦老天……她好想哭……
看出她仍舊相當害怕,古初歲只能輕攬她,拍拍她緊繃的背脊,啞嗓無比溫柔,像在哄著耍脾氣的娃兒。
「我知道你不習慣,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也明白你有多怕蟲類,但我打從心裡慶幸它在你體內,否則,我真的會失去你。我感謝它,就像你曾經感謝我體內那條金絲蠱一樣的充滿謝意,謝謝它救你,謝謝你活了下來,妅意……」
他就這樣,用教她疼惜的聲音,粗啞呢喃,令她胸口深處傳來震撼,暖暖的、害羞的、喜悅的情緒,填滿整個心窩,撩撥著、搔弄著她的噗通心跳,她弄不太清楚是她的心情,抑或是屬於被誇獎的金絲蠱所有,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排斥這種感覺。
「既然,我是你的族人,我們……會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兄妹?」胡思亂想的腦袋瓜子思緒轉呀轉,又轉出一個駭人想法。別過幾天又突然告訴她「你我是親兄妹」,這樣的打擊,勝過金絲蠱萬萬倍,她承受不了。
「不是,我保證,我們不是。」古初歲相當肯定。「我的家人,在我眼前,一個一個斷氣,一個一個死去,我沒有堂姊妹,而三位表妹們,在軍醫反覆再反覆的試藥過程中,全數——」
「好了!別說了!」歐陽妅意展開雙臂,抱住他,阻止他再揭開過往瘡疤。關於他的過去,昨天他為了安撫她成為蠱族遺孤的打擊,已經將它們當成故事轉述給她聽,他平平淡淡說著陳舊往事,彷彿他已釋懷,再也不覺疼痛,她卻哭得亂七八糟。
她不要害他回憶起族親死亡的可怕情景,他太孤單了,獨自一個人太久,她陪他!她願意陪他!就算身體裡有條蟲子又怎樣?他不也一樣,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長得眉清目秀又惹人憐愛?她要成為他的族人,要他知道在世上,仍是有人與他相同……
歐陽妅意偎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又或者該說,是藏有金絲蠱的穩健心跳,金絲蠱讓他與她都活了下來,不是嗎?
要感恩,打從心底深處感謝蠱族聖物金絲蠱。
「不是兄妹就好,我就安心了,兄妹這個身份我絕對不能接受,是兄妹的話,就沒辦法相愛了……」她已經有太多位哥哥,不稀罕多他古初歲一隻。
她不要他當兄長。兄長只能放在心上偶爾尊重尊重、偶爾頂嘴吵架,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單單就是那些。
她要愛他,她知道這個男人值得,義哥偷偷告訴她了,在他以為她將死之際,他正要剖開他自己的胸膛,挖取與他同生共死的金絲蠱,就為了要救她……
多笨吶,挖出金絲蠱給她,他自己怎麼辦?胸口的大傷沒有金絲蠱幫他補回,要怎麼辦?!他在那時一定完全沒有考慮過那些,他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寧願活下來的,是她。
這麼笨的男人,不放在身旁好好顧著怎得了?萬一他被別人欺負了,她會捨不得,非常非常捨不得的……
她後頭還想說的話,毋須廢言,她用熱熱暖暖的吻,全數說齊。
我愛你哦。第一個滑過他唇瓣的啄吻,說著。
很愛很愛你哦。接著鑿開他唇心的探吻,說著。
我知道你也愛我啦,嘻。後來唇與唇密密相吮,舌與舌追逐嬉戲的辣吻,說著。
他像潭大池,被她綿密如雨的吻,擾得漣漪激生,一個緊接一個,池面完全無法恢復平靜,卻也寬闊無怨地容納下她,她給多少,他便接納多少。
他又像是溫吞文火,被燃油一般的她,兜頭淋下,火勢狂猛燒得一發不可收拾,要不是他仍存有一絲理智,他幾乎想粗暴地把她按進古董大床中央,深深埋入她甜美纖細的迷人嬌軀間,引誘她為他綻放女孩最羞赧的美麗,再汗濕且瘋狂地侵略攻佔她,讓她成為他的,這念頭,強烈到令他渾身疼痛起來。
「你好甜……」她喘吁吁抵唇在他唇心,下評語。
「甜的人是你……」她像蜜,滑致、醇香。
「你好軟……」她輕咬他耳垂說。
到底是誰比較軟呀?
