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心醉院」的特別廂房內,兩個常客又光臨了,兩位公子皆風采翩翩。
其中華服錦緞,容姿華貴,神態輕慢中隱透著懾人威儀的,就是杭州絲綢第一世家的繼承人,宋連祈。
而另一位,髮色帶褐,天庭寬闊,雋朗如風,笑臉迎人的,則是壟斷全杭州茶商的顏記茶莊少爺,顏敏申。
兩人一樣出生富貴人家,家大業大,身上皆有著貴族般的優雅與矜傲。
「我說連祈,我們是不是快不用這麼常見面了?」斜躺在軟榻上的顏敏申揚著嘴角,飲了口甘甜的酒。
「準備得已差不多,我年歲也到了,是可以不需要這麼常見面。」宋連祈斂凝著眉宇,翻閱手邊一疊疊的冊子說。
「好個沒心肝的傢伙,我為了你火裡來水裡去的弄到這些東西,還落個風流少爺的名號,如今事成,就要拍拍屁股將我踢一邊了?」
宋連祈失笑。「你這風流少爺可不是我害的,是你自己也樂在其中吧?」他揶揄著自己的好友。
顏敏申雖是茶莊少爺,但是自幼就被送至武當山上習武,直至十四歲才回到杭州學習茶道以及茶莊經營,因此在十四歲以前已練就一身武藝,這些年這個摯交利用輕功,幫宋連祈弄到了不少機密帳冊。
而「交貨」地點就是妓院,原因固然是因為這傢伙喜歡這裡吵雜迷香的環境,再者這裡也是個隱藏他們見面理由的好地方,還可以藉機避開姑媽長期派來跟監他的人,甚至避不開,還可以用「爭風吃醋」之名,舒活舒活脈絡、伸展伸展筋骨,只是這麼一來,經常要可憐了某人代他受過了。
念及某人,思緒不由得輕飄了起來……
「喂喂喂,你說這是什麼話,到這兒你不享受嗎?還是——」顏敏申曖昧的眨了眼。「還是你終於不忍心自己的愛妾受罪,打算洗心革面,好好待人家?」
他思緒飄了回來,白了好友一眼。「數兒不是我的小妾,你別胡說!」
「是嗎?我以為早晚會是呢,畢竟她跟著你這麼多年,朝夕相處,你對她又是眾所皆知的疼愛有加,有眼睛的人早就認定她是你的女人了。」
「問題並不是。」他冷著臉回答。
顏敏申好奇的追問:「現在不是,難道未來也沒打算嗎?」
他橫了好友一眼,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可顏敏申哪肯罷休,繼續惡意捉弄的又說:「原來你這麼無情,利用完人家就打算一腳踢開,枉費她當你的肉墊這麼多年,真是不值喔!」
「你這小子!」對於好友的戲謔,他有些哭笑不得。
「欸,我這小子最懂得憐香惜玉,不然這麼著,既然你不要,我接手好了。數兒被你養得跟名門小姐無異,可說內外兼具,又出落得纖纖可人,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你這小姐養成訓練學堂可為我養了一個好娘子了。」
「好娘子?」他表情訝異,從沒想過好友有這種想法。
「我顏家的家風隨便,不像你們宋家,說好聽是門第嚴謹,說難聽點就是迂腐了,所以數兒到我身邊也好,我讓她當大房,總好過你只能讓她當個偏房,說不定以你們宋家像女人裹腳布一樣長的家規裡,連小妾她都不夠格哩!」
宋連祈臉色出奇的詭譎難解。「你不覺得她年紀還小嗎?」
「年紀還小?」顏敏申怪叫了起來。「我說連祈,你眼瞎了嗎?她以前年紀是小,但現在十六了,已是個大姑娘了,在咱們朝裡,十五歲的姑娘就可以出嫁,更何況她已經十六,過幾年就要成了老姑娘了。」
十六?!他呆愕住。沒錯,自己已屆弱冠之年,他們相差了四歲,她當然也十六了,這些年朝夕相處,他一直還當她是個長不大,只會跟在他身後哭哭啼啼,要他別上妓院別打架的小丫頭,原來她已經十六了?
