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時間,蘇家的一家之主,蘇建武難得留在家裡用餐,五十幾歲的他,一身西裝筆挺,臉上的皺紋非但未顯老態,反增添男性的成熟魅力。
至於和丈夫相差八歲的蘇夫人,四十七歲的年紀,保養得宜的皮膚光滑無瑕、氣質出眾,歲月完全沒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整裝完畢,踩著輕快無比的腳步下樓,戀青走進飯廳,看見父親也在,大感意外。「爸、媽,早安。」
「你坐下。」蘇建武一臉嚴肅的命令。
戀青依言入座,覺得父親的態度有些不同。「有事嗎?爸。」
蘇建武盯著寶貝女兒好半晌,以十分嚴肅的口吻質問:「聽說,你最近跟一個男孩子走得很近?」
他身為企業董事長,公務繁忙,不過從未因此忽略了家庭及家人,尤其是唯一的女兒的近況,一直以來都是他關切的重點之一。
戀青心頭一驚,很快地恢復鎮定,輕頷螓首。
她很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父親的掌控,縱使這樣緊迫的關心略嫌沉重,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不過她能理解父母過度保護的心態,畢竟他們只有她一個孩子,自然會將所有心思都擺在她身上。
從小,自己就是在他們的期望下成長,父親賞罰分明的教育方式,讓她在優渥環境中既能擁有不虞匱乏的物質享受,卻又不至於驕縱無禮。
基本上,她是敬畏父母的。
「對方在花店打工?」蘇建武沉著臉,繼續追問。
這種事隱瞞不了,戀青於是點頭坦承,也不認為有何不妥。
想起心儀的他及近來兩人的甜蜜戀情,戀青的心情又隨之飛揚。
「我不准你跟那種沒前途的人交往。」蘇建武提高音量,堅決反對。
「爸爸?」戀青瞠大美眸,發出不滿的抗議。「你怎麼能這麼說?」
「你以為在跟誰說話?!」蘇建武板著臉怒斥。
這件事他早就想出面干涉,礙於有樁重要合約必須談攏,不得已才拖到現在。
一旁的蘇夫人見氣氛不對,連忙出聲緩頰。「你們父女倆都冷靜一點,有什麼話好好說。」
她不慍不火的輕柔語調,確實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蘇建武重哼了聲,表達他的憤怒。
戀青抿著唇,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這是她第一次跟父親頂嘴,縱使心裡有點小小罪惡感,不過她並不打算道歉。
父親瞧不起她的男友,便等於否定她的眼光。
「總之,不准再跟那個人在一起,聽到沒有?」蘇建武瞪著愛女,再度沉聲警告。
戀青回開眼,躲避父親凌厲的目光。雖然對父親心存畏懼,但戀愛的力量讓她有了對抗的勇氣。
父女倆各執己見,誰也不肯退讓。
「聽到沒?!」蘇建武重重拍了下桌面,極度不悅。
戀青默不吭聲,置若罔聞,低頭吃著早餐,打從心底不願妥協。
見到向來乖巧聽話的女兒,現在居然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跟他作對,蘇建武完全無法忍受。
「一大早的,你別生氣。」蘇夫人安撫著氣呼呼的丈夫,不希望兩人繼續爭吵下去。
「這丫頭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蘇建武大發雷霆,怒不可遏。
「戀青,快向爸爸道歉!」蘇夫人蹙起眉,語氣欠佳的催促。
戀青抬頭望著臉色鐵青的父親,心生愧疚。
「我願意為我的態度道歉,可是,我還是想跟曜風在一起。」她堅定道。
「你……」蘇建武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很尊重爸爸,也希望這一次你能尊重我。」戀青勇敢表達她的想法。她不是很明白,家人與戀人為何不能兼顧?兩者並沒有衝突呀!
她並不會因為有了男朋友,就減少對父母的愛。
原本她還計劃找一天,把自己的戀愛對像介紹給父母認識,看來她的計劃是泡湯了,這令她感到失望。
「對方根本就配不上你。」蘇建武索性指出反對的主因。「你是我蘇建武的女兒,未來可是要繼承我的財產,像那種四處打工維生的窮學生,接近你絕對別有居心。」
她還年輕、沒見過世面,等到她發現自己被利用,為時已晚!