「你好香……」她的耳語越來越含糊,眼神越來越迷濛,也越來越魅人,水燦燦的眸,染上薄霧般的渺渺,變得嫵媚。她伏在他身上,宛如貓兒一樣,邊蹭邊嗅、邊伸舌舔:「你身體涼涼的,像冰……我在熱呼呼的酷夏裡,最喜歡在嘴裡含塊冰,很舒服……讓我不那麼熱……」
她親吻他的下顎、他的顴頰、他的頸、他的臉龐,她吃吃笑著,似乎用她的唇,在他身上發掘到有趣的樂子。
古初歲察覺她的不對勁。
她是個不造作的真誠女孩沒錯,但絕不至於如此大膽,望著她異常紅潤的面容,他懂了——
她,又中毒了!
這次的毒,來自於他,一個為她青澀的吻給激發出強烈情慾的藥人。
他的七情六慾,掌控了體內藥及毒的轉換、濃淡,他憤怒或極致哀痛時,他便是最具殺傷力的毒人,一滴血、一顆淚,甚至是呼出的一口氣,都足以致人於死;他快樂狂喜或會心微笑之際,便成為世間眾醫者夢寐以求的萬用靈藥。
而不曾被激狂大浪的情慾吞沒的他,為她,竟沸騰至此……他的唾及由毛孔散發出來的氣息,不自覺變成最濃烈的chun藥,哺喂到她嘴裡,隨著兩人難捨難分的纏綿啾吻,藥性逐步發作——
「妅意,先等等……」他阻止她再吃下更多chun藥。他不知道自己動了情之後,竟然會造成這般後果,太小人了,豈不是趁機佔她便宜嗎?!她不該被輕慢對待,他不願意她是受chun藥影響而與他……
「我不等……」她好熱,渴望碰觸到更多更冰涼的肌膚,來稍減她渾身如火灼燙的痛苦。
「我幫你解毒……」他避開她主動追逐上來的索吻,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將體內翻騰的欲毒消退,才好為她解去chun藥之毒,但這太困難了,她甜美得不可思議,凌亂的啄吻,如溫柔細雨落在他臉上,他越發燥熱,連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他的打算,立刻被軟綿綿的櫻唇給破壞掉,她吸吮他的唇瓣,小手已經探進盤扣底下的胸膛上,獲得更大片的舒暢涼意。
她需要的不是解毒,而是解熱。
「好熱……好難受……」掌心磨搓到的解燥涼意已無法滿足她,她開始焦躁起來:「不夠,還不夠……好像要燒起來一樣……」她承受不住體內藥性折騰的疼痛而掉下眼淚。
「別急。」他只能先要她靜下來,別急躁,實際上,最急躁的人是他。他深吸口氣,扶著她的肩,先輕吻她眉心,她的嚶嚀像在抗議搔不到癢處,他再撫慰地輕啄她噘高的唇,她想躁進地含住他的唇,卻被他躲避掉,他按照自己的溫柔步調,不想魯莽傷她。
長指拆下她髮梢珠花玉釵,解開她的圓髻,將她一頭如瀑傾洩的長髮披散放下。
黑雲青絲包裹的俏臉蛋,清麗小巧,鑲上兩團紅艷彤雲,迷人好看。
她被他軟軟放倒於古董大床上,清澄又朦朧的眼神,緊瞅著他,突地彎眸甜笑,朝他伸出雙臂,水藍絲裳的袖子滑下纖美手肘,露出白皙肌膚,無聲的邀請。
「快點……」她軟聲道。
當她喘吁的唇瓣就快要發出「求你」的虛軟聲調,「求」字還沒能脫口,他以指抵住她的唇。
「別求我,是我該求你……妅意,你願意把自己交給我嗎?成為我的妻,接納我這具亦毒亦藥的身體,與我相伴?」他捧住她的臉,沙啞問。
她的回答,是一記最嬌媚美麗的笑靨,將他溺斃在一片柔情秋水間。
他知道,這輩子,他都願意為她載浮載沉。
水藍絲裳宛如一泓水泉,自她柔纖嬌軀上滑落,透進窗的月光,灑落些許金黃光芒,迷眩了在他眼眸間仰臥的她,她真的好美,好美……
美的是她勇敢堅強地獨闖赫連府,救他的無懼。