他有被一語驚醒的感覺。「小丫頭真的長大了嗎?」他不住喃喃自問。
「可不是,這丫頭我注意很久了,她出落得——」
「哎呀,對不住,照規矩,一個時辰後才可以打攪兩位公子談話,可咱們等不及要與公子們調笑了!」廂房的門霍地被打開,妓院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們迫不及待地卯足勁,想博得全杭州最有身價的兩位公子青睞。
「連祈少爺,您怎麼每次來都只顧著跟敏申少爺說話,就是不理睬我們這些姑娘呢?!」杏花一雙雪白的玉臂從宋連祈身後圈住他的腰,接著身子一溜,就軟綿綿的滑進他的懷裡。
「是啊,敏申少爺,您也一樣,真不解風情哪!」銀花也愛嬌的輕拂了顏敏申的臉龐,窩進他的胸膛。
兩個俊俏公子相視一眼,一個挑眉,一個皺眉。
「不是我們不解風情,而是有事要談,這會談完,自然有空對付你們這些小妖精了。」顏敏申輕佻的拍了一下銀花的屁股,惹得她嬌笑不已。
「還說呢,你們每次來都只顧著說話,完全無視咱們這些姑娘的存在,不覺得太過份了嗎?」
「那可真是對不住,冷落各位美人了。」宋連祈笑說著,但笑意沒達眼底。
幾個歷練豐富的姑娘們,又怎會看不出這兩個人不好取悅,出名的難以伺候?
雖然兩人經常光顧此地,但對姑娘們總是保持距離,不像一般尋歡客極盡的與她們調笑,甚至狎弄,這兩人可以談足一個夜,然後只與姑娘們喝幾杯酒就閃人,讓伺候的姑娘們個個抱怨不已,覺得自己沒魅力,勾不起男人們的興趣,不過幸虧這兩人出手大方,每每一擲就是千金,這才稍稍安慰了姑娘們受挫又受傷的心。
「咱們可不管,今夜我與銀花一定要全夜伺候兩位爺。」杏花厚顏的說。
只要釣上這兩人中的其中一人,她們這輩子就算撈不上正宮娘娘做,被金屋藏嬌也不愁吃穿了。兩人打著如意算盤,彼此暗藏心機的相視一眼,各自卯足勁地黏上身旁的男人。
顏敏申聳肩,無所謂地接受女人香,但宋連祈則是一臉無趣的打算將人推開。
「姑娘,你不行進去,就算找男人也不成啊!」忽然,外頭傳來妓院老鴇的急呼。
「請讓開,找著人我就會離開。」姑娘聲音清脆得很。
「不可以的,連祈少爺不在裡面——」
?!的一聲,廂房內的簾門被拉開,見宋連祈大剌剌地抱著一名姑娘橫坐在軟榻上,來人臉兒一臊,立即低下頭來。
門口立了一名身姿娉婷的姑娘,白色的輕裘微微一抖,由外帶進身上的一些銀亮春雪直直落地,輕裘的下擺是流洩而出的霓裳裙擺,那材質如詩似夢,恰好就是遠近馳名的宋記綢莊今冬最新出品的「縈繞絲綢」。
「數兒?!」宋連祈愕然的瞪著來人。
他沒看錯人吧?!
「少爺。」數兒臊著面容低喚。
原來這兒的姑娘真的這麼香軟好抱!才低下的頭又忍不住偷偷稍揚的看向要找的人。他懷裡的姑娘穿得好……清涼啊。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少爺和別的姑娘親近,明明聽過無數回,但真的見著了,不知怎地,心竟有股悶悶的感覺?!
「你怎麼來了?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震驚過後,宋連祈的黑眸一緊。這魯莽丫頭想做什麼?
「您食言,您說滿二十歲就不會再踏進妓院的!」咬著牙,數兒抬首直望向主子的怒顏。
這般杏眼桃腮、眉眼如畫的指控神情,教旁人忍不住暗歎,哪來的晶瑩剔透的丫頭?
再想,這姑娘對著宋連祈喚少爺,再見她那矜貴的打扮……啊,莫非就是傳言中宋連祈的粉紅小丫頭?
眾人眼睛一亮,老鴇更是看得眼都凸了。這丫頭鼻挺頰紅,清麗得不可方物,若肯來心醉院,肯定能成為她賺進大把銀兩的紅牌!
妓院裡的其他尋歡客,打從這晶透的姑娘一出現在大廳起,視線就一路追進,想探問她接不接客,直至她闖進宋連祈的廂房,這才扼腕的跟著猜出她的身份。
宋連祈微愣,猛然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她,滿二十時將不再踏足妓院的。敢情小丫頭今天是來逮人的?!
一旁的顏敏申露齒哈笑。「數兒這是來『揪夫回巢』了,連祈,你還不快隨她回去。」他笑得促狹至極。
懶得理會好友的捉弄,宋連祈沉了臉。「你快回去,我隨後就回去。」他的聲音聽來有些緊繃。怎麼也沒想到這丫頭竟敢大膽的上妓院來逮人!
「我不能自己回去,少爺您得隨我一起才成。」她酡紅著臉表達。要不是不得已,她也不會不顧份際的闖進找人,少爺不馬上跟她走是不成的。
「你說什麼?!」他是不是平日太寵她了,讓她連這種地方都敢來,還敢這麼無法無天的對他說話?
