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救治秦關一事,公孫謙事先清了場,要眾人退出房外,然而,仍是有心急如焚的當鋪同仁在紙窗扇上戳洞,想知道公孫謙如何搶救瀕死的秦關,結果看到教人驚呼連連的景象,尤其是隔日大早,昨天氣虛孱弱的秦關竟已能下床與眾人同桌用膳,若非神跡又該稱之為何?
於是,古初歲的事,從當鋪傳往外頭去,口語的擴散速度,更勝瘟疫。
當鋪裡,住了一位神人。
當鋪裡,那位神人,衣袖輕揮,便能治天下百病。
當鋪裡,那位神人之血,只要飲下一口,有病醫病,沒病強身。
開始有人上當鋪來求神人賜血。
當鋪外,排起的隊伍,不為典物,而為治病。
甚至,久病臥榻的國舅爺也派人前往嚴家當鋪,半利誘半威逼地要他們雙手奉上神人之血來。
這可糟糕了,國舅爺是皇后親爹,身份尊貴不在話下,若救他,後頭好處自然源源不絕;若不救他,嚴家當鋪想在南城存活下去,根本是癡人說夢。
皇親國戚的心眼最小,動不動就誅人九族,一不開心,殺個幾百人也不眨眼,嚴盡歡衡量利益關係後,親自走客房一趟,說服古初歲捐出鮮血一罐,再趁其新鮮,快馬加鞭送進國舅府,孝敬國舅爺。
古初歲的血,能解萬毒,卻不能強身健體,如果飲者並未中毒,喝下鮮血,等於喝下另一種更猛烈的劇毒,國舅爺歪打正著,以為是老邁龍鍾而導致的「病」,實際上是經年累月被廚子下以無色無味的微毒,在體內一點一滴積存,直至十年後才發作,飲下古初歲的血,國舅爺頓時舒筋活血,久靡不振的精神重新回來,能跑能跳能喝酒,沒幾日,幾箱金錠賞進嚴家當鋪的同時,一紙書面命令隨之而來,這一回,換成另一個皇親國戚也來討神人之血喝。
神人治病的訛傳更炙,慕名而來之人,幾乎要踏平嚴家當鋪門檻。
歐陽妅意不再因為有怪人上門典當怪東西而折斷毛筆,但她折筆的次數卻不減反增,更加頻繁。
開店不過一個時辰,她筆下登記的全是想求一口神人之血的百姓,隨便數數就有幾百個人。
幾百個人耶!
一人喝個一杯,古初歲就被喝乾了好不好!
她無法諒解嚴盡歡連這種黑心錢都敢賺!
也無法諒解古初歲為何會答應如此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更無法諒解自己為何心頭有把火,正辟哩啪啦地狂燒著!
她抹抹臉,忘記自己方才折筆時濺了滿手滿臉的黑墨,這一抹,粉顏上一片狼藉。她無心去管,望著滿桌白紙密密麻麻的求血人名,她瞇眸瞪著,她深深吸氣,胸口起伏,一個人名,一杯血……
一個人名一杯血!
該死的一個人名一杯血!
她氣憤操起名單,火氣騰騰直奔嚴盡歡廂房,平時見到嚴盡歡就像見著貓的軟弱耗子氣勢,今天暫且擱下,她被充塞在胸坎的不滿所淹沒,無暇去管太多小事,躂躂腳步聲挾帶焦急和莫名的憤怒,花顏繃緊緊,紅唇嘟高高,柳眉鎖緊緊,歐陽妅意一掌拍開阻擋她去路的稜格花門,闖進嚴盡歡的私密香閨——
暖陽透進光線的室內,嚴盡歡正坐於夏侯武威腿上,柔荑搭在他寬闊雙肩,軟香的唇,吸吮著他的唇瓣,櫻粉色小舌,忙著進進退退探索男人剛硬的氣息,歐陽妅意突兀的撞門聲雖然打擾到他們,卻沒讓他們立刻分開——嚴盡歡人如其名,在盡歡之前,她不會中止享樂。
親暱曖昧的濡沫,貪歡嬉戲的呵笑,教人臉紅心跳,識趣之人早該自己摸摸鼻子滾出去,偏偏歐陽妅意是個不識趣的傢伙,她佇著不動,等待這個親吻結束。
夏侯武威轉開臉,制止嚴盡歡繼續下去。「……別。妅意來了。」
「嘖。」嚴盡歡又狠狠重重地在夏侯武威唇角啾啵一聲,才發出不悅輕啐,美目掃瞪而來,像無形利刃,刺穿歐陽妅意,興致被破壞的怨懣,化為酸下溜丟的哼問:「你有什麼遺言急著想交代?」非得喘吁吁趕來壞人好事?忙投胎嗎?!