美的是她心疼他時所落下的紛紛淚水,無比珍貴。
美的是她嬌俏慧黠的伶牙俐齒。
美的是她總願意專注聽他用破碎的聲音,說話。
美的是她在越瞭解他之後,仍展開雙臂,擁抱他。
美的是,她愛他。
這一夜,嚴家當鋪籠罩在一股香氣之中。
糟糕的是,那股揮散不去的香氣,是chun藥。
公孫謙與李梅秀,綿綿吻著,滿桌子沒鑒定完的當物,誰都無心去管它。
嚴盡歡側偎在長椅上,面若酒酣,朝夏侯武威伸手討抱,讓他打橫抱起她,邁步越過串串珠簾,進入香閨。
尉遲義跑了好幾趟的水井邊,去沖涼水,不懂今兒個怎麼如此燥熱,差點害他犯下錯事。
秦關人在珠寶鋪趕工,躲過一劫。
守寡三十年的洗菜大嬸,與孤家寡人了大半輩子的當鋪護師勇伯,終於坦承對彼此動心,共譜黃昏之戀。
養在屋後的大黃狗,與向來不對盤的小白狗,成就了好事。
這一夜,嚴家當鋪裡,濃情蜜意,處處有情人。
世上有哪些身體不適是金絲蠱無法治好?
有,渾身欲散的酸痛骨頭,以及血液暴衝到腦門的熱辣紅潮。
歐陽妅意很想呻吟,但她不知道應該先呻吟她腰桿子像快要斷掉一樣,還是先呻吟她害羞得不知道要拿什麼臉孔面對古初歲及眾人,最後,她決定先呻吟於自己一整晚沒睡的睏倦。
併攏的三張大床真好,可以從這張滾到那張,最合適睡姿不好的她,昨夜她與古初歲也是從這一張滾到那一張……呀呀呀呀,怎麼又想起昨夜?這樣她哪可能睡得著?!
加上古初歲三不五時就撩開床帳,偷覷她醒了沒,來來回回好幾次。不忍驚擾她,卻又擔心她的情況,昨夜著實太瘋狂,他多害怕他的放縱會弄傷了她……
她還沒想到第一句話該同他說什麼,只能埋首在被衾下裝死。
背後,又傳來古初歲放輕手腳的撩帳探視,她終究仍是心軟,揪著被衾,遮掩赤身裸體,緩緩從榻間坐起。
「妅意!你——」
她馬上攤掌阻止他:「慢著!不要問我感覺怎麼樣!我絕對沒辦法昧著良心說『好棒』,事實上我現在很痛,但是我也知道,過幾天就沒事了,所以你不要問我這種我很難啟齒的問題!」她一鼓作氣說完,本來只是想搶走他的發言權,不讓他東問西問一堆拉雜的羞人問題,她才流利言畢,又呻吟地癱軟,縮回被衾下——歐陽妅意!你叫人別問,自己卻全部都說光光了啦!
古初歲從她話語裡得到所有疑問的解答,又見她活力旺盛、中氣十足,面頰紅潤,自是安心不少,帶著笑,問道:「你現在需要什麼嗎?熱水盥洗?或是你想先用膳?」
「……」衾被下傳來幾句咕噥,他聽見了,立刻將備好的熱水及乾淨衣裳遞上,接著便去廚房為她張羅她剛含糊在嘴裡說想吃的肉包子和豆漿,並且如她央求地先退出房去。
她趁此機會打理自己,用熱水拭身,換上乾淨衣裳,準備坐在妝台前梳發時,他回房來,取走她手上木梳,在她掌心放上軟綿綿大肉包,接手為她梳理長髮。
她試圖尋找在魚水之歡後的第一個清晨,該用哪句話兒來打破窘境,絕對不能像剛剛魯莽的胡言亂語。
「……呃,你用過膳了嗎?」她揚揚手上的肉包子。
「嗯。」
他、他就不能多應兩句嗎?
「呃,這肉包子很好吃……」硬擠出來的話題,她只能乾笑。
「我吃的是菜包,滋味也很好。」
「菜包是包菜的嘛……」廢、廢話,菜包不包菜,難不成包石頭嗎?!「我比較喜歡吃肉……」
「我知道。」他笑。她的喜愛,他一清二楚,她是無肉不歡呢。
「你……」她唇兒開啟,又抿上,「你……」又張開,再閉上。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他——
你還滿意我的身材嗎?
