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德元年。(元貞兩年後,元成宗改年號為大德。)
武昌路,江水滔滔,生生不息。
六月,黃鵠磯頭的喧鬧大街上,車馬交行,各色商舖林立,小販往來,酒旗迎風。
「小姐,小姐!」腰懸細刀的年輕男子追著一位華服姑娘,臉上是抹勸慰。
「我這麼大的人,能走到哪兒去,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女子腳步未停,語氣極為不耐。
男子足下使勁,趕上女子,與她並肩而行,「王爺留你一人在此監察江堤,也許……是為你好……」
「好什麼?」女子頓腳,冷冷橫他一眼,驕縱盡現。
男子橫了眼四周,低頭道:「小姐息怒,王爺已差人傳信,小姐明日可回大都。你又何必在臨行前一天為了小事生氣。」
「小事?」女子冷哼,又開始移動腳步,「長秀,我沒用鞭子甩花他們的臉,不是嗎,你勸什麼?行了行了,你別跟著我。」
長秀並不放心,仍緊緊跟在身側。她的脾氣雖然斂了,可也只是表面上平靜,鬼知道下一刻若再遇到什麼人,以她現在的心情,只怕不掀得人仰馬翻血濺五尺才叫稀奇。
「我叫你別跟著,日落了我自然會回去。」女子辮尾輕甩,珠玉叮噹。
她眉眼間隱隱流轉著怒氣,看得出壓抑情緒使得她非常不快,秀美的容貌因為怒氣染了抹戾色。一身著夏藍羅紗,足下是一雙白綢短靴,靴邊繡著雲霧金線,而她的髮辮卻是男兒家梳扮,一如兩年前……
兩年前來此,她縱意輕狂;兩年後來此,她戾氣更盛。
沒錯,她正是木默,深得魯王寵愛的木默。
魯王乃當朝皇太后娘家子弟,又得皇上寵愛,而最得魯王寵縱的她,當然是春風得意,心想事成啦……對,她的確是春風得意,得意到她想殺敵洩憤……
魯王寵她愛她,從沒給過難看臉色,如今卻為了一個狗官的無心之言讓她反省,趁著今年視察武昌,竟然命她留下監察江堤期尾,借此叫她在此冷靜冷靜,自己卻在一個月前回大都了。
冷靜什麼?
「養虎必為患,小獅也可傷人。」
那狗官居然敢對王爺這麼說,活得不耐煩了。什麼叫養虎為患,她是王爺養的虎嗎?放屁。
她長年隨在王爺身邊,什麼世面沒見過。王爺養她寵她,為了什麼?難道是為培養她成為朝廷有用的人才?
絕對不是。
她是聰明沒錯,她也知道自己不笨,但盡忠朝廷……抱歉啊,她沒什麼雄心壯志,也比不得幗國紅巾,更是從沒拿王爺當……爹看過啊。
王爺從未正面澄清過什麼,但是人就會猜測,會思量,十多年的相處,王爺的心思她自認可把握九分。十六歲之前,她懵懵懂懂,只知道王爺是世間最厲害的人,直到有一天,某個官夫人問她可有許配人家,讓王爺多留意些時,她才明白,原來,她一直就喜歡著王爺。
她喜歡王爺,也不刻意隱瞞,在魯王府人盡皆知,而王爺寵她縱她,也沒否認過對她的喜愛啊,她一直以為……以為……以為王爺會娶她的,她是真的真的這麼認為的啊。
然而,她的「以為」在今年有了變化,而這小小的變化,令得她非常不適應。
為什麼,寵她不好嗎?她可以助他殺敵,可以陪他說笑,甚至可以與他談兵論陣,她不會害他,絕對不會。
寵她不好嗎?自從聽了狗官的話,王爺竟對她嚴厲起來,說她……竟說她……
「木默,近年我真有些太縱容你了,若非施大人提醒,我還不覺得。你,的確有些恃寵而驕。」
王爺半年前的話,她一字不忘。
