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達沒有搭腔,只是睞去一眼,止住她的話。
他始終緊閉著嘴巴,把唇抿成嚴肅的一直線,看著他怏怏不豫的模樣,高婕妤心裡滿滿的都是不捨。
難道是這些年的人生歷練,把那個開朗溫柔的大男孩給改變了?她好想再看到他溫柔的笑容,哪怕是一眼都好。
「仲達哥,我沒事,你……」
「閉嘴!」他惱火的命令。
他在生氣,非常憤怒,對象是她更是自己,他氣她毀了他的心血,卻也氣自己暴怒中殃及了她。
到了醫院,手煞車一拉,他抱起她飛快的衝進急診室,只差沒有搶在第一時間親自把醫師押到她面前為她診治。
「傷口需要縫合。」醫師說。
「一定要嗎?不能讓它自己癒合嗎?」光想到銳利的針要在手臂上左右交錯,高婕妤感覺一股寒涼從她背脊竄至全身。
「恐怕沒辦法。」醫師搖頭。
簾子一拉,當護士小姐把所有的縫合器具整整齊齊的擺到面前,高婕妤只覺得自己快要昏厥。
似是看穿她的恐懼,醫師才拾起縫合的針,一旁始終靜默的沈仲達伸手將她蒼白的臉龐往懷裡扳來,不讓她看見這叫人驚顫的一幕。
「麻煩縫合的動作務必仔細,盡可能不要留疤。」沈仲達叮嚀。
「嗯,當然。」
即便已經打了麻醉針,目前的角度也確實看不到醫師的動作,但那針線在手臂上穿梭的感覺仍叫高婕妤頭皮發麻,不自覺的用另一隻手緊緊揪住沈仲達的衣角尋求支柱,身子不住的發抖。
於心不忍,沈仲達索性把她摟得更緊了,緊閉的嘴巴吐出簡單的字句,「不要怕。」
怔愣瞬間,她仰望他的臉龐,下一秒便感動的把臉埋進他懷裡。
他雙手的力道恰到好處的給她安心的依賴,這漫長的煎熬若不是有這溫暖的懷抱,她鐵定是熬不下去的。
終於,縫合的手術結束了,她仍心有餘悸的說不出話來。
「這幾天傷口千萬不要碰到水,開的消炎藥要按時吃,有什麼異常一定要馬上回診,如果沒有其它大礙,過幾天再回來換藥即可。」醫師掃了兩人一眼,莞爾叮囑。
若不是場合不宜,只怕醫師要忍俊不禁的大笑出聲。這男人絕對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緊繃得比傷患還要誇張。
拎著藥袋,高婕妤還抖得宛如風中落葉,沈仲達沒敢鬆開手,一路摟著她離開。
坐在駕駛座上,沈仲達隨手抓過一張紙片,在空白處寫下他的手機號碼交給高婕妤,「記得要按時吃藥,傷口別碰到水,有什麼問題打電話給我。」
她接過紙片,虛弱的說:「謝謝。」語畢,將紙片珍貴的握在手心裡。
「我先送你回高家,至於你的車子改天請司機來取好了。」
她看著他,連忙說道:「不!不回大屋,我已經搬出大屋,現在我和媽媽住在外面的公寓。」她給了一串地址,沈仲達馬上掉頭往她和母親的住處開去。
「什麼時候搬出來的?」他隨口開。
「上國中的時候。」
點點頭,沈仲達不置可否。這是家務事,他一個外人沒有置喙的餘地。
他的寡言讓高婕妤有些緊張,生怕自己多說什麼就要惹得他下開心。
直到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突然驚覺什麼的叫嚷,「糟糕,仲達哥,我不能就這樣回家,可不可以麻煩你先送我去一個地方?」
「哪裡?」他睞她一眼。
「百貨公司。」
「百貨公司?」低沉的嗓音明顯的提高,他把她當怪物似的瞪著。
真是弔詭,這個女人幾分鐘前還因為手臂上的傷口嚇得臉色蒼白,老半天說不出話,現在離開醫院前後也不過才十分鐘,她已經精神抖擻得可以去逛街血拚了?
難道是他太低估了女人驚人的消費慾望?