尉遲義曾取笑過她平板,害她很沒有信心。
我手臂有點結實,因為我練過一陣子武功嘛,有一兩塊小肌肉很正常嘛……
她絕不承認叫虎背熊腰!
我臀兒滿有肉的,因為長期久坐櫃檯嘛……
坐櫃檯的姑娘,最悲哀之事便是吃飽了就上工,一坐沒有幾個時辰也不會爬起來,久而久之,肉全往臀上累積,嗚。
我是不是有些胖?昨夜壓在你身上,你是不是覺得很重……
這問題太羞辱自己了,不能問,要是問了,他點頭說「是」,她該如何自處?挖個洞,坑殺自己嗎?
她並非豐腴型的姑娘,但仍對自個兒身材不滿,總認為腿粗了些、臀大了點,天下女孩的通病。
「妅意,你是不是……不滿意我的身材?或是你後悔了?」面對她的欲言又止,古初歲按捺不住內心忐忑,問她。
「呀?」她一臉癡呆,迷糊看著他。
他苦笑:「我不是壯碩型的男人,沒有讓女人能依偎的厚實胸膛,我很瘦,像片排骨吧?你是不是,比較喜歡健壯一些的男人?」
「噗——」歐陽妅意突然噴笑。
原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怕東怕西呢!他也一樣呀!他惶恐的神情多可愛,她怕他覺得她太胖,他怕她覺得他太瘦;她怕他不愛豐腴,他怕她不愛骨感,她與他,還真是——想太多。
「妅意?」為何會沒頭沒腦地大笑?
困窘,一笑而散。
她沒像之前羞澀得如此笨拙了,歡愛後的早晨,哪需要戰戰兢兢呀?就像以往相處時的輕鬆自在就好了嘛。
「你放心,我很滿意你,從頭到腳,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我都沒有半點地方能挑剔。」她從繡墩上站起,與他面對面,不再藉著鏡面來說話,她粉嫩好氣色地朝他嬌笑。
古初歲鬆了口氣。
「那你呢?」她也要聽他的評語,要是他敢嫌棄她,這輩子都別想再上她的床!
「我愛你。」他毫不保留地擁她入懷,以唇吻著她的髮梢,一字一字,緩而真誠,發自肺腑,嗄聲低語:「妅意,我愛你……」
「你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啦,幹嘛說得這麼討人喜歡呀……」她忍不住嘴角飛揚,環住他的腰,貼緊最靠近他心窩口的位置。
她以為自己的答覆已經夠肉麻了,沒想到他比她更厲害,用最少的字眼,傳達他最深最濃的情意。
就算她的臀兒有肉,他也愛她。
就算她的腰有些小粗,他也愛她。
就算她胸前有醜醜胎記,沒像雜冊書裡每位女主角都是一身雪白無瑕的好肌膚,他還是愛她。
她討著要他再多說幾次「我愛你」給她過過癮,他自是允她,可他也擔心再說下去,他又會壓抑不住想要她的慾望,慾望成毒,再害她又中一次chun藥,她生嫩身子哪能承受過度密集的燕好?至少……得緩幾日。
他輕揉她的發,愛憐地吻吻她睡眠不足的淡黑眼窩。「快吃掉包子吧,吃完,再睡一會。」
「你也一起呀,你昨天也沒什麼睡。」純睡覺,別想歪,她現在的身體又酸又軟又痛,啥事都不能做。
「好。」他頷首。
她心滿意足地繼續啃肉包,而她更沒忘記把他挽在自己臂膀間,螓首枕賴在他肩上,依偎在一塊兒。
日子平靜,生意尚可,早上迎接完五、六名客人上門,其餘時間還能打混摸魚。歐陽妅意趁著空閒讀完一本雜冊,準備伸伸懶腰,到廚房去端碗銀耳蓮子湯來潤潤喉,此時,迎客聲,了亮響起——
「歡迎光臨嚴家當鋪!」
她正低頭,收集櫃檯上散亂的書冊和小茶點,聽見不只單一數的腳步聲停在櫃檯前,她牽起職業笑顏,招呼客人。
一抬眸,笑容僵住,出現在眼前的那位仁兄,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碰面——
赫連瑤華。
他在一班護衛團團圍護下,意氣風發,踏進嚴家當鋪。
「你怎麼沒死?!」她驚呼。當夜在赫連府裡混亂的後續,她雖未親眼目睹,事後從尉遲義口中聽見不少,古初歲又怒又悲地迸發出劇毒,在書房裡所有人,誰沾到誰中毒,尉遲義反應算很快,仍無法避免吸入毒氣,回到當鋪後,尉遲義臥床也臥了整整一日,最後還是一臉歉意的古初歲奉上一調羹鮮血,才完全解去毒性。習武的尉遲義尚且如此,手無縛雞之力的赫連瑤華應該下場更慘,說不定早就化為屍水了吧?
