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結這些天來的生活,那就是四個字——苦不堪言。
才想到「苦」字,就覺得舌尖傳來略帶苦澀的味道,奇怪,她不是已經喝了三碗糖水了,怎麼還是沖不掉苦味?
還是要從十天前說起——
一碗烏漆抹黑的湯水伴隨一個簡潔的「喝」字來到莫新柳面前。
喝,好吧,一向習慣於服從的她乖乖地接過瓷碗,正欲啟唇喝下,卻因那鑽入鼻的氣味停住。
抬起臉,由於不敢直視端木凌的眼睛,只勉強把視線移到他的下巴,訥訥問道:「公子,這是什麼?」
「藥。」一身墨綠長衫的人說出這一天的第二個字。
所謂「藥」,應該是對身體有好處的東西。莫新柳覺得又有勇氣喝了,再次低頭,小心地啜了一口。
好、好、好……變態的味道。
喝藥的動作再次停頓,這次她勇敢地把視線對上他黝黑深邃的瞳孔,問:「我可以知道是什麼藥嗎?」
她雖算不上身強體壯,但一向沒什麼大病,喝什麼藥啊?
「安胎藥。」其實那不僅僅是安胎藥,裡面還加了一些他特製的「料」。
沒辦法,為了保證他未來徒兒品質優良,根骨奇佳,事先做一些準備是必要的。不過,這些沒必要和徒弟他娘詳細解釋。
安胎藥的話,是很有必要喝的。所以她第三次低首欲喝,在嘴唇碰到碗沿之際,突然意識到「安胎藥」這三個字所代表的意思。一時她驚得愣住,手一鬆,「啪」的一聲,藥碗摔碎在地上。
端木凌微微地擰眉,家裡的碗已經不多了,她居然還敢摔?
莫新柳沒有注意到自己造成的聲響,反而顫抖地指著他說:「你、你、你……」
看著一地的湯藥和青瓷片,有點心疼的端木凌不耐地提高音量。「你什麼?」
他這麼一叫,受到驚嚇的莫新柳下意識地回答:「你怎麼會知道我懷孕了?」
為了這個微不足道的理由就砸了他的藥外加一個上好的青瓷碗?
「把把脈不就知道了。」端木凌不悅地瞇瞇眼。
見他滿不在乎,臉上毫無鄙夷之色,她才放大膽地又問:「你不問這孩子的父親嗎?」
聲音輕輕的,惟恐招來輕蔑。
一下子明白她介意的是什麼,他冷冷地說道:「關我什麼事?」他要的是孩子,可不是他爹。
他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反而令她鬆了一口氣,再次對上他的眼,不過此刻眼裡不是膽怯,而是感激。「謝謝你。」
靜默了一會兒,端木凌道:「你說完了?」
雖不明所以,但她仍是點點頭。
「看看你幹的好事。」端木凌指指地上。
莫新柳這才注意到腳下一地的狼藉。「對不起,對不起……」
「說抱歉就行了嗎?」
除了道歉還該做什麼嗎?「公子,我會清理乾淨的。」
「還有……」頓頓。「你等一下。」說著,身影就消失在她面前。
還有什麼?吃驚地抬起頭,面前已不見端木凌的身影,想想他那神出鬼沒的舉動,哎,端木公子打算怎麼懲罰她呢?
她才開始焦慮,人影一閃,端木凌又出現在她跟前。隨手一拋,把一個紙包向莫新柳丟去。
莫新柳直覺地伸手接住,疑惑地看看手上的紙包,什麼東西?嗅了嗅,傳出的氣味,是藥。
「三碗熬成一碗。」端木凌說完轉身就要走,突然想到她差點燒掉廚房,於是轉頭確認。「你會不會熬藥?」
「會,會。」她忙不迭地點頭。娘過世前多病,她經常幫忙熬藥。
若是以為喝過一次藥後,就可以就此解脫,那莫新柳真是太天真了。
至那次之後,她根本就是掉進了「藥的地獄」,喝藥就像吃飯一樣,一天三頓不止,還加宵夜。喝得她現在是聞藥色變,喝藥欲吐。
喝藥還不夠,喝完了還要把脈,也不知道端木公子在算些什麼,每次把完脈都若有所思的樣子,神秘兮兮的。
她想著,嘴裡的澀味更重,終於回過神來。
嘴裡的味道真是怪怪的,好像很熟悉,又不是藥味,到底是什麼呢?