從他質疑的眼光,高婕妤明白他誤會了,只得苦笑的說;「衣服沾上血漬,這樣回去媽媽會擔心,所以我想買一套乾淨的衣服換上。」
沈仲達點點頭,不再表示什麼。
靜默的陪她來到百貨公司的精品專櫃,這一路上他巧妙的為她擋開可能碰撞到她傷口的穿梭人潮,尤其嚴禁四處亂竄的小孩靠近她半步。
專櫃小姐一看到高婕妤,立刻熱絡上前招呼著,「高小姐您好,正要打電話通知您今天櫃上剛進了一些新品。」下一秒發出驚呼,「天啊,高小姐,您受傷了,不要緊吧?」
沈仲達站得遠遠的,然而從專櫃小姐見她出現就沒停歇的慇勤態度,不難想像,高婕妤絕對是老主顧了。
「不礙事,麻煩你幫我拿跟現在穿的這套一模一樣的衣服。對了,還有同款的絲巾。」
「好的,馬上拿來。」
等待的同時,她的目光偷偷追逐著沈仲達。
以前的仲達哥身上不乏名牌衣著,而今他的打扮,比起沈仲方對穿衣的講究,顯得是隨意又簡單,她這麼貿然拉著他來到這裡,害得他這一路成了服務人員的目光焦點。高婕妤忍不住在心裡責怪自己的疏忽。
她迎上前說道:「仲達哥,我馬上就好。」
「沒關係,買東西精挑細選對女孩子來說是一種權利。」沈仲達撿選了一個舒適的位子坐下從容等候。
高婕妤被領進試衣間,逐一換上新衣服,專櫃小姐主動為她繫好絲巾,現在的她就跟出門前一模一樣,打扮得精緻完美。
才走出試衣問,沈仲達接過專櫃小姐遞來裝著舊衣服的紙袋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我還沒付賬。」
「沈先生付過了。」專櫃小姐笑答。
「不,仲達哥,不該讓你破費的。」
「沒關係,當作是害你受傷的賠禮。」他拉過她沒有受傷的手,不打算繼續跟她在誰付賬的話題上爭執。
高婕妤的愧疚更深了。從沈仲方口中知道,打從仲達哥休學那一刻開始,他的經濟來源就被整個斷絕,為了堅持自己選擇的路,他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儘管他現在已經進入社會工作,可這對她來說尋常的一筆置裝費,對他而言卻未必是。
自責之餘,她是心疼他的,心疼他這個天之驕子為了逐夢,這一路所付出的代價。
「怎麼了?傷口疼嗎?」察覺她的異樣,沈仲達問。
忍住酸楚,她勉強扯出笑容搖搖頭。
他一眼就注意到她眼角來不及抹去的濕潤,不過他選擇保持緘默,不戳破她。
「這幾天要忌口,盡量吃清淡的傷口才不容易發炎。」
「我知道。」
眼前,思緒被拉遠,八歲那年的她和他跟方才醫院裡的她和他重疊,高婕妤感覺自己的心被澎湃的情緒佔據,清楚這輩子要忘了他只怕是不可能了。
「仲達哥不常回家?」她忽然問。
「嗯。」他坦白不諱。
「那你都住在哪裡?」
「工作室。」
「仲達哥,我可不可以哪天下課後去參觀你的工作室?」
他皺眉,「只是幾個臭男人窩在一塊弄片子的破房子,又髒又亂的,別來了,沒空招呼你。」
被拒絕了。高婕妤難掩失望,「喔。」
她眼底的失望讓沈仲達萌生愧疚,換個口氣又說:「那的確不是個適合招待訪客的環境。」
「我知道。」她簡單的回應,「對了,車庫那個暗房是你自己弄的?」
「嗯,那是整棟房子唯一不需要改裝就可以充當暗房的地方。」他帶點自嘲的口吻。
買屋選房子絕對是以寬敞明亮為要件,明明是大家眼中的好房子卻害沈仲達一度傷透腦筋,當初隻身回到台灣,在有限的資源下,加上不方便任意改裝老家的內部格局,他只能借用車庫幽暗的角落權充臨時暗房。
然而,當父母決定返台定居那一刻開始,也變相的宣示他必須捨棄那間臨時暗房,因為父親曾經深惡痛絕的警告過他,沈家大宅裡絕對不能有他那些該死的玩意兒存在。
高婕妤再次致歉,「我很抱歉毀了你的心血。」
沈仲達扯扯嘴角,沒有說話。
她知道那些相片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不然他不會那麼生氣。
對於想要借用畫面記錄故事的人來說,即便只是偶然一瞥的剪影,都是無價珍寶,如今卻因為自己的疏失毀了他的心血,她知道這不是幾句對不起就可以彌補的。
「是有點可惜,沒有看到最後的成品,也不知道當初按下快門時那樣的構圖效果如何。」
「仲達哥,那是在哪裡拍的?」