「曜風不是那種人。」戀青立即反駁。「他根本不曉得我是誰的女兒。」
相戀三個月以來,她所認識的玄曜風,就是個認真、腳踏實地又有理想的男孩子,並不是父親口中認定的投機分子。
蘇建武不以為然的冷哼。「表面越無害的人,往往內心越深沉、越會算計。」這是他在商場打滾二、三十年來的心得。「更要加倍提防。」
「他不是那種人!」戀青氣惱不已。
自己喜歡的人被貶得一文不值,教她怎能不難過……
「就算現在不是,等到他知道你的身份後,也會變成那樣。」蘇建武說的斬釘截鐵。
戀青摀住耳朵,不想接受那對她而言過於殘酷的人性。
「所以快點離開那傢伙,聽到沒?」蘇建武不容置喙的交代。
戀青眼眶泛淚,猛地推開椅子,一語不發的衝出飯廳、離開家門。
事態發展出乎掌控,蘇建武不禁怒火高漲。他掌管龐大的企業體系,在商場上呼風喚雨,豈會連自己的女兒都搞不定!
他會證明,他所說的就是金玉良言,不容她懷疑!
況且他蘇建武的女兒,哪是那種鄉下來的窮小子匹配得上的!
他早已鎖定好幾個家世良好、門當戶對的優秀對象,得趕快找個機會安排他們年輕人認識。
看著寶貝女兒有著好歸宿,是所有父母最大的心願。
他的堅持是絕不會動搖的!
氣沖沖奔出家門後,蘇戀青坐上愛車,猛踩油門火速離開。
她敞開車窗,讓風灌入車內。因為心中進駐的男人,她開始變得喜歡「風」,像他無時無刻都圍繞在她身旁,陪伴著、守護著她。
一路上,她緊咬唇瓣,不讓眼中的淚落下。
雖然早上有課,不過她前往的方向並非學校……
約莫二十分鐘的車程後,她的名貴愛車停在一家花店前,迅速熄掉引擎,她匆忙下車,推門入內。
「歡迎……」玄曜風轉身,尚未看清來者,一道纖細嬌軀便撲進他懷中,讓他嚇了一跳。
戀青緊緊環抱著他,將泫然欲泣的臉龐埋進他的胸膛。
「呃……」怔了下,他低下頭,確認來人身份。「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他溫柔的詢問。
戀青伏在他胸前,感受他穩健的心跳,低沉徐緩的嗓音,稍稍撫慰了她紛亂的思緒。
「戀青?」玄曜風擔心的問:「早上不是有課嗎?怎麼跑到這來了?」
她偎著他,悶聲道:「今天不要工作好不好?」
他皺著眉,感到納悶。「不要工作?那要幹什麼?」
「陪我。」戀青提出任性的請求。
玄曜風狐疑的重複。「陪你?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她噘著嘴,低喃嬌嗔。
他沉默不語。
他身兼數職,能陪伴她的時間並不多,但她從未曾埋怨,她的體諒、包容,以及甜美的笑容,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
因此對於她今天反常的要求,雖然覺得奇怪,但並不討厭。
遲遲等不到他的回答,戀青沮喪的垮下肩頭,心裡明白是自己無理取鬧。「算了……當我沒說。」
父親一早所說的話,持續在她心中膨脹、發酵,讓她備感惶恐不安。
「生氣了?」玄曜風搭著她的肩,柔聲試探。
戀青搖搖頭,眷戀著他身上和著花香的清爽氣味。
他低頭睇著她,憐愛的輕拍她的粉頰。「我去跟店長請假。」老是拚命工作他也累了,偶爾休息一下也不錯。
更何況,他也想找機會好好補償她,彌補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冷落。
戀青喜出望外,強忍多時的淚再也控制不了,撲簌簌的滑落。
她突如其來的哭泣,把玄曜風嚇了一跳,他總是搞不懂她的情緒起伏……女人的心思,實在難以捉摸,也是他最感頭痛的地方。
他想,這個部分他永遠都不及格。
「為什麼哭?」他笨拙的問:「我已經答應要陪你啦。」
「嗯。」戀青胡亂應了聲,用手背抹去頰畔的淚水。「謝謝……」她算是喜極而泣吧!
