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法相信,這些絹書上所紀錄的,是他所想的、所寫的,但是又不得不信。絹書上的筆跡,的確是他的沒錯。
這些文章,是千金難得的治國良策,要是她說出去,告訴任何一個人,這是殺人如麻的關靖,親筆所寫的,絕不會有人相信。
既然他想的、寫的,是這些,那麼為什麼他的所作所為,全都背道而馳?
還是說,絹書上寫的,是他以前的抱負?
不。
不是。
沉香很快推翻這個猜測。
她親眼看到,他直到現在,也是稍微有空,就繼續在寫,顯然是還沒有寫完。
木盒上的編號,並沒有照順序排列,遺漏了許多。韓良告訴過她,這只是一部分,他應該是挑了重點的篇章,才拿給她看。
但是,只要看過這些,她就已經能知道,其它的章節裡,大概是在寫些什麼。
關靖寫下的規劃,龐大得不可思議,而他不可能錯漏了,任何一個細節。她清楚的知道,這些只是極小的一部分。
她懂。
就像是要調配複雜的香氣,需要懂得每一種香料的藥性、生長時節、樣貌、該取哪個部分,該用什麼方法處理。
然後,再瞭解用法,斟酌用量,親自測試搭配過後,會有怎樣的效果。
她從小到大,都在鑽研香料,知道這些篇章,就如幾爐香,是耗盡心血的結晶。藏在字裡行間背後的,是多少的心思、多長的時間?
沉香,更茫然了。
拿著那些絹書,她真的不知道,那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她徹夜看完了桌上的這些,在桌邊又坐了許久,怎麼樣也想不通。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日昇,日又落了。
她困惑又迷惘,等到回過神來,卻看見了關靖,就坐在桌案旁,聽任手下部眾們,輪流上報議事。
直到這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走出房門、穿過長廊,來到官衙的廳堂外。
看見她的出現,堂上的男人們,都安靜下來,個個一臉錯愕。
此時,沉香才發現,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麼不恰當。
她身上穿的,是內室的衣袍,沒有罩上外袍,而她的長髮沒有梳理,從肩上披散落下。再加上,徹夜看著絹書,幾日來沒有閉眼休息,讓她更顯凌亂狼狽,甚至連鞋襪都忘了穿。
腳下,她能感覺到,木板的冰涼。
男人們注視她的表情,像是看見妖魔鬼怪。
一時之間,她有點想要退開。
但是,她發現了,當所有人都忍不住,瞪著她看的時候,關靖卻連頭都沒有抬起,更別說是看她一眼了。
他一定知道,她來了。
因為,站在桌案前,原本還在報告的猛漢,因為看見她,一時間忘了該繼續說話,嘴巴張得開開,用一雙銅鈴大眼,直瞪著走入側門的她。
可是,他就是沒有抬頭,冷淡的問:「吳達。」
「呃,屬、屬下在!」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猛漢急忙回神。
「好,你可以下去了。」
「是。」
關靖抬起手,示意下一個人上前,就算所有人瞪著她瞧,他就是不抬頭。
被掩埋得很深很深的固執性子,在此刻破土而出,沉香故意跨過門坎,裸著如玉般雪白的雙足,直直走了進去。
她有滿腹的疑問。
她想要知道答案。
她無法排在眾人後頭,等待他的召喚。
人們的視線,隨著她移動,沒人對她的「插隊」,表示半點不滿。
她精巧的下巴略抬,一步步的走向關靖,嬌小的身子繞過侍衛,來到他身邊,安然跪坐在,那個總是留給她的位置。
他接見一名又一名的將領、一位又一位的官員,就是沒有看她。
他不理她。
他是故意的。
她心裡清楚,卻故意等著,耐著性子,看他處理完所有的事。
關靖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連瞄也沒瞄一下。
終於,當所有的官員與武將們,全都退出去後,軍僕們送來了晚膳。他還是當她不存在,盡快吃完食物,就開始提筆,繼續書寫著,鋪在書案上的素絹——他的治國大策!