「中部山區。」
「我們再去一次好不好?」她突然提議,「也許不會是一模一樣的風景了,但是,總要試過才不會遺憾。」
沈仲達別過頭,怔怔的望著她,有一瞬間,他真要被她眼底的振奮給說服了,可是理智一回籠,他倒顯得錯愕、狼狽。
他倉皇收回過視線,草草的應聲,「再說吧!」
匆匆的把她送回家,沈仲達呆坐在駕駛座前緊握著方向盤,腦袋不住的思考她方才說過的話。
再拍一次吧!再拍一次吧……這個聲音在他心裡逐漸擴大,幾乎吞噬他所有的思考,心中更是盈滿感動。
她,似乎能明白他對攝影的熱愛與執著,他一直以為除了那幾個哥們,沒人能懂的……
見高婕妤遠遠的從校園裡走出來,司機馬上下車為她開啟車門。
「謝謝。」她一如往常的對司機頷首致意。
車門關闔,司機坐上駕駛座,「小姐,今天要馬上回家還是要到其它地方去?晚上老爺會過來用餐,夫人要我提醒小姐早點回去。」
「那就直接回家吧!」她意興闌珊的說。
「是。」
行駛平穩的房車載著她往家的方向而去,她百無聊賴的張望著窗外風景,手心無意識的摩挲手臂,還貼著透氣膠帶的傷口讓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沈仲達。
傷口痊癒了,她失去打電話給仲達哥的堂皇理由,儘管沈仲方的邀約不斷,可是想要在沈家遇見仲達哥,那機會根本是微乎其微。
她不可能愛上沈仲方,除了個性,更因為心裡的那個角落一直以來都為仲達哥保留著,儘管經過這些年的轉變,仲達哥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可她的心還是只為他悸動,情不自禁的每每還是要為那疏冷晦暗的臉孔感到心疼,尤其在她知道那個胸膛還是有著溫暖的時候。
想到沈仲達,高婕妤的眉頭就忍不住揪緊不開。
你忘了嗎?你說過要讓我當你的新娘的!
透過後照鏡,司機看見愁眉不展的高婕妤,「小姐,覺得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要緊?」
「沒事,有些悶而已。」
「要不要搖下車窗?現在不是交通尖峰時間,車流量還好,小姐可以放下車窗吹風透氣。」
「嗯,也好。」
墨黑色的車窗緩緩的降下,高婕妤看見午後清朗的天色,還有為了生活在這社會每個角落打拚的身影。
「黎叔,你家裡有幾個小孩?」
「三個,兩個男的一個女兒。」
「是不是父母對孩子都會懷抱期望?」
「當然,哪對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
「黎叔,如果將來有一天,你的孩子選擇了不如你預期的路走,但那可能是他一輩子的夢想,你會怎麼樣?支持或是反對?」
「免不了會反對,但是,那又能怎樣?不管是支持還是反對;不管是他選的還是我選的,人生的路還是得由他自己走,說真的,我也幫不了他什麼,只要他覺得快樂就好。」
或許帶有宿命的口吻,可高婕妤卻能明白黎叔話裡的意思。「嗯,我懂。」
「小姐怎麼了?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沒有,只是突然好奇起當父母的心情。」
「有一天等小姐有了家庭,對於父母的心情以前不懂的,將來都會懂的。」
「嗯,我知道。」高婕妤不經意的望向車窗外的騎樓,突然一抹身影自她眼前掠過,高婕妤的心情霎時波動起來。
「停車!黎叔,麻煩你停車。」她急切的吩咐,目光從車窗回探過去,生怕錯失了想念的身影。
黎叔不明所以,可也只得趕緊打著方向燈,確保安全後把車子往路邊停靠。
高婕妤二話不說打開車門,站在路邊焦慮的張望,「黎叔,我看到一個朋友,你先回去,別等我了。」
不等他應答,她緊拎住手中的提包,趁著紅燈之前匆匆的越過馬路,直往她看見沈仲達的騎樓奔去。
「可惡,早知道會這樣,今天就穿運動鞋出門。」一心追求速度的高婕妤不由抱怨起腳下這雙過分美麗的鞋子。
越過一波又一波迎面而來的人潮,她好不容易跑到發現沈仲達身影的地方,焦慮萬分的佇立在原地,前後左右的胡亂張望著。
放眼這區有便利商店、麵攤、書局、銀行、藥局……可是,仲達哥究竟去了哪裡呢?
