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闔家團圓提燈籠、賞燈會,抬頭順便看看嫦娥今天當不當值、玉兔有沒有認真搗藥、吳剛與桂樹的恩怨情仇到底寫到完結篇了沒的節日。
中秋節,這個國人永遠記得要歡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的節日裡,張品曜與李想結婚了。所以從今以後的每一個中秋節,也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張品曜對這個日子沒有意見,這麼好記的結婚紀念日,多麼省事,每年都不會忘。就算忘了紀念結婚,也可以藉著吃月餅來達到慶祝的目的,多好不是?!
李想對此就有一點意見了。她討厭節日,尤其討厭元宵節、中秋節這種在晚上熱鬧的節日。
不過少數服從多數,李想還是只能在這一天披上婚紗,成為張家三嫂。婚姻這事,從來就不是小兩口的私己事,他們早就認了,隨便大人高興啦。
阿公與她老爸還真請人從鄉下運送了兩頭牛和兩輛牛車上來,將亮晶晶的豪華嫁妝擺在上頭,就這樣牽著牛車,繞著飯店廣場走了無數圈,風光無限;不止經過的路人都特地停下來拍照,後來居然連記者都來了!簡直把天生愛現的張家老太爺給樂壞了,覺得這輩子就今天最風光。
「我看阿公快醉趴了。」喜宴才剛開桌,但從早上見人就大喊「乾一杯」的阿公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張品曜偷偷湊到李想耳邊道。
李想從敞開的大玻璃窗看出去,阿公竟然跑去牽著正要下台一鞠躬的牛只,說他要唱歌,然後就咿咿呀呀的扯喉唱著——一隻牛要賣五千塊,五千塊要買一隻牛……
「他說要幫阿財伯把牛牽去賣。」
「牽去哪裡賣?」李想偷笑問。
「北京。」
「為什麼?」噴笑,驚問。
「因為阿公說,牛牽到北京還是牛,那就不用擔心會變成豬了,價錢差很多呢。」忍住笑,保持著一本正經的菁英樣子。
「請問一下,牛牽到什麼地方會變成豬?」阿公果然醉了。
「誰知道,等阿公酒醒之後,再問他老人家好了。」
由於親人們都跑到飯店外面去制止阿公的行為,所以他們身邊的家人桌一時全都清空,都在外頭演起三立的八點檔了,玩得不亦樂乎,不時擺pose拍照一下,都忘了要回來。被遺忘的新郎新娘倒是沒怎麼感覺到哀怨,自個兒閒談起來。
「品曜,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改名嗎?」
「因為你的名字先是因為『元宵燈會』、『中秋燈會』被同學笑。後來咱們有個總統叫李登輝,不幸與你的名字有諧音之緣,從此你的日子就更難過了。你這麼驕傲的人,是無法容忍被人取笑的。可你的成績實在太好,對此很介意的同學也只能抓著這點氣你了。」說到這裡,張品曜對她揚了揚眉,問:「怎麼?還是想要測試我是不是正牌的張品曜嗎?」
「當你穿得太正式,打扮得很光鮮時,我總會想到陽赫。因為這是他的形象,不過我還是知道你就是你,不會是別人。」她拍拍他。
「當你打扮得很美時,我可不會想到另外一人。」他哼。
不給他醋意發作的機會,接著道: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改名叫李想嗎?」
「我想了很多年,從你二十歲改名字那年開始想。」他看著她:「剛開始,總不免臭美的幻想著:你是不是在想我——唔!」被槌了。「我就說是幻想嘛,明知道不可能是真的,想想也不行嗎?」
她瞪他。這人,如果是陽赫假扮的,那就見鬼了。
「後來,從你只報考中南部高中的教師徵聘,而完全不考慮北部,我就隱約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討厭那個被取笑的名字,你更討厭在張李兩家中,李家所擔當的身份表徵——被幫助的、依附別人的、沒有自我的……」
「家僕。」李想點頭。
他搖搖頭,無言。就算他否認這個說法一萬遍,她還是這麼認定也沒用,所以就不說了。
「你想要成為不須要被幫助的人、你想要獨立、想要和張家徹底切割、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會感覺自己找回了身為人的尊嚴與自信。所以,你,李想,告訴自己,這一生的夢想就是這些,你將為它們而努力。」
