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她還是做著奴婢該做的事,還是受著下人們的冷言冷語,當他們口裡的下賤女子,並沒有被扶正為夫人,但赫希對她,不再冷漠忽視。
有時候,她甚至誤會過去那段時光回流了,溫柔體貼的赫希回來,把憤世嫉俗的赫希給擠掉。
不管如何,何桃花很滿意現在兩個人的相處模式。
她賣力擦著桌子,把換下的床被拿到外面清洗,趁著天氣晴朗,她還想把滿屋子的書冊拿到園子裡曬,把書蠢給曬跑。
嗯,說做就做。
搬這麼多書是大工程,她可不敢指望有人幫她,或許做這活兒,有人會批評她討好弄巧,但……又如何,難聽的話,她還聽得少?
先到外頭撿石頭,一顆顆集成堆,再把櫃子裡的書一疊疊往外搬,攤開、鋪平,壓上石頭。
接下來就是太陽的工作了,何桃花拍拍手,趁空把書櫃擦洗乾淨,等她一口氣把所有事搞定,才發覺自己腰酸背痛。
呼……最近體力差了些,老是貪睡,這可不行,何桃花,加把勁兒,別老讓人家以為你是來當夫人的。
她對自己笑笑,看著頭上的太陽,暖洋洋的,好不舒暢。
搬出一把椅子,她靠在門邊,一面盯著書冊不被風吹走,一面曬太陽,曬著曬著,卻把瞌睡蟲硒上身了,像貪懶的小貓,窩近門框,睡眼迷濛。
蘭赫希下朝回府,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被風吹翻的書頁、靠在牆邊沉睡的女人,她的髮絲被風吹起,飄在臉頰上,應是有些許兒癢,可人睡得太沉,也就任由它去了。
她真是只打不死的蟑螂,有苦不喊、有冤不囔,平平適適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這段時間,他漸漸看出來了,她並不是逆來順受、委曲求全,而是選擇了一種最輕鬆的方式,在眾口鑠金的環境裡自保。
本質上,她並沒有改變,還是那個努力向上,讓自己生活得安適精彩的女孩子。
風呼嘯而過,一本書沒壓好被風刮走,他飛身掠過,把書壓在地上,未撿起,似曾相識的場景浮上。
「快點、快點,《通志》快飛走了!」何桃花指著在地上翻觔斗的書本大叫。
蘭赫希一個鷂子翻身將書檢到。
「啊……你的《戰國策》!快快快,快飛到關羽他家門口啦!」她又叫。
他上竄,兩個足尖點葉,俯身,抓到手。
「不行、不行,《貞觀政要》快跟我們說再見了!」眼一飄,他追了幾步,把書抓起。
他們挑了個爛日子曬書,曬得書滿天飛,他把剛剛撿好的幾本書交給她,還沒說話,她先嘟囔起來。
「照理說,不對啊……」
「什麼不對。」
「怎麼飛起來的全是這些重得不得了的書?」她一本本抓過,檢視一遍,皺了皺鼻子。
「重得不得了?」
他懷疑地把她手裡的書接過來,據據重量,半點都不重啊,是她沒把石頭壓好吧,胡賴。
「還不硬不臭不重?你瞧,每本都難看得要命,真要飛,也飛飛那些詩集文選,軟綿綿、討蜜蜜的書唄。」
她對古聖贊半點專敬都沒有,老說那些大道理,是吃太飽的人才會講的。
原來她的「重」是這麼回事?