「我們當鋪什麼時候開始做起喪盡天良的生意?!」歐陽妅意俏顏鐵青。
「我們是正當生意人,不做喪盡天良的生意。」嚴盡歡昧著良心說。他們當鋪一直都有在做喪盡天良之事,壓低收受典當物的價碼,轉手賣出時再狠賺一筆。
「正當生意人不會逼人賣血斂財!」歐陽妅意憤憤丟出手上名單。
原來是為這檔事而來。
「逼?我可沒逼他。」嚴盡歡沒從夏侯武威腿上離開,反而在轉向歐陽妅意的同時,雙臂一攤,彷彿威風凜凜上早朝的女王,夏侯武威瞬間變身為女王臀下大龍椅,她嬌笑吟吟,嗓兒細甜:「我有開價要花錢向他買,是他搖頭說不用。」讓她省下一大筆錢呢,真是感激不盡。
一開始,救國舅爺,是被脅迫下的劣策,弄個不好,國舅爺一掛,全當鋪幾十顆人頭也得跟著落地,雖然後來救治成功,得到豐厚獎賞,卻為當鋪帶來另一種麻煩,那便是聞風而來的人潮與錢潮,錢擺在眼前不賺,令人心癢難耐,加上一些開罪不得的商場老友動用世伯世叔關係也來討罐神人之血,嚴盡歡只好再找古初歲密談,畢竟,古初歲雖以典當之名進入嚴家,實際上三個月取贖時限未到,她無權要求古初歲做任何事,況且古初歲救活秦關,這筆恩情,她嚴盡歡不還都說不過去,沒好好犒賞恩人不打緊,反過來要恩人割腕賣血,向來沒心沒肝沒肺的嚴盡歡亦覺不妥。
沒料到古初歲聽完她的來意,僅是牽起淡淡笑容,說道——
無妨,你有需要的話,儘管開口。
得到古初歲許可,嚴盡歡當然不跟他客氣,反正只要遵守古初歲開立的幾項條件,彼此就能皆大歡喜。
一,不許對外透露他的名與姓,必要時,另找替身假冒是百姓口中的「神人」也行。
二,他的血,並非萬靈藥,求血之人,必須是因用藥過量或誤食毒物之類,才可以允售,否則他亦毒亦藥的鮮血,有可能會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三,他希望能留在嚴家當鋪,不限三個月取贖期限。
輕而易舉,嚴盡歡立即答應,沒有第二句囉唆。
「這會出人命!你就算養條牛來賣牛乳,天天夜夜這樣不人道壓搾,牛也會奶盡牛亡!」更何況是人類賣血!
「放心吧,我有請大夫密切注意他的身體,一天照三餐診脈。」可惜的是,沒法子煎補血湯藥給古初歲飲用,因為藥即是毒,所有毒一進古初歲肚子就會解得乾乾淨淨,補血湯藥也不例外。
「馬上停止這種生意!」歐陽妅意聽嚴盡歡風風涼涼的口吻,一把火更是燒得炙旺,她雙手使勁拍桌大喝:「嚴盡歡!馬上停止這種泯滅人性的鬼生意!不許你再去取他的血!不許你再害他傷害自己!你敢再動他一根寒毛,我歐陽妅意就——」
「就怎樣?」嚴盡歡挑眉,起身叉腰,迎向口不擇言的歐陽妅意。混蛋傢伙,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連名帶姓喊她,更想撂狠話?她嚴盡歡軟硬都不吃,放馬過來吧!
就怎樣?
