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名青史這種事給別人去幹好了,她啊,只要開開心心、懶懶散散過完今生,足矣。
她經營的店就跟她處事態度一樣隨便、毫無原則,更沒道理可循。市中心,十坪大原木裝潢的飲料店,只賣三款熱巧克力飲品和印度奶茶,以及各種隨她心意做的中西式點心。好多客人建議她賣咖啡,她才不賣咧,她會不知道上班族愛喝咖啡嗎?厚,她不賣就是怕生意太好,那樣很累的溜!是,開店,她還怕生意太好,反正店面是老爸的不用店租,所以開店重要是自己玩得盡興。
所以迷北方吃食時店裡就賣包子,迷西式料理時,就有意大利餃子,完全不管跟飲料搭不搭。店內陳設隨時改變,迷搖滾樂時會掛上搖滾團體海報;熱衷聽古典樂時,連二手店買來的小提琴都擺出來當背景。最可怕是某個階段迷上神秘事物,連水晶球都有。最近喜歡鄉村風格,所以店裡用乾燥花草做佈置,很有普羅旺斯田園的FU。
汪樹櫻開的「巧遇小店」,風格為「亂七八糟,胡搞善變」是也。
從高職畢業到現在,店開N年都沒賺,也不賠就是了。她爸媽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人,老爸是會計師,安安分分在人家的公司工作一輩子,就等著退休那一日領足優渥的退休金。這間店面是老爸投資股票賺錢買下的,爸媽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活著,呼吸正常即可。瞧,多低的要求。欸,可別輕視這樣的要求,要知道人生無常,想好好活著、日日呼吸順暢也不那麼容易的溜,稍不留神,隨時會嗝屁的哪!
汪樹櫻謹遵父母命,徹底實踐逍遙之志,力圖以身心愉快為最高指導原則,所以只做想做的事,只吃愛吃的東西,只想自己開心,其它懶得理,日日在店舖裡瞎忙,宛如一井底蛙也其樂融融,歡天喜地。
她是「巧遇小店」的女主人,巧遇小店是她性命的延伸。她發揮創意的天地,她的摯愛,她的命,她吃喝拉撒睡都在這店裡了。每早開店看見那些庸庸碌碌忙著趕著去上班的客人,汪樹櫻真是替他們心疼死了,天氣這麼冷,冬天這樣長,台北還時常下雨,這些人忙碌的奔來趕去的,好辛苦捏。而且幾乎全都眉頭打結、表情木然,好像趕著去刑場那麼不甘願哪。
最近聖誕節剛過,假期讓連綿多日的雨天摧毀。今天又是濕冷下雨的早晨,一連幾個超強寒流,挾著下不停的雨,侵蝕老人骨頭,台北城都快發霉了,趕上班的人們表情更憂鬱了,大家凍僵的模樣像貧血很久的吸血鬼。雨再下不停,憂鬱症快變流行病了。
「『黑先生』來了——」店長管嬌嬌一邊幫客人點餐,一邊朝手忙腳亂的汪樹櫻咬耳朵、使眼色。
那個男人年約三十,穿著黑色高領運動服,這種天氣,他也不穿外套,不怕冷嗎?且不管天氣如何變化,他陰沈的臉色倒是四季如常,很沒新意。他排在人龍裡特別突兀,因為身形高,眼神自負,一臉淡漠,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離他有幾千里外,所有動靜都與他本人不相干,全不能入他的眼,他臂下挾報紙,雙手抱胸前,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樣等候在人龍裡。他驕傲、自負,還帶點不屑,陰陰沉沉,就像這種教人鬱悶不舒服的天氣。所以「黑先生」是汪樹櫻跟管嬌嬌給那人取的綽號。
他從不跟人閒談,每次對管嬌嬌熱情的問候置之不理,半年多的常客,她們還不知道他姓啥名啥。汪樹櫻跟管嬌嬌最愛打賭,猜常客們的職業背景。當常客跟她們混熟時,謎底揭曉,賭盤開出,就是汪樹櫻跟管嬌嬌最興奮時,到目前為止,管嬌嬌幾乎每次都贏。
唯有黑先生的職業她們始終猜不透,雖然他常來,但凜然寡言的態度,沒辦法跟他混熟。於是猜測「黑先生」的職業變成了管嬌嬌跟樹櫻的挑戰,截至目前為止,她們的答案已經翻了好幾番。