「少爺,現在不是享樂的時候,」數兒瞄了一眼還杵在他懷裡,不打算離開的女人。是因為她嗎?「老夫人在祠堂等著見您。」明瞭主子不大高興了,她不敢遲疑的報告。
「發生什麼事嗎?」他這才略略蹙眉。
數兒抿著秀氣的唇。「是家裡的事,回去的路上我再告訴您。」現場這麼多外人,家醜不方便外揚。
可這話聽來,就像是強迫主子非得跟她走似的,於是宋連祈臉色頓時又有些難看。「那你就先回去,等我回去之後再說吧!」
「可是——」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不回去!」他鮮少用這麼嚴厲的口氣同她說話。
她眼眶驀地一紅。「知道了,我……我到外頭等您。」知道她的出現定讓主子感到丟臉,數兒委屈的轉身要走。
「欸,姑娘要走?我送你!」
「不,還是我來送吧!」
「外頭還下著雪,凍著呢,不如由我的轎夫扛轎送你回去。」
「坐轎子不如坐馬車來得舒適,我送吧!」
一時之間,不知從哪冒出一堆熱心人士,紛紛上前獻慇勤。
「不必了,我自己騎馬來,再騎回去便成。」她蹙著眉心,不知怎麼應對。
「可這三更半夜的,一個姑娘家獨自騎馬可不好,再說你家主子正樂著,一時半刻大概是不想回去了,不如讓咱們護送吧,會安全些。」熱心人士非常的熱心積極。
「若讓你們這些人送,不就是請惡虎趕羊,等著羊入虎口?」顏敏申在一旁訕笑,但也沒打算為數兒趕惡虎,因為這事輪不到他出頭。
就見某人臉色陰沉的上前,用力拉過自家丫頭的手。「你家裡不待著,出來拋頭露面做什麼?」
「人……人家有急事找您嘛!」她委屈的說。
「找什麼找,時間到了我自然會回去。」
「事情不能等嘛!」
「天塌下來了嗎?要你上這鬼地方來尋人?」
「如果您不來這鬼地方,我也不用上這兒來丟臉!」
「知道丟臉就好,誰叫你來的?!」
「誰叫您不守信諾愛騙人,色字頭上一把刀,說不來又來,下次您休想我再為您挨板子了——」才說完,數兒自己就羞得捂緊嘴兒。天啊,她說了什麼丟人現眼的話?她竟把家醜都給說出了!
她當下暗叫自己真該死,歉疚地偷瞄主子鐵青的臉色。
原本喝著酒看熱鬧的顏敏申,忍不住翻白眼。這分明是「小倆口」在吵架鬧氣嘛,這下這小子還敢將人撇得一乾二淨嗎?
「少爺,對不起……」竟然敢頂撞主子,數兒滿心不安的趕緊低首道歉。
可主子的臉色一點也沒緩下。「走吧!」拖著人一路往外走,宋連祈氣炸了。
走得太急,到了大門外數兒絆了一跤的跌坐在地,宋連祈臉色微變,迅速低下身來檢視就擔心她跌傷,見她只是坐在地上,低著頭不語,他更加憂心了。「受傷了嗎?」
她默默搖了搖首。
「那是怎麼了?」他焦急地察看她的膝蓋、手掌,發現只是輕微泛紅,應該不礙事,才微微低首鬆口氣,卻不經意地撞見一滴淚掉到雪地裡,瞬間將冰雪微微溶化出一小塊痕跡。
他訝然。「數兒?」
「競曉少爺得知老夫人要您滿二十後接手綢莊的生意,氣急敗壞的找上姑夫人大鬧,指稱您成天花天酒地,根本不懂經營,堅不肯姑夫人放手讓您掌權,這事鬧到了老夫人那,她一怒之下要所有人到祠堂裡去見她,十萬火急的來喚人,可您卻不在,所以我才會不顧規矩的上這來找您,請您別生氣好嗎?數兒下回不敢了。」她哽咽著聲說。
這等爭權奪利的家醜實在不方便當眾說出,卻惹得少爺不快,她感到很委屈,但比起惹惱少爺,這點委屈又不算什麼了。
宋連祈心一揪,伸手抹去串串落下的溫熱小淚珠。「我沒生氣的,誰會對你生氣?是我不好,前天才剛過生辰,壽桃吃了,壽酒也喝了,卻沒對你守諾言,是我該罰,若下回再連累你為我挨板子,你別理我,千萬不要站出來當我的肉墊,就讓我自食惡果好了!」那雙睿慧的雙瞳興起幾分淘氣。
「真的嗎?真的可以不用站出來嗎?」原本還楚楚可憐的哭著,這會竟眉宇生光的喜問。
瞧她笑顏逐開的燦光,宋連祈眉眼不住飛揚。「可以。」
「那以後誰為您代罰?」
「沒有人了。」
「沒有人了?!」
「是啊,這些年我身邊除了你又沒別人。」他狀似無奈的望著她,眼神像是天地間僅她一人。
「那、那——」數兒嘴角又抽搐起來。
他攤了雙手,一雙莫測的眼閃動著狡黠的光芒,眼底的笑意更是令人不由得發毛。「就讓我親自上陣吧。」
「老夫人不會允的……」她已經悲涼得說不出話了,少爺是故意的。
「你代我受過這麼多年,我總是於心不忍,以後就讓我自作自受吧,我不怕皮開肉綻的,不怕血肉模糊,不怕皮肉分家,不怕屍骨不全,更不怕被人分屍……」
數兒如喪考妣地聽著,實在很想說夠了。他說得越悲苦激昂,就表示越不可能放過她,這傢伙不是人!