衝上去打嚴盡歡幾拳嗎?怕她還沒碰到嚴盡歡半根頭髮,便被夏侯武威輕易制伏。
遠遠站在原地狂吠嚴盡歡嗎?這對嚴盡歡根本毫無殺傷力,她早已練就左耳進右耳出雙耳只聽佞言不聽實話的好本領。
「怪哉,你幹嘛這麼生氣?古初歲都不吭聲了,你氣嘟嘟殺進我房裡,擾我正事,吠我、瞪我、忤逆我,怎麼,發現他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呀?」才會不顧代價,上演第二十五孝,妅意救父。
對呀,她幹嘛這麼生氣?古初歲都不吭聲了……
他跟她一丁點關係都沒有呀。
可是……
她沒辦法漠視嚴盡歡對他的剝削,這是不對的,不可以這樣待他,就算他是藥人,就算他的血能救人,就算他的傷口恢復速度飛快,刀子劃破膚肉時,他仍是會痛呀!失去維持生命的鮮血,他還是可能會死去呀!
他……
我的嗓,因為每天飲下太多藥與毒給灼啞,身體也因為藥與毒而磨損,有幾回喝完不知名的湯藥,劇烈的腑臟絞痛、揪疼的渾身撕扯、火焚似的難熬翻騰、寒冰似的刺骨顫抖。
她聽見他輕緩卻沙啞地說著這些話時,他同樣淡然無謂,彷彿毫無感情地木然訴說別人的故事,他越是這樣,她卻越是……
我以為自己終於就要解脫死去,然而,我最後仍是會從渾沌中睜眼醒來。
她現在的感覺,與聽見這席話的那時,一模一樣。
揪心。
心窩口像有人正在絞擰,不留情地捏住她的心,扭絞再扭絞,疼得她無法開口和嚴盡歡頂嘴。
「妅意?」夏侯武威瞧見她神情痛苦,右手緊捉胸口衣料,搖搖欲墜,他迅速從椅間起身扶住歐陽妅意的同時,沒忘記一手掩住嚴盡歡的嘴,避免她再說出渾蛋話刺激歐陽妅意,他忙不迭問:「你的心絞痛又發作了?!」
心絞痛是歐陽妅意自小便有的毛病,雖不嚴重,發作次數更是屈指可數,可疼起來仍是會讓她渾身顫抖,逼出無數冷汗,大夫診過,卻診不出病因。好動的歐陽妅意從不管這種小事,依舊跟著大伙學打拳、玩刀劍,大伙見她沒因習武而發病,身體也練得健健康康,於是便隨著她玩。
歐陽妅意搖頭:「我沒事……」並非宿疾緣故,那種疼痛是不相同的,她試圖吐納幾回,吸取大量空氣,穩住呼吸,不懂為何光是想起古初歲,心就好疼痛。
握於手心間的名單,一個姓名,代表著一刀,她每記下一筆,心就抽痛一回,這一張密密麻麻寫滿滿的白紙黑字,得在他手臂上劃下多少刀?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怪,我只是……有些不一樣。
我是藥人。
你別怕我。
他的不一樣,不會教她恐懼,她一點也不怕他,甚至不討厭待在他身邊,他讓她感到自在,在他面前可以省掉矯揉造作、免去惺惺作態,明明才認識十來天,卻更勝十來年。每次他軟著破碎的聲音,央求她留下來陪他多說一句話、陪他吃頓飯,她哪一回不允他了?不是同情作祟,更不是心軟作怪,而是……
她也想留下來呀,若非如此,誰想強逼她,都不可能得逞。
誰也逼迫不了她,拉著古初歲去逛園圃。
誰也逼迫不了她,揪著古初歲,躍上屋頂,賞月吃餅吹涼風。
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誰都逼迫不來。
歐陽妅意臉上的痛苦稍緩,她不再像方才魯莽。與嚴盡歡硬碰硬,不能解決問題,用火氣來吵架,不如冷靜說服。
「小當家……拜託你,不要再接受這種生意,咱們當鋪光靠梅秀的金剛鑽就賺得足夠,不需要再拿古初歲做這種事。」
嚴盡歡貝齒朝夏侯武威擋在嘴前的厚實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識相點挪開它,確實清空阻礙物,她清清蜜似的嬌嗓:「這生意接不接,決定權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沒轍。難不成命令夏侯去殺他取血嗎?」她嚴盡歡雖然性劣,還不至於喪失人性,一丁點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唄?