因為黑先生總是只身前來,大部分在早上。外套單薄,不怕冷,常穿著運動服,身材高精瘦,所以管嬌嬌猜他是健身房教練。
「健身房教練應該很熱情,他從不和人哈拉,不像啦。」汪樹櫻推翻管嬌嬌的臆測。
黑先生愛喝熱的薄荷巧克力,佐一份財經報紙。管嬌嬌又猜:「我肯定他是投顧人員,在投資公司上班。」
「可是投顧人員不是都會帶計算機盯大盤看嗎?他又沒有。我個人認為……」汪樹櫻猜道:「是……情報員。沉默寡言,不愛和人互動,從不跟朋友一起前來,神神秘秘,一定是不可告人的工作,007之類的——啊!我知道了,是國安局的人,因為絕不能洩漏國家機密,所以變成這副孤僻德行,也不能交朋友,所以他身上瀰漫濃烈的寂寥孤獨的氛圍,像蒼茫天地裡獨來獨往的一匹狼凹嗚……欸,講到這個,很久沒聽齊秦的歌,拿來放一下。」
「汪樹櫻,你是電影看太多了嗎?活得實際點好嗎?還狼咧,我還羊咩咩咧。」管嬌嬌笑她。
她們至今都不知道黑先生的身份。
此刻,店裡被客人滴滴答答的濕雨傘弄得地板一汪汪濕漉漉。門外明明放了傘桶,但沒幾個人真把傘放好,大家都打算買完飲料趕快走,偏偏人手不夠,隊伍越排越長,客人們的表情也越來越難看,地板也越來越濕,終於輪到黑先生點餐了。
管嬌嬌笑容滿面地問:「今天也是薄荷巧克力內用嗎?」不管黑先生表情多冷,面對著英俊的帥哥總讓人心情好。
黑先生還沒回答,一個魯莽的小女生擠到他前面搶著點餐——
「熱的印度奶茶甜一點,快,我要遲到了∼∼」小女生穿著小學制服背著粉紅書包大聲嚷,她爸爸跟來,忙向大家道歉。
「不好意思,我女兒睡過頭快遲到了,先讓我們買一下,我們只要一杯飲料馬上走,謝謝。」
「熱奶茶外帶對嗎?」管嬌嬌笑咪咪問,她認得這小女生,常來光顧。
「是啊,快點喔。」
「樹櫻,熱奶茶,甜一點。」
「馬上好!」一旁的樹櫻,踮腳尖,拿下掛牆壁上的小鍋子,趕緊幫小朋友準備。忽然鍋子被抽走,她轉過頭,看見黑先生將鍋子放櫃檯,盯著她問——
「你視力多少?」
「欸?」
「有沒有白內障?老花眼?青光眼?」
「我視力很好。」汪樹櫻笑。難得黑先生講這麼多話,破紀錄了。
「既然這樣,沒看見是我先來的?」
「不好意思……」管嬌嬌笑著打圓場。「先生,別生氣,我們馬上幫你弄,這個小女生因為趕著上學,所以——」
「我快遲到了,阿姨∼∼快弄嘛!」小女生嚷。「奶茶啦,人家的奶茶啦!」
「可是……」汪樹櫻看看黑先生,他一副不妥協的強硬樣,再看看焦急直跺腳的小女生,覺得很為難。
「乖女兒,我們先讓他點好不好?」小女生的爸爸自覺理虧,蹲下來安撫女兒。「還是我們不要買了,你看,隊伍好長哪。」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小女生尖叫。「我最愛喝阿姨的奶茶,我沒喝到就沒辦法上學,我會很傷心會死掉。」
「死掉?那可不行!」汪樹櫻趕緊朝小女生揮揮手。「阿姨很快就好了,等我一下喔。」她衝著黑先生笑。「不好意思,小朋友上課快要遲到了,既然你要內用,應該不急,我們先讓小朋友好嗎?大人嘛,不要跟小孩計較是不是?」
他不回答,轉而看著小女生。「你叫什麼名字?」
「我……」小女生臉紅,叔叔好高好帥,她會害羞。「叔叔……我姓郝,叫可艾。我是郝可艾∼∼」
大家笑了,真是好可愛,洋娃娃般漂亮精靈的女孩。
「她啊,是我的寶貝。」小女生的爸爸笑得合不攏嘴。「所以我給她取這麼可愛的名字,我和太太把她寵壞了,不好意思。」
黑先生蹲下來,和小女生直視。「郝可艾小姐——」
小姐?「叔叔……」小女生靦腆地笑。
「想喝奶茶?」
「想喝。」
「沒喝到就會死掉的那麼想?」
「是啊,我沒喝到就會死欸,等太久也會死,讓我排隊的話我更會死。」
「這樣啊……」他微笑,慢條斯理地說:「那死掉好了。我絕不會讓人插隊,死、小、孩。」