當下,高婕妤真想任性的大哭,為了這近在咫尺可又遠若天涯的微妙距離。
「不,我一定要找到你。」她堅定的說。
邁開步伐先往便利商店而去,在這五臟俱全的商店裡,高婕妤就是沒有看見熟悉的人影,瞎晃了一圈跑出來,她轉而往書局、銀行、藥局……
「不,不會就這樣消失的,不會的!」她反覆進出這些自動門,然而每一次走出來,失落就佔據胸口多一點,傷心就吞噬她的心口多一些。
直到她把附近的商家都找過一回,還是不見沈仲達的身影,他就像是泡泡一樣消失、蒸發了。
沒有……她沒有找到他,面前的臉孔千萬張,可都不是她要找的仲達哥。
呆愣在這騎樓下,心碎又氣憤的她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哽咽的大喊這些年來始終叫她掛心的名字。
「沈仲達!沈仲達!你到底在哪裡——」傷心欲絕的模樣叫路過的人都為之動容。
她把臉埋進手心,氣餒的掩面啜泣,情緒久久不能自抑。
半晌,有道沙啞的嗓音混雜濃重的鼻音自她身後響起,「高婕妤?」
鬆開掩在面前的手,高婕妤愕然轉過身去,方纔還遍尋不到的沈仲達就這樣大剌剌的站在她面前。
剎那間,眸眶再度發熱,思緒一觸及這些天的濃烈想念,高婕妤旋即一古腦的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
沈仲達愣住了,對這突如其來撲進懷裡的嬌軀,還有那洶湧的淚水。
「發生什麼事情了?」沈仲達不知所措,僵硬的雙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的落入窘境。
「你去哪裡了?我以為你消失了,我找不到你——」想到方才茫然無措的心情,她難掩激動。
「你找我?你去哪裡找我?不是有我的電話?傷口有什麼變化是不是?」他趕緊拉下她受傷的右手仔細端詳。
「不是……」她不知道怎麼對他訴說她的心急,緊攀著他的肩膀,說什麼都不肯鬆手。
沈仲達看看這人來人往的騎樓,一點都不意外他們已經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當下決定將她先帶離開再說。
揩去她的淚,他拉起她的手腕,「先回去再說。」立刻將哭泣不歇的高婕妤帶離了喧吵的騎樓。
這一路上,一手拎著便當一手牽著高婕妤的沈仲達不住的打噴嚏,還得不時騰出手掏出手帕來揉揉發癢的鼻子。身側的她則像個迷路的孩子,啼哭之餘,還得小心跟隨他的步伐穿越人群、彎入巷道、踏上公寓樓梯,逐步走入另一個空間。
沈仲達用手肘頂開阻隔的門板,「進來吧,這是我和朋友合租的工作室,暫時也都住在這裡。」鼻音和沙啞放肆的佔據他的聲音。
明白他的窘境,沒有多問,高婕妤怯怯的踏入他的世界,啜泣雖然還在持續著,可激動的情緒已經慢慢獲得平復。
「很亂,隨便坐,我倒杯水給你。」
她挪開一堆資料,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用被淚水洗滌過的眸子梭巡工作室環曉。
沈仲達倒水的同時,兩個陌生男人各自從房間打開門定出來。
「阿達,新片的籌拍進行得如何?」小蔡問。
「如果主角確定了,可以先透過媒體幫片子做第一波宣傳。」唐修傑說。
下一秒,兩人不約而同的為眼前突然冒出的女性給愣住了。
「她是誰?」小蔡壓低嗓音問唐修傑。
「我怎麼會知道?」他對女人又不是有過目不忘的功力,最好他會知道。
「難不成是阿達!」小蔡大驚,「怎麼可能?他不是只跟他的電影上床。」
小蔡先是低頭查看自己的服裝儀容,接著對眼前的垂淚美女感到驚為天人,充滿興趣的嚷著,「阿達!阿達——她是誰?你不過下樓去買個便當,為什麼還可以買回一個美女?」一副隨時要餓虎撲羊的嘴臉。
雙手老愛插在口袋的唐修傑用腳勾出椅子,揶揄的問:「仲達,你幹麼把人弄哭了?」
沈仲達沒好氣的把水杯遞給高婕妤,「吃你們的飯,少管閒事。」緊接著又是一個噴嚏。
「嘖,我說阿達,你去看醫生了沒?上一趟山,帶了一身病毒回來,現在滿屋子都是你的感冒病毒,我的生命遭受威脅欸。」小蔡目光不離美女的說。
擂他一拳,唐修傑戲薯的說:「你這禍害根本沒那麼容易死。」
「噗哧——」方纔還淚眼汪汪的高婕妤突然笑了出來。
「哇靠,你唐伯虎喔,漂亮的女孩看到你就會笑。」小蔡不滿的說。
「好說、好說,本家咩,我可是唐伯虎的後世子孫,女孩子看到我不笑難不成對你笑。」
對於小蔡垂涎的嘴臉,沈仲達突然覺得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往他腦門擂去一拳,「擦擦你的口水。」抓過一盒面紙,他順手拉起高婕妤,「走,到裡面說去。」
「痛!很痛欸!臭阿達——」
高婕妤靦腆的朝兩人頷首,跟著沈仲達的步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