「你敢下這種命令,我也不會去做。」夏侯武威不是盲從之人,並非嚴盡歡所有無理要求,他都必須遵守。
「聽見了吧?」嚴盡歡撥開夏侯武威撐扶在歐陽妅意腰後的大掌,一把將他推回椅上當座墊,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無骨地以纖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懶托腮:「沒有夏侯的幫忙,我動不了古初歲,所以你該去囉唆的對象是古初歲,不是我。」
聽懂就快滾,她這位嚴家當家可是相當忙碌,日理萬機,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趕著先做的,是方才被歐陽妅意打斷的那一件好事。
嚴盡歡說得對,問題癥結全指向古初歲。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麼他沒有?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麼他不要?
歐陽妅意必須去弄清楚,更要告訴他,當鋪不需要靠他來賣血營生,他不必傷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濟世這種偉大事,讓更具醫術知識的人去做,不是每個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癒,萬一醫死人,他心裡又會無比自責……
離開嚴盡歡的房,歐陽妅意往古初歲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亂思索著許多教訓他的句子,她要罵罵他的不愛惜自己、罵罵他輕易被嚴盡歡操弄、罵罵他害她去頂撞嚴盡歡、罵罵他害她這麼生氣,這麼失控,這麼擔心,這麼的……
淡淡的血腥及藥味,從她推開的門扇裡飄進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覺鼻翼酸軟,連眼眶都緩緩刺痛起來。
古初歲躺在古董大床上,閉目養神,臉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沒有血色,睫下覆蓋一層淡淡陰影,更彰顯他肌膚的蒼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穩、均勻,一吸,一吐,帶動胸口起伏。
歐陽妅意咬疼自個兒下唇,慢慢靠過去,佇在床邊,俯身覷他。
彷彿感應到凝視,淺眠的古初歲睜開雙眼,看見她,他面露吃驚,兩成是為她滿臉黑墨殘跡的狼狽;兩成是為她燦亮眸子盯著他時,蘊在眼眶裡的水濕;兩成是為她咬唇靜立的無語沉默;四成則是他明明告訴過她,孤男寡女理應避嫌,盡量不要獨處一室……
自從那日,她被尉遲義強行抱走,他隱約察覺她與尉遲義的感情興許不若他想像的單純,尉遲義待她,超乎兄長與妹妹的界線。
兄妹,並不會同床而眠。
尉遲義那句「你跟我睡是理所當然,你跟他睡算什麼?!」的咆哮,仍在他耳邊,糾纏不休,擾得他心煩意亂。
她回應尉遲義的態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無法猜測,她是否心儀尉遲義,兩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則歐陽妅意怎會說出「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說,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還能幹嘛?」的理直氣壯?
他才開始反省自己每回請求她留下來陪他用膳,或許對她是極大困擾,或許會讓尉遲義誤會她,或許會害他們吵架。
於是,他緩著嗓委婉笑道,飯菜就麻煩另一位姑娘送來吧,你有事去忙,別顧忌我。
於是,他不再開口為難地請她留下來,甚至她端來托盤,他接過手,在門扉外便擋下她,虛與委蛇幾句,飯菜進內,她隔絕在外。
於是,他恢復到一個人獨處,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妅意?你……」古初歲坐起身。
歐陽妅意以為自己脫口的第一句是「你這個笨蛋!割什麼腕賣什麼血呀?!你當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嗎?!」之類的狠話,但不是,第一個從咬得發紅的唇瓣間跑出來的字眼,是哽咽,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除了模糊不清的嗚嗚嗚外,什麼也沒有。
她就像個在街市上與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兒,擔心害怕地號啕大哭,仰著頸,豆大淚珠斷線一顆緊接一顆滑過墨髒的臉龐。
措手不及。
古初歲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為何,他認識的歐陽妅意,勇敢、固執、傲骨,她不是愛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淚當武器,也不會在人前示弱,她帶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長的手段,她一點都不懂。
那麼,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誰?
是誰讓她受了委屈?
是誰讓她傷心落淚?
……尉遲義嗎?
她與他,吵架了?他給她臉色看了?他罵她了?