啊咧,小女生張大嘴巴,呆掉,手裡的洋娃娃比主人早一步掉在地上先死了。
「壞人——」小女生回過神,放聲大哭,哭聲響亮刺耳,大人們圍上來安慰小朋友。很有愛心的婆婆媽媽們摟著小女生安撫,一邊不屑地覷著黑先生嘀咕——
「幹麼跟小孩子計較?」、「真小氣——」、「都這麼大的人了……」、「天啊,怎麼有這種男人?」、「長得人模人樣的、心胸這麼狹窄!」……
「我不是死小孩,嗚……」小女生哭得涕淚縱橫,可憐兮兮。
黑先生站起來,不為所動,命令一臉呆怔的汪老闆。「熱巧克力呢?不做嗎?」
這傢伙,汪樹櫻雙手握拳,深吸口氣,火大了。這男人把她溫馨和平的小店弄得跟戰場似的。她啪地推開矮門,大步走出櫃檯,站他面前,雙手插腰,努力以一五八的身高瞪向一八五的黑先生。
「我跟你說,對,是你先來的,我看見了,看得很清楚,但是現在小孩子因為你哭成這樣,我決定先做給小朋友。你,一旁等去,不想等的話請離開,謝謝——」
「我可以離開,但是剛剛我排隊排了至少十分鐘,這十分鐘的損失要怎麼賠?」
「什麼?賠?」
「時間就是金錢,你不知道?」
樹櫻瞪大眼睛。「好,好啊,那賠你飲料的錢好了,五十五塊!嬌嬌,給錢!」
管嬌嬌趕緊從抽屜摸了半天,還拿不出來。
汪樹櫻吼:「快點——」
「六十元好不好?」管嬌嬌尷尬地笑說:「剛好沒零錢了。」
「拿來!」汪樹櫻拿了硬幣,抓住黑先生的手,銅板塞進他掌心裡,結結實實用力幫他把五指都扳成拳狀握緊硬幣。「你這麼愛錢,千萬要把錢握好,這樣可以了嗎?五塊不用找了,補償你的精神損失。掰掰——」就這樣,做人嘛也不要太計較,花五十五元請走機車客人,這樁買賣值得。滾——
黑先生給她個冷笑,啪,銅板重放櫃檯。
「我的時間很貴,沒這麼廉價,給我五十五萬的話,我可以讓死小孩先點。還有——」他瞅著樹櫻笑。「這裡是幼兒園嗎?專門為小孩服務?小朋友不懂事就算了,當老闆的人也跟著幼稚?」他拿高櫃檯放著的「請排隊」立架,指著上面的字。「這個,寫假的?」
汪樹櫻唰地滿臉通紅,結巴起來。「因為……因為小孩趕著去上課所以我才……而且你是要內用,所以我先讓小朋友點……我當然知道要排隊……而且她都哭了……」
「因為小朋友哭鬧就滿足她的要求?這是對小孩正確的教育?就因為今天你縱容小孩,是非不分,社會才那麼多問題青年道德淪喪——」
「喂、喂!只是讓她先點餐,這樣就危害整個社會?乾脆說我會消滅銀河系好了,地球有這麼脆弱嗎?!你好咧,你幫幫忙咧,笑死人咧!」
她火大的模樣,教他樂趣無窮,他笑了。「汪老闆,你真的要跟我討論地球有多脆弱嗎?還是趕快給我巧克力,然後消化這麼長的隊伍?至於你——」他低頭,瞪小女生。「到最後面排隊。」
「不要!阿姨!奶茶!」小女生抱住樹櫻的腿。
「熱巧克力。」黑先生催促。
「給我奶茶∼∼」小女生叫。
汪樹櫻頭大,左右為難,真荒謬,這一大一小槓上了?
這什麼情況啊?管嬌嬌跟客人們忍不住笑了,小女生的爸爸拉了女兒往外走。
「不喝了,現在真的要遲到了,走。」
「我不要走!我會死!」小女生掙脫爸爸,用力跺腳,公主病很嚴重,小腳蹬向黑先生的褲子,踢他幾下。
黑先生把她像猴子拎起來,放一邊,冷冷罵一句:「沒家教。」
「X!你罵誰沒家教,誰?XXX的!」小女孩的爸發飆了,罵著粗俗的三字經,揮拳就呼向黑先生。
眾人尖叫,樹櫻衝去制止,地太濕,她腳跟一滑,後腦勺就往收款機栽——
眾人尖叫。
「小心!」
「樹櫻!」
驚呼聲中,一隻強壯手臂伸來,穩穩地攬住汪樹櫻的腰。同時,黑先生的另一隻手掌扣住對方拳頭,輕輕鬆鬆將之反扭身後,對方腿軟,痛呼。他一連串敏捷反應,不到兩秒時間。大家怔住,好像看了動作片,這男人好快的身手!
「爸爸!放開我爸爸!」小女孩嚇壞了,尖聲痛哭。
樹櫻站穩,推開黑先生。「不怕喔……」正想抱起小女生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