他笑彎腰,說:「幸好你不是男子。」
「書臭和男子女子有什麼關係?」
「如果知辛嫌這些書硬臭又難看,這輩子就和狀元與緣啦。」她吐吐舌頭,回他一句。「幸好我是女子。」
「為什麼?」
「如果我和這些八股老人同個性別,我一定痛不欲生。」「爾就不能草重尊重這些聖贊?」他好笑地撿起石頭,把書一本本壓好。
「如果他們滿肚子的大道理能幫我賺銀子的話,我考慮。」他說一句她頂十句,她絕不是溫良恭儉的好女人。
「銀子銀子,滿腦子發財夢!」
「能夢見發財,我才不甘願醒來。」
「受不了你。」
「受不了也得受。」
「為什麼?」
「是你花錢把我買下來的,用錢交換的友誼可是份外珍貴呢。」又是銀子!面對這麼市儈的女人,誰都要厭煩的。可他不,他就是愛她的市儈,愛她把貪婪表現得這麼可愛。
還沒來得及把她的話對回去,一陣鼻天大雷響起,雨水跟著落下,她又開始大叫大囔。「收書、收書!」
她喉嚨一扯,府裡的下人總管全衝出來幫忙,搶書的搶書、救書的救書,亂成一團,等他們回到屋裡時,兩個人都變成落湯雞,他看她,她看他,互指著對方大笑。
「你……堂堂大將軍淋了雨也一樣,狼狽。」
「堂堂大老闆淋了雨水難道就不狼狽?」
「至少我身上有酒香。」那可是她引以為傲的,得天天蹲在酒容袒才煎染得出來呢。
「真的假的?我聞聞看。」
他抓住她的肩、湊近、聞了,聞到酒香、髮香,也聞到處子馨香,雨水把她的身體曲線勾勒出來,這是第一次,他對她產生慾望與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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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會下雨嗎?蘭赫希抬頭望了望天。應該不會,她有了經驗,知道挑什麼時候曬書最好。一哂,他彎腰將她打橫抱起。
好輕,她又瘦了,她要瘦到什麼時候才能反彈跌停?
她大概真的累壞了,下意識地埋進他胸口,在那裡找到一個舒服位置窩著後,睡得更沉,看著胸前的女孩,他輕輕笑開。
最難過的關卡在他自己嗎?
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再無法欣賞她的市儈與貪婪,他掛記著她對他的背叛,提防著身邊每個人,他告訴自己,不交心就沒有背叛,這樣的蘭赫希很辛苦,也很累。
但他無法阻止自己,儘管他明白這樣不對勁,可是……好吧,或許那個傷口需要時間撫慰。
等著吧,耐心等著事過境遷。
他將何桃花放上床,自己也跟著上床,圈住她,戀上她在胸口時的心安。
何桃花單獨上街,想買繡線,府裡的線不是不能用,但那色澤繡不出她要的感動。
感動?沒錯,赫希說過,她繡的物品常讓他覺得感動。
她知道自己的手藝是極好的,那些年,她感激赫希和小卿收留他們,給了他們兄妹倆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一攢到銀子,就上街買繡線布料,給他們裁衣裳、繡荷包,她這人啊,最不愛欠人家。
可不愛欠人的她,偏偏欠了赫希,還欠下那麼一大把,教她怎麼還才還得清啊?
只盼大哥和小卿過得幸福,那麼這債,她便還得心甘情願。
這回她幫他做了件玄色披風,她想在後擺處繡一隻蒼鷹,眼神銳利、神態高傲的老鷹,那才適合高高在上的蘭將軍。
才出府沒多久,遠遠地,從對街走過來的蘭赫希就看見她。
她要去哪裡?
他沒追上前與她並行,反而默默跟在她身後。又偷窺?或許他已經迷上這種無聊舉動。
何桃花進了常去的布莊!剪好布、挑足繡線,本想趕緊回府的,但在門口。教一個高大男人給擋了下來。
「姑娘慢走。」
她停下腳步,疑惑。這男子不似中原人士,顫骨高聳,雙目內凹,黝黑的膚色閃著光亮。「有事嗎?」
「我見姑娘從鎮遠侯府出來。」他咧開一口大白牙,單純的笑臉上有著誠懇。
「是。」
她打量他。他……是好人吧?人說相由心生,擁有這種微笑的男人,不該是壞蛋,松下心防,她還他一個笑意。
「姑娘可認識蘭將軍?」
「他是我們家大人。」
「我是他的舊友。」他又笑得開心,大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喔,公子要不要到侯府裡坐坐?」
「我們才見過面,我只是有些擔心,赫希他……不太信任人。」
是啊,當身邊所有人都背叛他,他怎學得會信任?何桃花低低眉頭,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見她不語,男人又說:「我提醒他,最近韃靼蓄糧練兵,有意思侵犯邊境。」「你不是韃靼人嗎?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男人一驚。
「姑娘好眼力,但即使是韃靼人,也有人痛恨戰爭,戰爭是種會讓人流離失所、痛失親人的壞事情,誰不期待和平?誰不想親人平安相聚?」他說服她了,何桃花點頭。
這話,赫希說過,就是這份相同見解,讓他們即便不同國家、不同立場,也變成好友的,是吧?