「別哭了,別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撫她,她只是一逕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帶雨的柔美姿態,而是涕淚橫流的耍賴模樣,他不得已,暫且放下自我說服許多回的疏遠理由,將她攬進臂膀之間,不再急於要她止住突如其來的哭泣,他耐心輕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盡興,心思卻不由得複雜猜測,會令她痛哭失聲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丟臉了!她歐陽妅意最不齒女人說沒兩句就哭哭啼啼,結果她更不濟事,連半句話都還沒說,就哭得浙瀝嘩啦……
她並沒有憤怒到非哭不可;也沒有勸服不了他而無能為力的哭;更沒有遭受到任何不滿而難過的哭。
她只是看見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著安詳認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諸於他身上的好事壞事,他全盤接納,他滿不在乎,他無關痛癢。
就只是看見他躺著,眼淚便脫韁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不應該哭的,她應該要趕快教訓他,扯緊他的衣領,使勁搖晃他,跟他吼、對他吠,惡狠狠警告他,沒她的允許,不准再傷害他自己!
歐陽妅意好不容易止住大哭,努力壓抑抽噎。她現在的樣子一定好醜,尉遲義每次在她哭時,都會笑她像只吃了酸的猴子,擠眉弄眼,俏顏扭曲。
猴子耶!
還是吃了酸而扭曲五官的猴子耶!
她不想在古初歲面前變成哭醜的小猴子。
她捂臉,用衣袖擦拭滿腮狼狽不堪的眼淚、鼻涕,還有墨汁。
古初歲沒再聽見她啜泣,鬆了口氣的同時,才試圖探詢惹她落淚的元兇,他小心翼翼拿捏問法,不讓她又難過傷心。見她哭,他胸口疼痛,無論她是為誰掉淚,他都不樂見。
「好些了嗎?」
她點點頭。
「發生了什麼事?誰欺負你了?」能讓她失控大哭之人,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吧……
她吸吸鼻,拿絹子擤涕,用力「吭——」了好幾聲,好方便她回答他,但他下一個問句來得更快——
「是因為尉遲兄嗎?」他已經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含妒意和怒意。思及是尉遲義弄哭她,他多想痛斥尉遲義的不懂珍惜。
「義哥?」她聽見這個很突兀的名字。
「你與他吵架了?」所以才會飽含委屈地跑到他這兒哭泣。
「我和義哥幾乎天天都在吵架呀。」和尉遲義鬥嘴,是兩人的例行公事。
「他真是……」該死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為何不善待她?
為何不憐惜她?
為何要讓她哭泣?
古初歲不願在她面前批評她的心上人,他選擇嚥下後頭對尉遲義的責備和評語,含糊一句「太不應該了……」的低喃。他知道,她不會樂於聽見有人論斷尉遲義是好是壞。
他現在應該做的,是幫助她化解與尉遲義的爭執,破涕為笑。
「你跟他可曾坐下來好好談談,彼此瞭解相處出了什麼問題?你們既然在一塊兒,定是他擁有令你心儀的優點,同樣的,你對他而言,是無法被取代的獨特,或許,你們只是一時意見不合,忽略掉對方的感受,忘掉該放輕語調說話,忘掉該注意對方是否會受傷,想在言語上爭輸贏,越是爭,越是面紅耳赤;越是爭,越是態度惡劣,你有口無心,他心直口快,兩人都是率性之人,不是真心想令對方難過。」他開導她,並不會因為嫉妒而故意破壞她和尉遲義的感情,他不是一個不擇手段的自私男人,不被醋意沖昏頭。他不否認自己喜愛她,更深深欣羨被她所愛著的那個男人,但這不代表他有權否決她的愛情,自以為除他之外,誰也配不上她。
她為尉遲義落淚痛哭,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害怕失去的恐懼,寫滿她的眸子,讓他明白,她待尉遲義的情,何等深刻。
歐陽妅意被開導得沒有恍然大悟,反倒是更加迷糊。
「為什麼一直提義哥?」尉遲義此時根本沒存在於她腦子裡,她又不會隨時隨地想起尉遲義。兩個像冤家的兄妹,不用那麼濃情蜜意、肉麻兮兮,光用想像都會起雞皮疙瘩。
「你不是因為和尉遲兄吵架,心有委屈,才會到我這兒哭的嗎?」古初歲露出比她更不解的困惑神情。
「才不是!」她嚷著否認。
呀?他料錯了?
與尉遲義無關?