此刻她見到他,驚訝難免,白天見鬼,也不過如此了。
「這句話,該是由我來問。你怎麼能活下來?」他明明一刀抹斷她的咽喉,就算古初歲來得及將她送往醫館救治,也不該沒在她頸子留下傷痕。才短短十數日,刀傷連結痂的時間都不夠。
他淡瞥她的白細頸咽,那兒,平整無瑕,別說是刀傷,連顆痣都沒有。
「去把義哥和武威哥叫來趕人!」歐陽妅意揚聲對鋪裡管事交代。嚴家當鋪不歡迎對古初歲充滿敵意的傢伙!竹帚伺候!
赫連瑤華身後護衛拔刀上前,喝聲震天。
「得罪官爺,對於你們當鋪沒有任何好處。」赫連瑤華官架子不小,逕自找椅坐,交疊長腿,面露高傲微笑:「我現在就可以羅織十幾條罪名,要你嚴家當鋪打今日起,開始歇業。」
官吶,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可比批閱公文來得更麻利順手,尤其是欺壓善良老百姓這檔事兒,只要是官,個個都擅長。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咬牙問。
「古初歲把金絲蠱放進你體內了,是嗎?否則你的傷怎會消失不見?」他那日被忠心不貳的護衛拚死送入暗牢,避過劇毒,等至毒氣消散殆盡,早已不見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的身影,他很清楚,要找人,上嚴家當鋪就對。「古初歲呢?挖出金絲蠱之後的他,死路一條了吧?」
若是如此,他現在的目標,必須轉移到歐陽妅意身上,那是個好消息,歐陽妅意不像古初歲是藥人,將她開膛取蠱,不會有劇毒瞬殺大夫群,對他而言,省下不少功夫。
「你還在打金絲蠱主意?!」她握拳,好想揍他。
「綺繡沒救回來之前,我不會放棄金絲蠱。」
「你是個瘋子!」她找不到更惡毒的字眼來罵他。
赫連瑤華只是笑,不否認。
她說得對,他是瘋子,在綺繡死去那一天,他便瘋了、狂了。
「如果你想要金絲蠱,就跟我來。」
啞嗓開口,介入歐陽妅意與赫連瑤華的交談,兩人同時抬眸注視說話之人,是古初歲。
他緩步來到赫連瑤華身後。
他方才正被尉遲義及夏侯武威纏著問東問西,問題大多圍繞在對於他散發chun藥的好奇和埋怨——
好奇的是尉遲義,生平頭一回聽說有人會從體內冒出chun藥,太稀罕,也太便利了點,當然,他也揪住古初歲的衣襟,嚴詞告誡他,以最短的時間娶歐陽妅意進門,不許他玩完就不負責任,否則他尉遲義第一個報名活活打死他。
埋怨的則是夏侯武威,他認為日後三不五時就害鋪裡瀰漫chun藥,很快就會將當鋪變淫窟,chun藥將鋪裡所有人胡亂配對,幾名冤家拜chun藥之毒,全滾到床榻上去,一早醒來,才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邊飲茶邊閒聊,聽見有人匆匆來報,說是妅意請尉遲義和夏侯武威去大廳驅趕人,應該是遇上麻煩客人,又聽來人說是名官爺,古初歲心生疑慮,於是隨著尉遲義他們出來瞧瞧,果不其然,是赫連瑤華。
「你沒死?」赫連瑤華挑眉。這倒有趣,那麼金絲蠱現在究竟在誰的體內?