「你叫住我,要我幫什麼忙?」
「姑娘果然心思細膩。我警告過赫希,最近要處處小心,韃靼派殺手潛入中原,他們知道,天羲王朝只有一個將軍足以畏懼,那就是蘭赫希。他一死,誰上戰場都成就不了事業,所以密謀暗殺他。」
「天!」她嚇得搗住嘴巴,暗殺?既是暗殺,便是防不勝防,她該怎麼幫忙?
「我不知道最近鎮遠侯府裡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我提醒他處處小心,他卻不甚在意,讓我很憂心。
「我馬上要回國了,不能留在這裡幫赫希,不過我有一瓶藥……不知道會不會派上用場。我可以交給姑娘嗎?如果他中毒,就給他服下,如果他沒中毒,就當沒這回事。」男子從懷裡掏出瓷瓶,交給她。
「這是什麼藥?」
「姑娘不必多疑,這藥叫做雪山華榮丸,姑娘可以找大夫問問,這藥是難得的解毒聖品,就算沒病,服下後也能強身,姑娘暫且收著,希望它能幫得上赫希。」雪山華榮丸、雪山華榮丸……她在心底默念了幾次。
「謝謝。」
收下藥瓶,何桃花樂觀想著,赫希那樣能幹,說不定刺客未動手,便先被他抓著,也許這藥根本派不上用場。
「拜託姑娘了,請記住,不管我是哪一國的人,都是赫希的好朋友。」
「多謝。」她很開心,赫希這樣被人關心著。
「告辭。」男人一拱手,轉身離開。
她的視線隨著他的背影拉開。赫希是個英雄人物,不只百姓崇拜他,連敵人也崇拜敬畏,誰敢說他不是天生的王者?
在她替他高興的同時,並不知道一場風暴將要掀起,她和蘭赫希逐漸好轉的關係,走入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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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赫希臉色陰沉,目光飽含氣怒,回府後,他半句話不說,跨著大步子,直往內屋走。
「大人,劉公公來過,想請大人進宮一趟。」總管追著他說話。
「知道了。」嘴裡說知道,他還是繼續往前走。
「需要幫大人備馬嗎?」總管在他身側問。
他斷然拒絕。「不必。」
「可是劉公公看起來很急,皇上那邊似乎有什麼重要事情。」總管急出滿頭大汗,是皇帝找人,不是路人甲乙丙外找耶!
還能有什麼重要事?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那樁,皇帝嘛,要怎樣不都由他說,就算他不進宮裡,他敢打包票,日落前,那頂八人大轎會自動送進鎮遠侯府裡。
「我知道。」
最後一句話,他砰地關上房門,讓總管在外面急得跳腳。
進屋,他匆匆拿出紙箋,寫下短短數語,捲起紙箋,綁在鴿子腳底下,讓飛鴿替他傳遞訊息。
放下筆,他想起何桃花和莫答納賴,心潮洶湧。
他們是怎麼搭上線的?過去一年,桃花做過什麼,他全然不知,難道嫁人侯府,除了替小卿和知辛掩人耳目之外,她還身懷任務?
又或者,桃花和莫答納賴在更久以前就認識,那麼那場大火不足知辛奪情,而是桃花親手策劃?
太可怕了,如果是他想的那樣……他竟蠢到把敵人當情人?!
在他還厘不清頭緒時,何桃花回來了。
她進屋……是啊,進屋,這段時間她所有的作息都在這屋裡了,她相信這對他們都是好事情,至少在自己的背叛之後,他願意再度信任她。
「你去哪裡?」他氣焰高張,怒目相向。
她錯愕回視,對上他凌厲眼神。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是不是那個殺手已經開始動作?
何桃花心驚,慌張的表情映入蘭赫希眼底,更加深了他的認定。有鬼,心裡有鬼的人,才會倉皇失措!
她的眼光飛快掃過他。他哪裡受傷了?有沒有中毒?該不該把雪山蕃榮丸拿出來?