她苦苦思索,直到瞥到手上殘留的花瓣,嗚,她最近是愈變愈奇怪了。
不是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地摘花吃,就是燒菜時,聞到醋味就鬼使神差地喝起醋來,等她注意到時已經灌了半瓶醋了。
就此事,她忍不住請教了唯一的大夫——端木凌。
他給她的答案總算是教她鬆了一口氣,據他說,孕婦就是會有一些奇怪的舉動,像她這樣的也不是首例。
咦,什麼味道?
她用力嗅了兩下,好、好像、是、藥。
彷彿驗證她的猜測似的,端木凌捧著一碗烏漆抹黑的藥出現在花叢邊。
他一身墨綠的簡單長袍,俊美如畫。
莫新柳也喜愛如此絕美的容顏,甚至每每看到他,都捨不得移開目光。她敬重他,感激他,也崇拜他,對他沒有任何不滿,只希望——
他不要每回出現都端著一碗藥。
她歎口氣,正要認命地接過瓷碗,端木淒卻開口了。「今天先把脈。」
咦,奇怪,今天怎麼先把脈,不是一向先喝藥嗎?雖然心中這麼想,但還是乖乖地伸手讓他把脈。
端木凌用右手搭上她的手腕,思量了一會兒,嗯,效果還不錯,暫時先用這個方子吧。收回手,把藥遞給莫新柳。
屏住呼吸,她正打算一口氣喝下去,闊葉林方向卻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鈴聲。她忍不住側耳傾聽,沒錯,確實有聲音。
她好奇地看向端木凌,只見他皺皺眉,轉身就往房間走去。
見此,莫新柳低頭看看手上的碗,到底喝不喝呢?她正遲疑著,一雙墨綠的布鞋映入眼簾,啊,是公子!
抬起頭,正想說「我馬上喝」,卻發現眼前的是個陌生人,一張平凡蠟黃的臉,肩上還背了個藥箱。
他是誰?
她一時慌得向後倒退了好幾步,警戒地問:「你是誰?」
那人冷睨了她一眼。
好眼熟的動作。
「是我。」
好耳熟的聲音。啊,是公子。莫新柳鬆了口氣,也對,公子會易容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不過,無緣無故,幹嘛要易容呢?難道跟剛才的鈴聲有關?
易了容的端木凌往闊葉林方向定去。柳谷三面環山,唯一的缺口就是這東北面的闊葉林。
「公子,你去哪兒?」莫新柳忍不住問。
「村子裡有人病了,我去看看。」話音落下,人影已消失在闊葉林中。
這麼說鈴聲是個信號,莫新柳這才恍然大悟。不過,村子,什麼意思?這裡荒郊野地的,不是只有端木公子和她嗎?
許久——
她敲敲頭,若是沒有人家,那平日裡所食的蔬菜又是從何而來?
她看看手裡的碗,這藥她到底是喝還是不喝?瞟瞟旁邊的花叢,她不禁起了歪念……
一柱香後,端木凌熟悉的身影走出闊葉林,莫新柳趕忙迎上去,問:「公子,怎麼樣了?」
「沒什麼事,只是小病而已。」他邊說,邊從懷裡掏出個紙包,丟給她。
打開紙包,酸酸的氣味透出來,她的喉口一緊,看來懷孕的人果然喜酸。
看著手上的梅子,覺得心中有絲甜意。
抬起頭剛想致謝,眼睛掃過端木凌身邊的藥箱,莫新柳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衝動地說出口。「公子,我可以向你學醫嗎?」
端木凌久久未語,當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卻道:「學醫之前,你先要明白藥是給人喝的,不是給花喝的。」
淡淡地瞥了一眼花叢,端木凌沒有再多說什麼,走進房間。
廚房裡,莫新柳小心地扇著火,還時不時打開蓋子看看,惟恐一不留神把藥給煎糊了。
直起腰,覺得腰酸酸的,伸手給自己捶了捶,才要發出滿足的呻吟,卻被突然丟到腳邊的山雞給嚇得跳了起來。
咦,哪來的?轉頭往門口一看,是端木公子,真是神出鬼沒的人呀。
莫新柳嘴角抽搐一下,脫口而出:「公子,麻煩你出現時出個聲好嗎?」
「把山雞處理一下。」
端木凌答非所問。今天去了村子,看到有人給一個孕婦殺雞補身子,這才發現他一世英明,居然忘了孕婦不能老吃素,得有葷食調劑一下。
對於端木凌的吩咐,莫新柳直覺地應了一聲。
他滿意地微點頭,正想離開,卻發現衣擺一緊。轉頭一看,原來是她拽住了他的衣角。
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她的聲音細如蚊吟。「我不會。」
以前做菜,前面的工序一向不需要她擔心,自有下人為她處理好,她唯一要考慮的是怎麼把菜做好,所以才會對燒火,殺雞之類的事沒法。
無語地歎口氣,端木凌再次意識到自己收留了一個大小姐,雖然她的菜做得不錯,但其他的事實在太不精通了。要不是看在他未來徒兒的份上,他真要把她掃地出門。
進門撈起地上的山雞,他決定還是拿到村子裡找人處理一下。正要跨出門檻,衣擺又是一緊,拽住他衣角的當然還是莫新柳。
他狠狠一瞪,又想做什麼?