「這裡不適合談話。」畢竟是當鋪大廳,人來人往。
「也是。」赫連瑤華阻止護衛跟上,古初歲同樣請求尉遲義和夏侯武威讓他們私下談,只朝歐陽妅意伸手,等她牽住他,三人轉移陣地,往當鋪偏廳去密談。
氣氛,稱不上融洽。
不過懂武的歐陽妅意及一身是毒的古初歲,對上毫無功夫的赫連瑤華,他們不吃虧。歐陽妅意已經將兩條細鞭捉在手裡,赫連瑤華膽敢囉哩叭唆,直接甩兩鞭給他死!
「白綺繡已經死亡多時,我不認為金絲蠱能救她。」古初歲率先開口,嗓音吃力而緩慢。
「你認不認為不重要,金絲蠱有沒有用,試過才知道。」他遍尋過許多許多方式,無論多荒謬的偏方,只有要一絲希望,他都不願放棄。
偏方,他全都試過,仙丹仙水,他買過滿屋子,換來一次又一次失望。
失望,卻不絕望,花錢是小事,為了白綺繡,要他傾家蕩產他都不會吭一聲。
好不容易他聽到關於金絲蠱的傳言,耗費金錢時間找到蠱族唯一殘存的古初歲,他怎可能連試都不去試!
「我見過太多被挖出宿主體內的金絲蠱,存活率微乎其微,因為它們在孵化之前,便已在宿主體內,由宿主的體溫和血液滋養它們,助它們破卵而出,對它們而言,宿主這一個生存環境,是它們最適合成長的溫床。」古初歲知道這番說詞勸退不了赫連瑤華。他並不恨赫連瑤華,他是個可憐之人,痛失所愛,於是心碎瘋狂,顧不得別人死活,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金絲蠱是他認定的最後希望,自然會緊捉著不放,若他知道妅意亦為蠱族遺孤,體內同樣有著金絲蠱,他會如何做,古初歲已能猜到。
一個帶毒的藥人,與一個平凡姑娘,朝哪一方下手會更容易得逞?
當然是她。
「蠱族人,世代只知道把蠱卵傳承給子孫,不曾試圖將其用在死人身上,死人能否孵化金絲蠱,我不清楚,但我能肯定的告訴你,你若想挖走金絲蠱,失敗機會有十成,金絲蠱一死,要再找到另一條蠱蟲,很難。」
赫連瑤華當然知道。唯一的一隻金絲蠱若死,他就真的沒有其他辦法再活回白綺繡,他已經找不到任何的辦法了……
挖走金絲蠱,說來容易,他藏住心裡的惶恐不安,一直不敢去想,若最終的金絲蠱也失敗,該如何是好。
「與其殺雞取卵,不如留著金絲蠱,改以金絲蠱卵讓你拿去試,若金絲蠱卵失效,至少,還有退路,你若願意以蠱卵試,我可以幫你。」古初歲接著提出建議。
「蠱卵?哪裡有金絲蠱的蠱卵?」赫連瑤華急著追問。
「蠱族人分別將雄蠱置於男孩體內,雌蠱則在女孩身上,我們藉由通婚來繁衍子嗣,而金絲蠱,在宿主結合之際,雄蠱雌蠱亦同樣能交配產卵。」
「慢著。」赫連瑤華打斷他。「蠱族人只剩你一個,你體內那只是雄蠱,它如何產卵?」想諶騙他,拖延時間嗎?!
他自己才正問完,隨即瞠眸望向歐陽妅意,以及她頸上應該要存在卻消失無蹤的傷口——
「她也是蠱族人?!」赫連瑤華反應過來。
古初歲輕頷。「拜你之賜,我與她才會發覺這件事。」他並非寬容之人,提及赫連瑤華曾欲致歐陽妅意於死,他言辭間,醞釀怒火。若當時妅意死去,他真的會折回赫連府去殺赫連瑤華,用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劇毒,將赫連瑤華挫骨揚灰!
歐陽妅意突然尖叫,打斷兩個男人對話,跳到古初歲面前,像只焦躁失措的母雞蹦蹦直跳腳。
「你剛說交配產卵?!金絲蠱和一般正常生物不一樣吧?它們是雄蠱生蛋,對不對?!」她揪住他的衣領,不住地搖晃,問著連她自己都知道不可能的蠢問題!