「那你為什麼……」
「你還敢問我為什麼?!」歐陽妅意終於記起來要辦的正事,粉拳氣呼呼掄住他的衣領,扯著、搖著:「我才想問你為什麼咧!你為什麼要答應嚴盡歡不人道的賣血要求?你可以拒絕她呀!你又不是流當品,這麼聽她的話做什麼?!」
古初歲反應極慢,怔怔咀嚼她惱怒的質問,覺得兩人像在雞同鴨講。
「我答應嚴小當家的要求,與你方才哭泣……有關係嗎?」他並不在意嚴盡歡要他提供多少鮮血,比起那等小事,他更在乎惹她掉淚的人是誰,偏偏她不回答他,反而皺眉噘嘴在指責他。
「當然有!就是你害我變成一隻吃了酸的醜猴子!」
怎、怎麼又扯上猴子?
她變成丑猴子?哪有,她明明還是嬌俏俏的美姑娘一隻。
他害她?
是他的理解能力太糟糕了嗎?毫無意根去弄懂她的答案?
而她下一句指控就簡單明瞭許多,再聽不懂便真的是他腦袋不靈光了。
「都是你害我哭的!」都是他躺在床上那副虛弱模樣害她失控,用最醜的皺包子臉面對他!
「慢、慢些……害你哭的人,應該是尉遲兄吧?」怎、怎會變成了他?
「跟義哥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你!是你!是你啦!」連續的指控,教他無處可逃。
他仍兀自掙扎脫罪:「明明尉遲兄才是你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呀?我現在是在跟你說正經事!義哥那個路人甲不在我們討論範圍之內,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歐陽妅意暴跳:「都是你不愛惜你自己,拿刀取血,讓嚴盡歡拿你的血去賣,害我天天都抄下好多好多上門求血的人名!讓我——讓我——讓我看見你躺在床上,以為——以為你——」視哭為恥的歐陽妅意又很窩囊地被嗚咽哽喉,雙唇止不住顫動,卻擠不出話,好不容易停住的滴答淚水重新滾落。「以為你死掉了……可惡!我哭起來像丑猴子一樣……」她憤憤想抹去,無奈越是抹,越是多。
他看出她眸子裡害怕失去的恐懼,看出她哭泣背後的珍惜不捨,看出她是為了心底重要之人而哭,他卻看不出來,那些,是為了他。
晶瑩剔透的珍珠,紛紛墜下,每一點,每一滴,都穿透古初歲的心房,它們,是因他而生。
她為了他,正在哭著。
「我不會因為失去一點點的血而喪命,我除了是藥人,我還……」古初歲同樣是安撫著她,這一回,不像方才心裡酸澀難當,反而泛起一股烘烘暖意,他不敢奢想,在這世上,有人會為他心憐,還有人,會為他落淚。
「什麼叫一點點的血?!明明就很多——」
「很少。若我失血太多,我的身體會自我保護,你不用擔心,別再哭。」他以袖為她拭去淚水,也拭去粉頰上的墨汁,歐陽妅意看見藏在他衣袖底下的手腕瘦歸瘦,卻乾淨無瑕,她在這一刻,多慶幸他是藥人,那些刀割的傷,輕易就能痊癒,那是書本上未曾提過的藥人本領。
「我才不管你身體會不會自我保護、會不會馬上痊癒!我就是不准你再幫嚴盡歡做這種事!你不要跟我囉哩叭唆那些歪理,給我點頭!」一邊啜泣還要一邊要凶狠,看在古初歲眼裡,倒像極了娃兒耍賴,只有吠聲大,威嚇的成效是零,而眼眸裡,教人心軟的祈求,才是古初歲頷首應允的主因。
「好,我不再幫嚴當家做賣血的事,你也要答應我,別哭了。」
「你以為我喜歡哭得像只丑猴子嗎?」要不是為了他,她才不會哭得這麼難看……
之前秦關瀕臨死亡,她大哭,因為秦關是哥哥,失去親人,她會好痛好痛的,可是古初歲對她來說,是什麼呢?
他不是家人,不是兄長,他只是一個男人……她卻對他心疼,為他傷害他自己而氣憤,替他抱不平。
「誰說你哭起來像只丑猴子?一點都不像。」不過,笑顏比泣顏更適合她,她一笑起來,像清澄藍天,教人心曠神怡。
「義哥啦!他取笑我,說我每次哭,五官就會扭皺起來,好似小猴子嘗到酸果子一樣。」真沒口德!
