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謹明很不矜持,雙臂緊緊牢牢地環在她腰上。很明顯地,他享受摟著她的親密感,但嘴巴上可沒放過批鬥她的機會,彷彿這樣才能求取平衡。
「騎快一點。」他催促。
「已經很快了。」她慢吞吞說。
「再快一點,三十?時速三十?想讓我餓死嗎?」
「已經非常非常快了,馬路是很危險的,要慢慢騎,生命很可貴。」
「危險什麼?汪樹櫻,看看前後左右,根本沒什麼車,你在龜速什麼?」
「特別像這種時候就特別要慢慢騎,有些喝醉酒的啊、或飆車族啊,忽然咻地就會從巷子衝出來,好可怕喔。」
可怕個屁,他翻白眼。「真這樣的話,撞上就撞上了,騎快騎慢都一樣。」
「怎麼會一樣,騎慢一點,被撞上時就不會飛∼∼得太遠,不會飛∼∼得太遠,那麼受的傷就比較不嚴重。要是騎很快又被撞上,重力加速度,那就會飛∼∼得非常遠、摔得很厲害。嘖嘖嘖,你懂不懂啊你?」
什麼歪理?!他呵呵笑了,看樣子那次車禍讓她變成膽小鬼了。杜謹明笑看著她小小的背,她頭髮飛揚,扑打他的臉龐。她的腰很細,他圈得很緊,覺得她實在應該要多長點肉。剛剛看她一個人吃泡麵讓他很不舒服,所以逼著她一起來吃宵夜。想不到她一個人,生活這樣隨便,睡折迭床,吃泡麵。可是他生病時,她可以大費周章地熬粥給他吃。
想到這個,他側著臉,貼在她背上,上身全壓在她身上。
「喂?靠太近了喔。」汪樹櫻抗議。
「不行嗎?這是男朋友的福利。」
「哪有這樣的。」汪樹櫻偷笑,臉紅心跳。他結實強硬的身體緊貼著她的背,好熱好暖,她身體緊繃,覺得太刺激。光這樣就讓她緊張興奮了,未來共處一室,真可以嗎?好像會太刺激喔。
杜謹明帶樹櫻去吃二十四小時的港式飲茶。
「你愛吃什麼就點吧,我請客。」
「當然你請,是你逼我陪吃飯的,我又不餓。」汪樹櫻點了很多菜,腐皮蝦卷、蘿蔔糕、芥蘭牛肉……很多很多。
杜謹明只點排骨湯、廣州炒飯。笑看著剛剛還說不餓的人,這會兒湯匙筷子鏗鏗鏘鏘地吃得狼吞虎嚥,她吃得嘴巴油油。
汪樹櫻說:「這個蝦卷真好吃,你吃看看。」因為他都沒動這道菜,她好意挑一塊給他,他挾住她的筷子。
「我不能吃蝦,會過敏。」
汪樹櫻失望。「怎麼會這樣,蝦子超好吃的,你真可憐。我啊,我最愛吃蝦了。」
杜謹明看她說著,從包包拿出一本紅色厚厚的本子,打開,取出筆,寫了起來。
「幹什麼?」杜謹明納悶。
「記下來啊,『孔雀』不能吃蝦,會過敏。」
「記這個幹麼?還有,不要隨便幫我取綽號。」
「不能記嗎?我又沒寫你的本名,這是我的自由吧!而且我啊,我很健忘,我什麼事都要記。我可是很認真在過每一天,每一天都值得記錄。」
「我在店裡時也常看你在這本子裡寫來寫去,是日記嗎?」
「什麼日記?」汪樹櫻很驕傲地晃了晃沉重的本子。「我這本子可厲害了,在日本那邊叫『手帳』,就是『多功能日程管理的手冊』,我什麼東西都匯整在這本子裡。想看的電影、要買的東西、注意的事、日誌啦都記下來,很方便。你也應該弄一本這種本子,這樣說過的謊耍過的人都可以記得清清楚楚,死前清算一下看看自己造了多少孽。」
諷刺他喔,他呵呵笑。「這個太不方便了,這麼厚一本,很笨重。」