玄曜風露出一抹苦笑。「有必要這麼感動嗎?」他難得幽默。
她給予肯定的回應。
他寵溺的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髮絲。「等我一下,我去跟店長告假。」
簡單的舉動,驅散了戀青心口的恐懼,打從心底信任她所深愛的男人。
幾分鐘後,玄曜風已卸下店內的圍裙,有型的短髮也整理過,俊朗的臉孔顯得神清氣爽。
「走吧!」他主動牽起她的手,離開花店。
戀青緊緊回握著他的大掌,覺得自己可以就這樣牢握著,一輩子都不想放開。
「我只有摩托車,你介意嗎?」玄曜風知道她有一台漂亮拉風的紅色名車,不曉得她是否願意屈就於他的中古摩托車。
好奇歸好奇,但他從來沒過問她的車子來源。
「不介意!」戀青不假思索的回答。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麼都不在乎。
玄曜風從車廂裡取出備用安全帽為她戴上,然後笑了出來。
「笑什麼?」戀青噘著唇,嬌聲咕噥。「很奇怪嗎?」她從來就沒看過自己戴安全帽的樣子,一定很可笑……
「很可愛。」語畢,玄曜風笑容更甚。
看慣她完美的形象,現在的模樣令他覺得新鮮,感覺兩人因此更親近了些。
「真的?」戀青覷著他的笑臉,口氣充滿質疑。
他分明在取笑她!
「真的、真的。」玄曜風連應了兩聲強調他的真心。
陽光下的他,耀眼的讓她瞇起美眸,被他俊朗的笑顏奪去了心神,已無心追究他的話真實性有多高。
「上車吧!」玄曜風拍拍摩托車坐墊,拍去上頭的灰塵,接著率先跨上車,發動引擎,等她上座。
戀青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的坐上椅墊,硬梆梆的觸感讓她不太習慣的皺起秀眉。
「準備好了嗎?」他細心的回頭確認。
她挪了挪臀部,強迫自己忽略不適感,輕快道:「嗯,準備好了。」
出發前,玄曜風將手往後一伸,找到她柔嫩的雙手,環抱住他的腰。「要坐穩喔。」他的口氣彷彿在交代小朋友。
戀青揚起嘴角,將頭顱靠在他的背上,任憑他的體溫熨燙著她的四肢百骸,心裡甜滋滋的,願意追隨著他到天涯海角。
至於父親那些不中聽的警告,已被她遠遠拋置腦後,不當一回事——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覺,也對他深信不移。
摩托車緩慢上路,風拂過她的臉龐,戀青閉上眼,用心感覺著掠過耳邊的各種聲響——
他均勻的呼吸、自己鼓動的心跳,和不斷在心裡重複的那句話——
我愛你,很愛、很愛……
玄曜風騎著伴著他走遍大街小巷的摩托車,載著女友四處兜風,累了就停下來找間店休息、填飽肚子,再繼續上路。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而他們已遠離台北市的繁華塵囂,身處台北縣的烏來山區中。
「這裡好安靜、空氣好新鮮。」戀青驚奇道。
四月天,山上的氣溫頗低,冰涼的空氣中隱隱傳來不知名的花草香,鬆弛了她的神經,令她精神為之一振。
她在台灣住了二十年,卻鮮少融入這塊她生長的土地,一有較長的假期,她通常都往國外跑。
比起台北和台灣其他城市,她對香港、東京、紐約或巴黎,可能反而比較清楚哪裡有好吃的餐廳、哪裡有美麗的夜景,哪裡血拼起來特別過癮。
也許春假期間,她可以和曜風計劃一次環島旅行……她雀躍的盤算著。
「下次我再帶你來。」玄曜風凝視她嬌甜的面容,信誓旦旦的允諾。「我們該下山了。」
這裡路況不佳且視線不良,太晚離開太危險了,如果他一個人還不要緊,但他必須確保她的安全,不希望她受到丁點傷害。
戀青隨即垮下臉,心也跟著沉了下來。
玄曜風察覺到她明顯的表情變化,抓了抓頭髮,再次保證。「下次一定再帶你來,好不好?」
「我還不想回去。」戀青繃著俏臉,抗拒道。