「是個怪名字吧?」她眨眨眼,覺得眼睛潮潮的,水氣好重,所以垂下頭,想要將上湧的激越情緒給默默眨掉。
「是,比李燈慧這名字更怪。」他將她摟進懷中,沒看她的臉,知道她此刻不會希望被任何人看見。
「呿!」她唾他。
「小慧,我不會讓你後悔選我的。我不會成為陽赫,但是我會成為最好的張品曜。我知道當你決定跟我結婚,就表示放棄了你長期以來所追求的目標,但我不會抱歉,我只會努力讓你不後悔。」
「也不算放棄,我以後還是會賺錢買登記在自己名下的房子,我還是能擁有屬於我自己的東西。現在,也不過是多了個你,你是我的,我名下的所有物只有更多,沒有減少。」她抬高下巴宣告,要他搞清楚狀況。
「是!你說的對!」他只能堅定的點頭,表示對她這番發言的擁戴。
怎麼有人可以在一本正經的同時又欠扁成這樣?李想瞪他。瞪著瞪著,也只有笑了。
「吃些東西吧,你一整天都沒吃什麼。」他幫她挾了些好入口的菜到她的盤子裡。然後把無錫排骨這種她很愛、啃起來卻會弄糊唇妝的美食給叉來自己盤中,將骨頭挑掉,仔細切割成適口大小,才放到她的盤子裡。
李想享受著張品曜的服務,還是忍不住問道:
「那時,你怎麼發現站在你身邊的是姒水?」
「還有什麼好問的?」張品曜看了她一眼,「就算她穿著你的衣服、學著你的說話口氣,簡直像是真正的你,但我就是知道她不是你。當她開口說第一句話,我就更確定了。」
「她說了什麼?」對於一個月前那場莫名其妙的試煉,雖然只歷時了一天,但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輩子。
「她當時開口對我說:『品曜,我要吃上次你買的銅鑼燒,現在就要吃。』」
李想低聲「啊」了下。
張品曜笑道:
「你這輩子從來沒有對我開口說出『你要』什麼,我就知道她不是你。雖然她將你那種即使不得理也不饒人的口氣,學了個十成十,但姒水不知道,你這輩子最痛恨向別人開口要東西。」以前他要送她東西,還得想各種理由,最後結局都是他被她氣個半死。
「可是你還是帶她去買銅鑼燒了不是嗎?」怪聲怪調。
「因為我把她當成你的妹妹。而且我希望滿足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之後,看在我招待她台中一日游的份上,乖乖回家去吧。你跟姒水算是朋友,她也不是個壞人,我不能讓她怨恨你,那樣,你會不開心。」他輕撫她。
「她最後是自己願意回去的?」李想最好奇的是這一點。
「嗯。她說,她喜歡這裡,但這裡沒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所以她回去了。」
「你說得真含蓄。」李想看著他不自在的表情,緩緩糾正道:「姒水說的應該是:她喜歡你,但你的心沒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對吧?」
「她沒說得這麼明確,你又何必把她代入這個語意裡?她反正是回去了,再也與我們無關了。」
李想聽他這麼說,為自己的咄咄逼人感到羞愧。她確實不應該這樣,即使吃醋也不應該……
「我們應該感謝她,如果她打定主意不回去,那面鏡子還不知道會再弄出什麼事端呢。」
提到那面銅鏡,李想就沒好氣。
什麼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享受過魔鏡的好處之後,就應該付出應有的代價?還在夢中警告說她要慎選出對的張品曜,不然醒來之後就只能面對選錯的後果。
結果咧?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夢境只是個障眼法,是那面銅鏡隨便說來唬弄人的。害她在夢裡焦慮老半天,對著兩個張品曜無從下手,後來竟然就耗到兩個都沒選,她就醒了。
醒來之後,她人還是在台中,在她的床上,一切都很尋常,但她卻有種不尋常的感覺,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然後,門打開了,幫她買了早餐進門的張品曜對她微微笑,說道:
「小慧,來吃早餐吧。」
「陽赫?」李想皺眉地問。