「說!你去哪裡?」他嘶聲大吼,大步向前一跨,抓住她的手臂,捏得她隱隱發痛。
何桃花來不及回答,但他中氣十足、精氣神良好,表示他沒出事,沒事就好。
她鬆口氣。
她鬆口氣是什麼意思?她以為他什麼事情都沒察覺?陰惻惻地瞇起眼,蘭赫希怒氣在胸口翻騰。
「我去買布和繡線。」
「府裡沒有布和繡線?!」
不懂他的憤怒,她搖搖頭,眼中浮上困惑。「我想親自挑選合適的布料。」擺明不說實話嗎?蘭赫希心絞痛,眼角抽搐。為什麼她要一次次辜負他的信任!
信任?不知不覺間,他又對她投注信任了?該死!他怎學不會教訓,永遠是最親近的人傷他最狠啊!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你去哪裡?」他擰得她的胳臂陣陣發麻。
何桃花不解,把身上的油布包拿出來,放在桌面打開,裡面的布料和繡線露出來。
他瞪她一眼,很好、好得很,她還是選擇背叛他!
「出去,帶著你的東西滾回去!」
回去?回她的下人房嗎?
雙眸一黯,何桃花有疑問卻沒問出口,靜靜把桌上的東西整理好,遵照他的命令離開。
她出去不久,蘭赫希的貼身侍衛展封出現。他只給展封下了道簡單的命令。
「我一出事,就將何桃花收進地牢。」
站在窗邊,他宛如一座雕像,一盞油燈將他的身子拉出深刻陰影,他面無表情,目光深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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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看到那頂八人大轎嗎?」小翠挑著燭心問鴛鴦。她們是和桃花同房的婢女。
「怎沒看到,我連轎裡的姑娘都看到了。」鴛鴦喜孜孜說。
「真的,容貌怎樣?」
「還怎樣,皇帝欽賜的美人,容貌還能差?」說話時,她刻意瞄了桃花一眼。
「聽說她琴棋書畫樣樣通。」
「名門閨秀啊,哪像咱們這些下人,會釀酒了不起啦?會縫衣裳又了不起啦?」說著,鴛鴦看了低頭刺繡的人一眼,小翠笑著拐她一肘子。
何桃花聽見了,不想回應,繼續和手上的蒼鷹奮戰,那頭頂的白毛,要白得有神、驕傲才成。
「聽說啊,咱們將軍大人一看見美人,眼睛都發直了,安排她住進雲飛樓,人也跟著進去,整個下午都沒出來呢。」
「你說,這位美人會不會成了咱們的新夫人?」「肯定是嘍,將軍總不會娶個下人當妻子,那要讓人恥笑的。」美人?何桃花記起蘭赫希口裡的「實至名歸」。
心擰出苦澀汁液。也好,他有了喜愛的女人,心底的憤恨多少會放下一些,人都是懂得愛,才會認識幸福滋味。
這話是娘說的。
娘說,要讓週遭的人幸福就是要多愛他們,愛呵……可很多時候,愛是高攀、是不自量力,這樣的愛只能藏不能顯。
所以何桃花愛蘭赫希嗎?當然不愛!
她必須否認再否認,否認得夠多了,她便會相信,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愛他,那麼,失去他也就不打緊了吧。
她應該開心的,有個女人讓他愛、讓他疼,那麼她欠他的,許就不必急著還,也許下輩子、下下輩子,當他有需要,她再出面償清。
努力維持嘴角淡淡的笑,那笑,不能枯萎,得壓著、貼著,讓它保持在那裡,騙人也騙自己——她很開心。
是啊,她和小翠、鴛鴦一樣快意,因為她們就要有新夫人了呢,是啊,這是普天同慶的事,若非皇帝看重,怎會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往鎮遠侯府裡送,是啊,將軍要大發了呢,何只是英雄,家庭功名兩得意,身為男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榮耀?
拍拍手、笑瞇眼,她真的好開心喔。
「瞧,她在笑耶!真是怪人一個,換了我,不哭死才有鬼,賠了夫人又折兵,做盡蠢事還笑得出來?」
當然得笑,不然叫她哭嗎?何桃花的處境夠窘困了,不苦中作樂,難道要四處昭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