之前,她總是刻意的,不去看他在寫什麼,怕惹人議論。但是,這一次,她握緊了拳頭強忍,卻還是忍不住,朝素絹上的文字看去。
落河縣,位在東北,山高路險,海港浪危,岸多巖。產人參、高粱、熊皮、漁貨,縣內山有煤、鐵,縣人多擅鍛造,冬季有三月河川冰凍,須開陸路,並兼海運,通南與西,往來有船。
此縣民風剽悍,少女多男,宜以南女通婚,招撫之,方能長治久安——
「你為什麼要寫這些?」
看著絹書的內容,她再也熬不住,率先開口。
要忍住不去問,竟然,比她為了下毒,服食「婦人心」的藥物,那時時刻刻穿腸劇痛的三年,還要難忍。
關靖手中的筆沒停,一心二用,只是冷冷一哼。
「我為什麼寫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
從沒聽過的濃濃譏諷,清楚貼附著每個字,從他嘴中說出,讓她不由自主的一愣,連小嘴都閉上了。
關靖繼續寫,一筆一劃,一鉤一捺,廳堂裡頭,只有他以毛筆,劃過絹布的細微的聲響。
沉默,像是拉長的弦,情緒繃到最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半晌之後,他終於張嘴,吐出一句問話。
「你來做什麼?」
沉香還沒開口,就看見他扯著嘴角,用更諷刺的語氣說道:「又想來毒殺我嗎?要是這樣,爐子在那裡,你自便就好。」
心,緊縮了一下。
盯著那張俊美無儔的側臉,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舔著乾澀的唇,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說道。
「我看過一部分,你寫的絹書了。」她問得很直接、很清楚,不再掩飾。「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寫這些文章。」
他筆微微一停,淡淡說了一句。
「韓良那傢伙,多事。」
然後,他又繼續行書,像是沒聽到,她剛剛的問題。
沉香將雙手捏握得更緊,不肯放任他的沉默,執意就是要追問。
「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你寫的明明是治國大策,為什麼做的卻是罪大惡極的事情?」
對於她的指責,他神色自若,泰然如常,筆也依舊沒停。
「你寫著治國之策,想著要國泰民安,想著要富國強民。但是,為什麼你明明可以救景城的人,卻偏要屠城,連無辜的孩子都不放過?為什麼你想的,和做的,是背道而馳的兩回事?為什麼?!」
他還在寫,沒有停。
「那些人,那些出城的人,他們沒有染病,他們可以活下來!他們有權利活下來!」
他一直寫,慢慢寫。
寫著落河縣的溪、寫著落河縣的路,寫著該如何擴建,落河縣水深浪高的巖港,甚至寫到,該如何興建堤防……
終於,她再受不了,他的處之泰然,忍不住伸手,用力拉住那隻,先前撕碎她的衣裳、恣意擺弄她,現在則在提筆,不停寫字的寬厚大手。
「關靖,別寫了!」
因為她的激烈阻攔,毛筆終於停下來了。
慢慢的,關靖回過頭來,看著她的雙眼,自嘲的揚起嘴角。「不是中堂大人嗎?原來,我現在是關靖了?」
這個男人,連諷刺人,也很專精。
沉香微微一僵,靠著氣憤,以及倔強的本性,筆直的回瞪著,他那雙深邃的雙眼,就是要問。
「你明明就知道,就算是再大的疫情,也一定會有倖存者,為什麼還要決定屠城?!」
關靖瞧著,蒼白秀麗的她。
幽暗的視線,望著她狼狽的模樣,從她眼下的黑影,慢條斯理的看到,她赤裸著,沾了塵沙的雙足。
他把她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直到他的視線,重新看上她惱怒的容顏,對上她烏黑,但是透著傷痛的雙眸。
會痛,很好。
他稍微的、稍微的滿意了。
因為如此,他才肯開口,給她答案。
「就是因為,會有倖存者,我才要屠城。」
沉香愣住了,怎麼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麼回答。
「什麼意思?」
「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有接觸,就有傳染的可能。你一定也知道,一旦疫情擴大,會死更多人。」
她臉色刷白,還要辯駁。「那只是可能……」
「我,不讓可能發生。」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百年前那場寒疾,奪走幾十萬人的性命,百年過去,沒有任何醫家找出醫治辦法。景城,年前統計,人口是兩千三百四十四戶,六千七百九十三人。」他記得清清楚楚。「用這些人命,阻止寒疾擴散,我覺得很划算!」
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男人?
她顫抖著,鬆開了緊握著他的手。
「你……怎麼能如此狠心?」沉香的臉色,近乎死白。
「八千七百九十三,和幾十萬,這個決定並不難。」
「那……是人啊……不是畜牲……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