嚥了下口水,莫新柳勇敢地對上他的眼,清晰地說:「你教我。」
教她?他寧可選擇到村子隨便找個人幫忙。想離開,但看似柔弱的人兒卻執著地捏著他的衣角,緊緊的。
還不放開,他努力地瞪她。
「如果你不讓我做的話,我是永遠不會學會的。」她搖搖頭。眼睛彷彿閃著火光似的,閃閃發亮。
兩人對視許久,端木凌無奈地撇了下嘴角,走進廚房。
哼,她又多了一個缺點,那就是固執。不過……總比軟弱好。
在端木凌的指導下,莫新柳依次行動,割喉,放血,泡熱水,拔毛,雖然其間也因為聞到血腥味而感到噁心,她還是堅持了下來。
直到兩個時辰後,才勉強拔完了毛,天也開始暗下來。
取出熱水裡光禿禿的山雞,用水沖乾淨了,她看著一地的雞毛有種成就感。
呵呵,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無論以前繡出多好的繡品。
「再怎麼辦?」她微轉頭,詢問身邊的人。
「拿刀這樣……這樣……」端木凌開始跟她詳細說明,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
這一個下午,她的神情和動作他都看在眼裡,以前是個大小姐,如今能忍住髒污,忍住噁心,也算難能可貴。
想著,他嘴唇的弧度放鬆下來,俯首看向她認真無比的側臉。
她聚精會神地幹活,頰畔的汗水反射出品瑩的光澤,好亮……
亮得他雙目微微一眩。是反射的火光灼了眼吧?
他只能這麼想。
「嘩——」一撂書突然掉在正在發呆,眼神恍惚的莫新柳面前,巨響讓她回過神來。
好奇地拿起幾本看了看:《本草綱目》、《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
幹嘛?她疑惑地抬頭。
「你不是說要學醫嗎?」對方挑挑眉。
他要教她嗎?莫新柳喜悅地捧起一本書,昨天她提起這件事時,公子都沒有什麼反應,她還以為他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呢。
「跟我來。」好熟悉的一句話。
他又要帶她去什麼地方?上次帶她去看什麼鬼面具,這次又有什麼陰謀?她狐疑地看著一身紅色長衫的端木凌。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穿紅衣呢,說實話,蠻好看的。
放任自己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而在她心底最深處,有一個聲音在說著:只要不想起那兩個人,一切都好。
眼看前面的人已經消失在門口,她急忙起身,加快腳步跟上去。
很快他們就來到一扇熟悉的房門前,說是熟悉,是因為之前端木凌再三叮囑不可隨意進去。
見他已推開了門,她不禁奇怪,難道公子要帶她進去,為何破例呢?
她還在門口遲疑著,端木凌發現她奇異的舉動,問:「怎麼還不進來?」
她瞥了他一眼,不是說不能隨意進去嗎?
讀懂她的意思,端木凌不禁啼笑皆非,之前跟她說不可隨意進去,是怕她亂動裡面的東西,並不是裡面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不想同她解釋太多,只是加重語氣。「還不進來!」
莫新柳只好惶恐地跟了進來,環視房間,這才發現確實不是她心中猜測的,有什麼恐怖的東西,或是奇珍異寶,只不過是個藥房而已。
突然被桌上的一大堆紙包吸引,裡面、該、該、不會是藥吧?公子又打什麼主意,不會是叫她一次吃這麼多藥吧?