就見那個張品曜身子一僵,沉靜的盯著她,許久,問:
「為什麼叫我陽赫?」
「因為你是。」她肯定道。
那是個奇特的一天。她與張品曜就像被丟入兩個不同空間的相同地方,她面對著陽赫,而張品曜面對著姒水,同樣在台中的小窩與街上度過了一天。她領著陽赫遊遍台中,當然,張品曜也領著姒水到處觀光。也許四個人在相同的時間逛華納威秀影城、科博館、百貨公司、去洲際棒球場看同一場比賽,甚至坐在相鄰的位置,但這兩人就是不會見到另外兩人。
為什麼會這樣?那鏡靈最後一次出現在李想夢中時,好心的做了解說。它說——
歷來擁有明見心鏡的人,會從鏡中看到他心目中理想的世界。一個人對生活有多少不滿,所看到的世界就會有多美好。當然,這樣的美好會讓人產生無比的嚮往渴望,恨不得能投身於其中。明見心鏡當然不是平白給人看著玩的(說來說去,就是記恨李想的不惜福),它照見人心的夢想,它可以給誠心想要改變現有生活的人一個機會。
鏡子裡的世界,可以是幻,亦可以成真。只要你成功過去,那就會變成真實的世界;若失敗了,那它就是幻想出來的產物而已。
而,每一任擁有者,都必須經歷一場試煉。擁有者若想要到那個理想世界過新生活,那麼明見心鏡會讓那人以黃梁一夢的方式去經歷那個他所嚮往世界最幻滅的種種打擊,一夢終生。若能挺過來,那他會被明見心鏡送過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是成功的心想事成,也是明見心鏡歷來的工作模式。
但是,但是李想與張品曜偏偏是兩個怪胎,他們兩人讓明見心鏡發現世上竟然有如此難搞定的人類,讓它既定的工作程序完全脫軌,無法執行。
可是,即使如此,當鏡子的擁有者對它的使用期限已經結束時,它還是得做他該做的工作——讓嚮往的一方,到他們渴望的地方過生活,雖是一夢,但夢裡卻是一生——
但是!又來一個但是!
不合作的李想與張品曜竟然打一照面就將夢中的陽赫和姒水給點醒。本來鏡靈已經將兩人催眠,讓他們相信自己已經成了張品曜與李想,如果沒人叫出他們真實的姓名,他們在夢裡的這一生,將有幾十年可以過。
結果,幾十年變成一天。然後就被打包送回去了。
李想後來確定那鏡靈之所以還會跑到她夢中,不是為瞭解惑,而是為了抱怨。因為它在述說事件的原由時,都是從抱怨起頭的。
總之,那兩人都回去了,回到了那個不知道是幻想出來還是真實存在的明淳國。
姒水很喜歡這裡,但她因為喜歡張品曜而決定回去。
陽赫對這個世界也非常驚訝與著迷,但他之所以會回去,不是因為成全,而是他無法忍受自己在一個先進的地方成為文盲,成為一個無助的人下人。所以他決定回去,帶領他國家未來的發展,向李想宣誓說百年之內,這個世界有的東西,明淳國也一定會發展出來!
於是,事情就這麼落幕。很不精彩,是明見心鏡接過最無聊、最脫軌的個案。那面鏡子抱怨完就閃了,留下那座失去銅鏡的紫檀木梳妝台座。
李想仍然對這類古董很不喜歡,所以後來張品曜就把台座送給了他們的紅娘王孝琳,讓她自己再去找面鏡子裝上。
處理完後,他們終於與那些靈異事件都再也沒有關係了。
「喂,新郎新娘坐在那邊說什麼悄悄話?敬酒了,要敬酒了!來干一懷,大家都干啦!」遠處,終於被勸回來的阿公歪歪斜斜的向這邊走來,身邊一堆家人小心扶著,但都被老人家推開。「不要扶啦,我沒醉!」
才說著「碰」地一聲,整個人在地毯上五體投地,撞出好大聲響。
「阿公!」所有人都驚呼,全衝了過去。
「沒事,沒事——」阿公大嚷。
「都流血了還沒事,快拿急救箱來——」
「什麼急救箱?快叫救護車——」
「你們乾脆叫葬儀社的人來好了!」阿公不爽了。
「哎啊,阿爸!今天是品曜和小慧的好日子,你不要亂說話啦!」
然後,所有人再度鬧成一團。
李想與張品曜也跑了過去,確定坐在地上的阿公還能說笑喝酒,額頭上只是碰出了一個包後,松子口氣的互看了眼,笑了。
「其實,我們家發生的事,比鏡子裡的影集精彩多了。」李想道。
「是啊。這才是真實的人生,這樣就很美好了。不需要進入夢裡去追尋,那其實是對自己生命的否定。」
他將她一隻手牽住,十指緊扣。雨人相視而笑。
他們不否定平凡的人生,他們喜歡這一生都將這麼平凡過完。
只要,兩個人一起牽手度過,就是最完美的幸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