驕?她哪裡驕?因為他的寵愛,她得意一點不行嗎?不過在皇宮裡嘲諷了幾名沒用的公主,在軍營裡鞭打了幾名牢犯,在遠征安南時將安南軍營炸個面目全非而已。大元的火炮厲害,那些安南兵沒用嘛。這——有什麼大不了?何況,她也不認為她的所行所做有何不妥。
明日起程回大都,她的心情原本不錯,卻因為堤邊兩名監工的無心戲言惹來不快。若不看在明日回程的分上,她定要他們滾到江裡喂王八。
「小姐,他們也是無心。」長秀搖頭。
「你還跟著?」木默瞟他一眼。
「我……」長秀正要勸慰,身後小巷突然躥出一道黑影。
黑影身後,深遠的巷頭處,稀奇追著一群衣衫整齊的男女,有老有少,口裡全叫著「姑爺等等」。
黑影一陣風地從兩人站立的縫隙間衝過,木默雙眉一皺,戾氣入眼。長秀兩手早已握在彎刀上,瞇眼間正要追上黑影,卻因反衝回頭的黑影收住步子,戒備看著跑回頭好奇打量他的男子。
男子衣衫樸素,笑容看上去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裡見過。
「你,你!」男子伸出手指點點長秀,又回頭點點木默,眼中驚喜閃閃,「還記不記得我啊,木姑娘!」
木默微退一步,冷眼看他。
極少有人叫她木姑娘,木默是她的名字,若要說姓氏,應是弘吉烈才對。這名男子看去約二十出頭,看到她似乎很開心,笑容滿面。他的長相很討人喜歡,也有些面熟。彎彎的眼睛笑成月牙形狀……
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愉快的回憶閃入腦中,「你是……」
「曲拿鶴啊,我是曲拿鶴。你不記得啦?」男子跳近一步,指指自己鼻頭,「難怪,也難怪,咱們兩年沒見了,木姑娘可能不記得我吧。我就是你那天在江邊請吃……」
「曲拿鶴!」她拍掌低叫,唇邊有了一抹笑意。
「是我是我。」瞧她笑起來,他笑得更歡。
正想說什麼,卻聽長秀道:「曲公子,巷子裡跑來的人……是叫你嗎?」
「啊——」慘叫一聲,曲拿鶴跳腳起來,「這次完了,長兄,木姑娘,今兒個我有空,待會請你們吃飯。啊,現在我得躲一躲。長兄,如果有人問你看沒看見一個人跑過,你就說沒看見,千萬別說看見我了啊。」
交待完畢,越來越逼近的人群也容不得他解釋太多,兩人互看一眼,只見他飛快閃進巷口邊某個小攤販的車後,如貓兒般縮著腰,順道拿起一個竹籠擋在前面。
真像一隻貓……
兩人眨眼,對視,面無表情。
靜靜立了半晌,長秀見她面容緩緩升笑,除了小心戒備,對這突來的意外之人也不反感。
片刻後,人群跑近,其中一人果然問長秀,他正要搖頭,卻聽木默道:「看見了。」
啊——低低的抽氣聲在喧鬧的大街上等於沒有,但長秀自信耳力不錯,斂眼在心底笑了聲,眼角若有若無地瞟向竹籠。
「他往那邊去了。」指指街口,木默神色平靜。
「多謝姑娘。」為首的肥胖男子躬手抱拳,回頭大叫一句「快追,說什麼也不能讓姑爺跑了」,言畢,一群人隨即浩浩蕩蕩衝殺而去。
兩人再對視……
「小姐聰明。」長秀垂眼低贊。
勾唇一笑,木默走到竹籠邊,腳尖踢了踢竹籠,「曲拿鶴,他們已經走了。」
「呼,嚇死我了。」丟開竹籠,帶笑的臉露出來。
一掃方纔的不快,木默勾起耳邊垂下的烏絲繞玩,笑問:「你這次又被你娘踢出來了?」
「是啊!」他也不否認,拍拍身上的灰,沖小販笑了笑,回頭對她道,「不過……這次麻煩大了點……我本想過幾天就回去,誰知今日一早撞上王員外的小姐,被她的繡球給打中……啊,木姑娘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故意的,也沒誤吃宴餃,是那球飛得太遠才打到我,我這次可是遠遠地在看影戲,遠遠地。」特別強調後三字。