「當然是雌蠱生蛋。」這是常識。
歐陽妅意如遭雷殛,轟得她昏頭轉向,差點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雌蠱生蛋雌蠱生蛋雌蠱生蛋雌蠱生蛋……她體內的雌蠱會生蛋……一整窩的蟲蛋……
她驀地感覺到肚子好疼,一定是蟲蛋在作怪,一定是滿滿的蟲蛋在作怪啦——
「蠱卵隨著懷胎十月的嬰娃一併產下,父母會保留蠱卵,等待嬰娃滿月,再以蠱卵餵食孩子,蠱卵會在五六個月後孵化。」金絲蠱一次產卵一顆,也有不產卵的金絲蠱。孩子出世後,蠱卵便握在孩子掌心。
你還說!沒看到我快暈過去了嗎?!歐陽妅意臉色慘白地在心裡吠他。
這種事件竟然沒早些跟我講清楚?!你要是說了,別想我會讓你碰我!還有!別想你家金絲蠱弄大我家金絲蠱的肚子啦!嗚,後悔莫及,她和他已經做過不該做的事,兩人體內的金絲蠱一定也做了,而且,不只一次……
「你的意思是,你要給我金絲蠱卵?」赫連瑤華聽明白了。
「對。蠱卵能否孵化,便得看天意。並不是每一顆蠱卵都會孵化成蟲,蠱族人,也有少數幾位體內並沒有金絲蠱。」古初歲將成功與失敗的後果都說明白,他無法保證蠱卵真的能救白綺繡,金絲蠱卵置入死者體內,沒有任何成功案例。「但你必須要答應我,無論蠱卵孵化與否,你日後不能再打擾我們兩人,不能再覬覦我與妅意體內的金絲蠱,讓我們能平平靜靜過日子。」古初歲與他談起條件。他願意將蠱族父母送給自己孩子最珍貴的聖物轉贈予赫連瑤華,以示誠意,只希望他別再破壞他和歐陽妅意的安寧,或是想傷害他們其中任何一位。
以前,他不在意生死,赫連瑤華想挖他的心或金絲蠱,他都可以消極接受命運,但現在不同了,他開始怕起死來,怕自己死,更怕妅意死,他無法想像失去她,自己的未來將會如何荒蕪淒涼……就像赫連瑤華一般,絕望。
「……」赫連瑤華評估著這筆交易的可行性。末了,他討價還價:「行,我要兩顆金絲蠱卵,只要我拿到手,我可以保證,我不會動你或她一根寒毛。」
兩顆蠱卵,一顆置於白綺繡體內,一顆,他要自己吞食,在他身體中孵育金絲蠱,若白綺繡體內的蠱卵無法如願孵出,他仍有一線希望,能取出自己體內的金絲蠱救她。
「妅意,你的意思呢?」古初歲不能不尊重另一位「蠱卵」製造者。
歐陽妅意小臉扭曲,眼眸瞇得好細,柳眉皺得好緊,臉色雪白,映襯著額際的翠綠色青筋跳動得特別明顯。
很好,終於注意到她了嘛,哼哼哼哼。
「你們兩個男人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讓蟲蛋從我肚子裡生出來?!」她字字咬牙,像小獸野性發作的低狺,森冷危險:「你們一個一個討論得多愉快,什麼孵不孵化、生不生蛋,有沒有問過我要不要、願不願——想都別想!我絕對不會生!打死我都不會生!」說完,她氣呼呼甩門跑掉。
「她似乎不同意這種交易。」赫連瑤華看著兩片晃動的門板說道。
「她只是打擊太大。」古初歲向赫連瑤華解釋她的反應。可憐的女孩,明明最怕蟲,偏偏體內就有一隻,好不容易勉強接納了它,卻又聽見自己懷孕生子的話,順便會產下蟲卵,難怪她會嚇得那樣。
事實上金絲蠱卵沒那般駭人,它像是一顆指甲大小的金色珍珠,閃閃發亮著,讓孩子緊握於掌心,若不特別說,誰都不會當它是蠱卵,還以為是孩子天生帶財,一出世就拿金子來孝敬爹娘。
「那我就當作你與她都答應要給我兩顆金絲蠱卵。」赫連瑤華扯唇笑了,「我不想等太久,你得加把勁。」他體內的毒,不知多久便會爆發,他希望在毒發之前,能再見到愛妻最美的笑顏。
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