莫新柳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端木凌只是淡淡地吩咐:「一天三次,一次熬一包,三碗熬成一碗。」
還好,她吐了一口氣,雖然還是要喝,不過比想像中的要少得多了。
正要離開藥房的端木凌忽然想到什麼,又提醒加威脅的說:「如果你不喝,後果自負。」頓了頓,又說:「跟來。」
還要跟他去?今天到底怎麼了,莫新柳愈發覺得怪異,算了,先不想了,跟上去看看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這次他帶她來到屋後,她雖在柳谷待了十幾天了,但活動範圍一向有限,所以屋後她是第一次來。
後面和前面一樣,種的亦是柳樹,旁邊是一間小小的茅舍,原來屋後還有一間房,是用來幹什麼的呢?
她還以為是什麼東西,原來關了一籠的山雞。做什麼?她用眼睛問。
以前她話就不算多,到了這裡,話就更少了,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沉默地交談。
「你要是想吃,就自己來。」轉身出去,又丟下句。「來。」
他到底是怎麼了?奇奇怪怪的,突然做這麼多,讓她覺得,好像預先安排後事似的。
不知不覺中,莫新柳跟隨端木湊來到闊葉林前,不會吧,公子難道要趕她走?不對喔,要是想趕她走剛才又何必給她藥,又備一籠山雞給她?
她尚在猜測中,端木凌道:「這林子是個陣式,所以常人不能隨意進來,現在我教你怎麼走過去,你可要記清楚了。」
莫新柳點頭,決定先不胡亂猜了,還是先把公子交代的事做好為妙,免得又生出什麼事端。
「沿左邊數起的第五棵樹走過去,向東北方向走五步,再向北走十步……」端木凌一邊說,一邊走。
莫新柳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他說一句,她也跟著念一句,惟恐遺漏什麼。
漸漸地,似乎是走到了林子的中央,她遠遠地看到一個什麼東西浮在空中,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個籃子,浮在同她齊眉高的地方。
端木凌在籃子前停下,她才注意到籃子裡放了不少蔬菜,這麼說,公子平時是到這兒取菜了。也就是說公子不是要趕她走,她終於放下心來。
突然注意到空中的一個閃光點,細看之下才發現籃子原來並不是浮在空中,而是掛在一根又細又透明的線上,這根線以俯衝之勢從林外往這個方向接過來,籃子大抵是順勢從林外滑進來的。
取下掛在鉤子上的籃子,手微微一沉,這個籃子有些份量,這麼細的線能支撐住嗎?她有點懷疑地看看細線,不放心地扯了扯。
像是看出她的疑問,一旁的端木浚說道:「不用拉了,這是天山雪蠶絲,一般的刀劍都斬不斷。」
莫新柳尷尬地收回手,急欲掩飾什麼似的問:「那籃子怎麼辦?」
端木凌抬手在空中扯了扯,他如此一動,莫新柳才發現原來空中還有並排的一條雪蠶絲,方向與第一條相反,此處為高,林外為低,原來籃子就是這麼滑回林子的。她踩上一塊巨石,把籃子掛在蠶絲上,順勢一推,籃子迅速地往林外滑去,一下子沒了蹤影。
「這林子怎麼走可記住了?」端木凌問。
莫新柳還沉浸在驚訝中,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我可以放心離開了。」為了她,他已經耽誤了一些時間。江湖上的人一定等急了吧,哼哼,他端木凌要重出江湖了。
「公子,你要走?」那她豈不是鳩佔鵲巢?
「我出去幾個月就回來,你回去吧。」說話的同時,紅影開始往林外移去。
莫新柳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悵然若失……
怎麼辦?公子才剛走,她已經開始想念他了。原來,一個人生活,並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不行,她絕對不能沮喪,拍拍自己的臉,試圖振作精神。
她該做點什麼呢?衣服已經洗完了,院子已經掃乾淨了,屋於也都清理過了,書昨天才剛曬過,現在還沒到吃飯的時間……
一一想來,才發現來到柳谷後,她的勞動量大得驚人,而成天的忙碌也讓她沒有空閒去憂傷。哪怕是夜深人靜時,精疲力竭的她也早已無力去想,只能睏倦地沉沉睡去……
也許,也許公子是看透她了,才會一直讓她幹活,讓她忙碌,讓她充實。
方法可能笨拙,但其心可貴。
一瞬間,她明白了,在那冰冷的臉孔與言語下,他有著屬於他的體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