「什麼——你不要小看它喔,現在市面上還有很多教人家怎麼弄這種手帳的書咧,裡面充滿學問啊。像這裡面專家建議要用活頁紙來寫,每年書局都有出新的年份打上日期的活頁紙,可以替換。然後這個後面,就是自己補充的空白活頁紙,可以分類寫上對自己來說各種生活上的重要信息,好吃的餐廳啦、常用的小物啦、電話啦、日記啦、要買的東西啦、看電影看書的心得啦,你看,用活頁紙來寫,像這樣寫滿了就可以取下來用繩子穿好分類收藏,然後再買新的活頁紙裝進去。」汪樹櫻親了親它。「我什麼事都記在裡面,跟我的命一樣重要。」
這也是住院時養成的習慣,那次車禍,讓汪樹櫻學習珍惜每一個無事的日子。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沒有事情苦惱、無病無痛就是很幸福的好日子了。隨著時日演變,她的本子長胖了許多。家裡還有一堆拆卸下來的舊日誌,都是她的美好回憶。
「你記這麼多事,找數據時很辛苦吧,常常忘記寫在哪一頁,對吧?」杜謹明笑她。
「你怎麼知道?」
杜謹明從口袋拿出PDA手機,跟她炫耀。「現在3C產品很發達,雲端技術知道嗎?把數據輸入,不需要歸納分類,想找的時候只要搜尋就行了,誰還那麼落伍記在筆記本?等一下,你幹麼?畫什麼?」他看汪樹櫻低著頭,攤開某頁,把一桌子菜餚畫到紙上。
她懶得聽3C的事。她說:「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晚了來吃港式飲茶,跟『孔雀』一起吃,值得紀念。」她每道菜都畫進去,標注什麼菜,還寫上食用心得,甚至評上了幾顆星。
「喂?拍照就好了啊。還有,什麼孔雀?!不要亂取綽號。喂,你又亂畫什麼?」
汪樹櫻畫一張人臉,神似杜謹明的臭臉,然後身體是孔雀,正在開屏。她邊畫邊格格笑,頗樂在其中。
「你就是像孔雀啊!臭屁的樣子就像孔雀開屏。孔雀開屏懂嗎?據說孔雀這種動物啊,膽子小又有點神經質,遇到危險就立刻逃走——不過呢,聽說當它們開屏時,會虛張聲勢,一副好有自信的樣子喔。我聽人說過,開屏的孔雀就算走到路上,碰到汽車了喔,也不會讓路的。所以開車的司機遇到開屏的孔雀,也只好停下來讓路給孔雀走,很好笑吧?神經質?哈哈,很像你喔。」
「我膽小神經質?」拜託喔,杜謹明只聽人說他霸道狂妄做事蠻橫果斷,可從沒有人這樣形容過他。
「你是啊,不然幹麼虛張聲勢的把靠近你的人嚇走?」汪樹櫻把孔雀羽毛畫得很華麗。
「你很認識我嗎?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是不太認識。」
「所以把你的個人偏見丟掉。」
「雖然不太認識你,但我是女人,女人的直覺很強的,我就是覺得你在感情方面膽小又神經質。」
「你知道我平日跟人打自由搏擊嗎?我說過我參加賽車比賽還拿到冠軍吧?我膽小?剛剛馬路上沒車還時速三十的人是誰?那才叫膽小。」
「珍惜生命不叫膽小,不敢去信任別人、不敢放膽去愛人,那才叫膽小。這是我的定義,所以在我眼裡,你就是膽小。」
杜謹明瞪著她。在工作上,他說的話就是真理,但此刻,他講什麼汪樹櫻都可以頂撞他。這傢伙,他很氣又拿她沒轍。看吧,他火大地瞪她,她竟還悠哉悠哉地在畫來畫去,交迭的腳還晃啊晃的,很盡興地畫她的孔雀。杜謹明忽然覺得,汪樹櫻的存在,極可能是神派來磨他脾氣的。
杜謹明指著她畫著的那頁左側,「這個呢?這是什麼?」那頁她也畫了圖,還貼照片。是一根彩色小木棒,前端螺旋齒狀,汪樹櫻寫著四字——「近日夢想」。