「……桃花相。」長秀咕了句。
木默聽著,只是笑了笑,打量他。
兩年沒見,他的笑臉上仍是三彎月牙——兩彎上弦月如眼,一彎下弦月如唇——俊秀的臉雖比長秀好看,卻沒有王爺的沉穩之氣。除了多些成年男子的氣息,他似乎與當日離開時沒什麼區別。
沒區別呢,不似她……唉……
「木姑娘有不開心的事啊?」
有又如何,她的心事又是他豈能管的。
淡看一眼,她甩袖笑了笑,舉步前行,心知長秀仍會跟著,也知他會隨上來。
是的,她不開心,非常非常不開心,不像他,隨時都能掛出一副討人喜歡的笑臉。
是夜——
「我呢……聽我爹說啊,娘生我的時候,正好有一群白鶴在江灘上飛舞,我爹當時非常高興,本來要給我取『飛鶴』這個名字的,不過我哭了一聲,驚走了那群白鶴,爹一下子又不高興起來,就叫我拿鶴了。不過呢……嘻嘻!」他捂嘴笑了一陣,拉緊灰色斗篷,將腦袋移到她耳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以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我爹會彈琴,他總想教我,我學了一段時間,不過每次我彈琴的時候,江邊的鶴不是驚嚇飛走,就是有幾隻從天上掉下來摔死。」
摔死?
木默喉頭啞了啞,不知該說什麼。
曲拿鶴,曲拿鶴,難怪哪難怪,果然是……人如其名。
她看看身上的灰斗篷,再看看遠遠表演的傀儡戲(即木偶戲),不太明白自己怎會隨他一同前來,還是在回大都的前一天夜裡。
白天遇到他,勾起一些愉快的回憶。他說要請她與長秀共餐,她是沒什麼興趣的,也不差那一頓飯;長秀則未置一詞,兩人統一的結果是——拒絕他。
他有點失望,在臉上能看出來。隨後他也沒再強求,互相打量一陣,說些無關緊要的見聞,她與長秀回了落腳的官設驛店,他則反方向而行。不想到了夜裡,他鬼鬼祟祟抱了兩件灰斗篷,貓腰從牆外跳進來。她看得分明,以他笨手笨腳的武功,沒驚動守夜的官衛真該叫菩薩保佑。
不明白他有何目的,原以為他知道自己與皇族人有關,是為討好巴結而來,意外的是,他說要逗她開心。
「我從來是有恩必報,有仇報了再忘的。」月色下,他抱著灰斗篷拍胸,「木姑娘,我瞧你心裡不高興,晚上我帶你去玩玩,偷偷地,不要告訴長兄,保管玩過之後你就高興起來了。」
她呢,明明準備歇息了,鬼使神差地竟會答應他一起溜出來。
為何輕易就隨他溜了出來,和這個只見過兩次面、根本稱不上朋友的男人?
天知道,或許是他貓腰的樣子太好笑,或許愉快的回憶讓她心情短暫輕鬆,總之,聽他說——「披著斗篷,你今晚別想著自己是什麼王爺啊公主的,我帶你偷偷地樂」——之後,她倒真想看看他口中的「偷偷地樂」到底是個什麼意境。
人是出來了,結果……混在人堆裡看傀儡戲。
這算什麼「偷偷地樂」?
她翻個白眼,撇嘴。皇宮裡王府裡常有戲看,聲色皆比尋常百姓演得好,真不明白蹲在嘈雜的人群裡有什麼快樂可言。但不否認,這不像前呼後擁的皇宮王府,也不比兵陣肅嚴的軍營前陣,多少令她有那麼些些的、小如米粒大小的……新鮮感。
相處時間不長,由言談中能看出他沒什麼壞心,武功……很欠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