「你與尉遲兄……是情人?」古初歲忍不住探問起這個在他心中早已認定的事,問完,又自嘲自己好憨傻,她若點頭應是,他如何是好?想真的完全對她死心嗎……
歐陽妅意瞠圓大眼,猶如見鬼,小嘴遲遲無法合上,「癡呆」兩字形容正好。
「當然不是!」她以不可思議的驚嚇口吻怪叫。
她、她和尉遲義是情人?!
太荒謬了!古初歲的眼睛是長在腳底板嗎?才會眼拙地將她和尉遲義看成一對!
「我和義哥是兄弟!我沒說錯,是兄弟!他根本沒把我當成女的!他是我哥哥,和謙哥、關哥或武威哥一樣,都是兄長而已——咦,你誤會了嗎?」
「我以為你和他是更親密的愛侶……」從她的表情看來,他真的誤會大了。
「所以你最近才會莫名其妙把我攔在門外,不讓我進來,更說了好奇怪的『要避嫌』啦『害你被人誤解就不好』等等這些話,原來就是你以為我和義哥……」讓她還小小沮喪了好幾天,不明白他為何疏遠她,不再請求她的陪伴。
「我不希望因我之故,害你與尉遲兄爭吵。」
歐陽妅意很想賞他一記爆栗,敲醒這個想太多的男人,卻看見被他隔離門外的這幾日以來,感到悶悶不樂和孤單的人,不是只有她單方面而已——
罷了,她大發慈悲原諒他一次,不同他計較,不過,話全數挑明白說,他若是再胡思亂想,她才不管他看起來有多高瘦纖雅弱不禁風,她也會動手開扁他。
「你現在弄清楚我和義哥的關係了沒?」單單純純,就是哥哥和妹妹那一種。
「但那天他看見你躺在客房的床上時說……」他靜默了。
「說?」她偏頭覷著他。說什麼?
「你與他,同床而眠。」沒有哪一對兄妹在這麼大的歲數,仍睡在一塊兒。他……很嫉妒。
嫉妒著尉遲義。
「古初歲。」她雙臂環胸,冷冷喊他,小腳啪嚏啪嚏在地上打拍。
「嗯?」
「那是七歲以前。」她已經不是那個聽見外頭風吹過樹梢就會哭著不敢睡的膽小鬼。「不只義哥,謙哥、關哥我也睡過。」幫她暖床暖被的男人可不是單數!
七、七歲以前?
「我一併招了,我還和義哥他們一塊兒脫光光泡澡盆——」見他抽息,她好整以暇補充,豎起食指中指無名指及尾指:「四歲以前。」
古初歲瞅著抵在鼻前的四根纖白玉指,突地失笑出聲。
一切全是自己弄錯,他吃了莫須有的飛醋,假想了莫須有的心傷,做了莫須有的退讓。
真教人哭笑不得……
「這樣,你還吃醋嗎?」對,她瞧出來,這個男人的種種行徑,只有兩個字——吃醋。
因為醋意,他才會三句不離尉遲義。
因為醋意,他賭氣不放她進他的房裡。
因為醋意,他在長篇大論開導她要和尉遲義和好之際,始終鎖緊眉頭。
因為醋意,他一定沒有發現,他說到「尉遲兄」這三字時,他的聲音,會更沉、更喑、更啞。
這個對自己死活不顧的男人,這個要他割腕賣血也無所謂的男人,因為吃醋,俊顏上,有了情緒起伏,有了喜怒哀樂。
「不吃了。」古初歲有些窘澀,白皙臉龐上,浮現色澤鮮艷的赧紅,卻很誠實搖頭。
「還會胡亂把我和義哥湊成一對嗎?」
「不了。」
「義哥不是我的菜,我的嘴很挑,你又不是知道,我只吃我愛吃的。」
她的偏食,他一清二楚。
「你才是我的菜。」她頑皮調戲起他,看著古初歲這輩子露出最健康紅潤的好氣色——
他渾身的血液,沒有九成也有八成全衝向腦部,炸出璀璨炫目的花火。
她覺得,他臉紅起來,比較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