一旦回到台北,就得與他道別,她還想多跟他相處一些時間,捨不得輕易結束與他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可是……」玄曜風猶疑的語氣顯得為難。
「我們多待一會嘛!」戀青挽著他的臂膀,忍不住撒嬌。
「太晚下山很危險的。」玄曜風試圖說服她。「我對路況沒有把握。」
她仰起頭,嬌顏寫滿企求。「曜風……」
面對他,她總不經意流露出小女人的嬌態,那柔美的低姿態,和她拒絕追求者時冷淡與高高在上的態度截然不同。
觸及她殷殷期盼的星眸,玄曜風不忍心再破壞她的興致,終究還是順從她的央求。
「好吧,那就再多逛一下。」看見她失望的表情,他的心裡也不好受。
得到他的應允後,戀青笑逐顏開,開心的抱住他。「謝謝你。」
雖然他不夠浪漫,也不會說甜言蜜語,但他的行動已足夠證明他的心意,就算家人們並不看好他們的戀情,她還是義無反顧的深陷其中。
跟他在一起,交通工具是老舊的摩托車、吃的是路邊攤,可是她好快樂、好滿足,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以前從書上看到這些形容,她都笑著說太誇張,等到親身領略箇中滋味,才知道一點都不假。
「走吧。」玄曜風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戀青回報給他一記燦爛甜美的笑靨,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全都在笑。
他凝視著她,將她動人的神采刻劃在心版上,這一刻,他深刻的體會到,自己已愛她愛得那麼深,甚至勾勒起他們的未來。
他更積極的充實自我、賣力打工之餘也一邊努力找工作,要給她一個安定、甚或優渥的生活。
四周氣溫雖低,但兩人的心窩都暖洋洋的。
下雨了。
雨勢驚人,還伴隨著轟隆隆的響雷及青色閃電。
這下可好,拜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雷雨所賜,今晚是甭想下山了。
當玄曜風滿懷歉意的向戀青提出這一點後,她非但不以為意,還一副頗愉快的樣子。
「我們很可能要留在山上過夜。」即使雨停了,他也不想冒著危險貿然上路。
為了她,他的思慮變得慎重,無形間增添了幾分男人應有的穩重及責任感。
戀青興奮的像個小孩,頻頻點頭贊同。
如此一來,她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繼續留在他身邊,不道再見。
一早和父親的爭執對她造成不小的影響,為了消除心中的陰霾與疙瘩,她只能藉由他對她的溫柔與寵愛,推翻父親無聊又荒謬的假設,徹底殲滅她心中微弱的擔憂。
事實證明,個性耿直又體貼的他,不是父親口中那種別有目的、想利用她的小人。
「我去問一下這裡哪裡可以住宿。」玄曜風起身,向茶館老闆打聽。
幾分鐘後他回來,神色凝重。「我打電話問過附近幾家民宿,不過,全都客滿了。」停頓了下,他接續道:「只剩一家溫泉旅館有空套房。」
戀青困惑的望著他。「那不是很好嗎?」
還有空房,是很Lucky的事,為什麼他看起來反而很傷腦筋?
「可是房價不便宜。」他據實以告。以他的經濟狀況,一晚要花上幾千塊,著實是很吃重的開銷。
「偶爾奢侈一下有什麼關係。」戀青明白了他的顧慮。她從來都沒考慮過錢的問題,也無需考慮。「就去那裡吧!」
她皮夾裡有足夠的現金,再不然,還有百萬額度的信用卡,訂十間房都還綽綽有餘。
當下,玄曜風的男性尊嚴受損,俊臉掠過一抹窘色。
「我去打電話請對方派車來接我們。」他淡然道,極力壓下心頭不快。
不過,戀青仍舊敏感的發現他的情緒轉變。她敏銳的觀察力源自於對他的重視與在乎。
只不過,她並不清楚是自己無心的言語刺傷了他的自尊。
等待了十分鐘左右,旅館派遣的嶄新廂型車極有效率的抵達,將他們載往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