「哦——這個啊。」汪樹櫻解釋:「這也是專家教的喔,這叫夢想頁。只要把夢想寫下來圖像化,每天睡前看一看,提醒自己要努力,不要懈怠,就能加速夢想實現的速度。這是神奇的吸引力法則啊,有的人想買房子,就把理想房子的照片貼上去。有的人計劃生小孩,就貼漂亮的嬰兒照。如果要更有力量,就拿去月光下把夢想頁攤開曬月光,再雙手合十,對月亮許願,默念願望,這樣就有神秘力量的加持。」
「這你也信?」他感到荒謬可笑。
「人的力量有限,有時相信一下神秘的力量有什麼關係?你不要活得太驕傲了喔,我最近的夢想就是得到它——這是巧克力攪拌棒,我們家的巧克力供貨商最近舉辦的週年慶,這是獎品。很漂亮吧?煮巧克力時用這種棒子攪拌,就會打出很漂亮的泡沫。我每天睡前看一看照片,四月公佈得獎名單時,說不定頭獎就是我,二十根攪拌棒,哈哈。」
這時,汪樹櫻的手機又響了。打開,看到韓醫師傳來晚安簡訊——
親愛的最可愛的樹櫻,我要睡了,想念你的搖尾巴的狗。汪汪。
汪樹櫻呵呵笑了。
杜謹明搶走手機,看見簡訊,按下刪除鍵。
「喂!」汪樹櫻搶回手機,「你刪除了?你怎麼可以這樣?!」
「不小心按到。」他喝茶,神情很自然,好像什麼事都沒做。
汪樹櫻瞪著他。「喂,你是嫉妒嗎?」嘿嘿。
「不要吃了、不要吃了,回去、回去!」他突然撤走汪樹櫻面前的菜盤。
汪樹櫻拿筷子敲他。「幹麼幹麼,我還沒吃飽,哪有這樣的,不准動!」她用筷子挾他的手,他閃開,又去撤另一盤,汪樹櫻大叫——
「這個芥蘭我要吃欸,放下放下。」又去挾他的手,他靈活地閃開了。
兩人這樣子一個撤盤子、一個拿筷子攻擊對方的手,然後笑出來,變成遊戲,嬉鬧起來,忘了旁人的存在,忘了自己的歲數,宛如孩子們興起的遊戲,卻在對方哈哈笑的表情裡,感染到類似甜蜜、幸福、溫暖的東西,這餐飯,他們又吃又玩,好愉快。
杜謹明面上的笑容沒有停過,他聽見自己跟汪樹櫻鬥嘴,被她逗笑,他聽見自己的笑聲,那麼爽快的笑聲。他心中暗暗驚訝著,很久沒這樣開心笑過了。
後來他不鬧她了,微笑地看著她歡快的大口大口解決滿桌菜餚,她邊吃還邊評比——
「唔——其實這些菜雖然好吃,不過味精一定加了很多,因為吃了很渴,其實這些我通通會做,只是沒時間,喔,我做的家常菜比這個更好吃——」她臭屁地說個不停又吃個不停。
他聽著,他吃很少,幾乎都在看她吃、聽她說話,後來他托著左臉,緘默地微笑著,看著她講話吃飯,瞅著那雙靈活的大眼睛、亂蓮蓬的頭髮、柔軟的粉紅毛衣……他傭懶昏沉,感覺自己好像喝醉了,很愉悅,很歡喜。
吃完宵夜,杜謹明不願散會,他硬是拖著樹櫻去看午夜場電影。
「你是超人嗎?你不累的嗎?」汪樹櫻嘴裡抗議著,身體卻跟著他走。原來這叫言不由衷,她偷笑,其實愛和他混久一點。
非假日時間,午夜裡,整座電影院只有他們倆。
杜謹明看戰爭片,銀幕上槍林彈雨,血流成河,汪樹櫻看著銀幕,杜謹明卻偷偷打量她。他又發現她那個奇怪的小動作了,邊看電影,她左手指腹摩挲著下唇。黑暗裡,他微笑地瞅著她的習慣,然後才移開視線,看電影。過一會兒,他轉過頭,發現汪樹櫻已睡得一塌糊塗,正對著殘酷的電影畫面,點頭如搗蒜。
杜謹明又笑了。他其實對電影沒興趣,他只是貪圖享受跟她相處的時光。他偷偷地把自己的肩膀挪過去,伸手,將她的頭往自己的肩膀輕按,這樣,她就順勢靠在他肩頭睡了。
很好,他微笑,很得意,他喜歡這種感覺。沒錯,這是他的心機,他就是硬要拖著筋疲力竭的汪樹櫻來看電影,就是希望她昏睡,然後把肩頭讓給她當枕頭,就是暗自希望也感受一下在電影院裡被喜歡的人依靠的成就感。
因為一個人太久了,既然汪樹櫻提議假交往的遊戲,那麼他也想滿足一下這些平日不敢奢望的溫馨。
看她睡得很熟,他小心翼翼以左手撐開她的頭,挪動右手,褪去半邊西裝外套,再讓汪樹櫻靠回去,不過她這回直接倒在他胸膛。他身體緊繃,一陣炙熱,糟糕,這太刺激,他的男性慾望蠢蠢欲動啊。
杜謹明壓抑躁熱的慾望,將外套掩蓋她。讓她藏在外套裡,在他熱的胸膛裡呼息。她睡得很安穩,他卻焦灼地忍耐著慾望。凝視她柔軟嘴唇,貼近她嘴唇,他渴望親吻,但又實時打住。唉。把目光移回銀幕上,腦子想著的卻是自己可笑的行為——不願明目張膽的對她好,故意講話刻薄,是不想讓她得意。他怎會不知道自己的言行有多矛盾,他想對她好,卻又會忽然刻意疏離。嘴上眨損她,但越是貶損她,她在他心中地位越是高貴堅固起來。
很可笑吧,他這樣怪異。
他嘗過苦頭,曾把自己擁有的昂貴高級的全奉獻給喜歡的女人,暴露自己的心意,也暴露優渥的家境,最後才遇到那麼可怕的劫難,造成永遠也無法彌補的傷痛,還讓父親因此離世。要不是姑姑挺住,差點連父親的事業都毀掉,姑姑沒有罵他一句,從來沒有怨過他,他卻無法原諒自己。
是孔雀嗎?
杜謹明微笑,想到汪樹櫻給他的綽號。
是啊,孔雀。也許是吧。
當孔雀求偶,誇張地炫耀華麗的寶藍羽毛,卻也因此招來獵人的覬覦。孔雀被狩獵,被獵殺,拔去一身華麗羽毛。全是自己惹來的嗎?因為貪圖愛。
杜謹明歎息,神色黯然。他,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自己。他現在就這樣暗暗地隨心所欲地對她好吧。等到他厭倦這個遊戲,時間到了,他也會收回感情。沒問題的,他辦得到,他不會再輸掉自己。
電影演完了,燈光亮起。
汪樹櫻醒來,睜開惺忪的眼睛,呆在他懷裡。他低著臉,凝視她,他俯低頭,吻她。
他吻得深又熱情,她沒有抗拒,熱烈回應,被觸電般的慾望俘虜。她不想抗拒,這男人的一切深深吸引她,她不去想對錯,如果這是一段人生插曲,那她要好好享受,享受跟這男人在一起時的各種歡樂,與品味各種興奮跟刺激。因為他教她第一次領略到情慾是什麼?對一個人瘋狂的渴望是什麼?身體渴望跟他更親密而悸動,這麼陌生又刺激的感受,這全是他挑起的……她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她像順流的河,雖然不知道最終這際遇會將她帶向哪裡,但她信任這股追尋快樂的直覺。人都有貪圖快樂的本能,她想冒險。
當杜謹明能帶給她別人都沒有的各種新鮮感受,她就像初生羔羊毫無防備地接納他帶來的各種刺激。因為好快樂、好渴望,她幹麼要拒絕?她何必虛偽?她也不表演驕傲,她只是率直的接受他的光臨。
她沒有感情經驗,她還不知道愛情的傷害,還不知道愛的苦果,她沒有黑暗記憶來干擾她純淨的眼色,她很清明,很純粹,很單純。因此在他的親吻裡,在他的擁抱裡,在他種種放電的行徑裡,她得到加倍的快樂,她沒有陰影,她全心全意享受他的各種刺激。她陶醉地想,她願意為這興奮跟快樂的情緒冒險,她相信自己單純的人生將因此不同,她渴望從單純躍至華麗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