是外披羊毛內藏狠心的惡魔!
是虐待奴才無良無道的主子!
是殺人不見血的烏龜王八蛋!
「外婆,生意絕對不能交給他,他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不會,拿什麼本事經營綢莊?!」王競曉朝著老奶奶大吼大叫。
老奶奶雖不管事,卻還是宋家的大家長,說話的份量不輕,但總不能為了這糊塗老太婆的一句話,就要他們放棄好不容易到手的實權啊!
「連祈年歲大了,也有了定性,他可以先跟著你娘好好學做生意,反正這生意你們母子倆早晚得交還給他。」老奶奶極力護孫,表情臉色都不好。
「交還給他?那成天賦閒無用的敗家子,早晚會將產業敗光光!」
「是誰說我賦閒無用,會將產業敗光的?」宋連祈踏著徐穩的步伐,領著貼身小丫頭進到祠堂。
祠堂裡,老奶奶以及坐一旁的宋美華和王競曉及王競珊母子三人臉色都很臭,而霞姊則站在一旁端著茶水,就等著王競曉說累了,迅速為他斟上茶水解渴。
王競曉一見到宋連祈,先是不自覺的畏縮了一下,接著又馬上強挺胸膛冷嗤了起來。「我可沒說錯,這些年來你除了知道泡妓院還懂什麼?這會不是才剛由妓院回來嗎?你根本是個只知道花錢,玩世不恭的大少爺,懂什麼生意的經營之道!」
「嘖嘖,表哥,你不能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啊!」宋連祈挑了個奶奶身旁的位子坐下,拉過她的手撒嬌地捏揉著。
老奶奶疼著寶貝孫,瞧著他,就什麼怒氣也沒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競曉橫眉豎眼起來。
「我的意思是,你在我宋家『幫忙』這麼多年,也領了我宋家的薪餉,宋家養活了姑媽一家,你們辛苦這麼多年,我也該體恤地讓你們輕鬆的休息休息了。」他特別強調「幫忙」兩個字,希望他們認清自己的身份。
「休息?說得這麼好聽,這些年這個家可是都靠我及競曉在維持的,不然你還能繼續當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嗎?要我們休息,這話你敢開口,萬一弄垮了宋家,長眠地下的大哥也要氣得吐血了。」礙於老母在身邊,宋美華始終忍著不吭聲,可這會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但一開口就是表明絕不交出當家的位子。
在大哥底下,她可是熬了好多年才終於嘗到當家做主的滋味,這既得利益誰捨得放手?!
宋連祈冷笑。「姑媽,你畢竟嫁出去了,是王家的人,咱們讓外姓經營宋家的事業,總是名不正言不順,不曉得的人還以為你們有意侵佔宋家產業,這幾年你們也夠辛苦的了,我有意讓你們休息也是孝敬你啊,你怎麼連地下的爹都拉出來說嘴了?」
「我嫁給王家,可也是宋家的女兒,經營宋家的產業有什麼不對?再說,我經營得不好嗎?這些年綢莊的生意不但有聲有色,還讓這一家子過著富裕安逸的生活。」她驕傲的抬高頭。
宋連祈依然維持那一貫漫不經心,教人摸不著心思的笑意。「姑媽,一把扇子遮不住太陽的,這個家若再繼續讓您這麼『維持』下去,恐怕就只剩屋簷了吧。」
「臭小子,你說這是什麼意思?」她心驚。莫非他知道了什麼?
不可能,她叫人盯著他,知道這小子每天就是與小丫頭四處玩樂廝混,不然就是泡在妓院,哪會知道什麼?
「姑媽,我想該是算算帳的時候了。」他微笑。
「算帳?」
「對,我找人算給您聽聽,您聽聽她算得對不對。」
宋美華訝然的神情驟變。
他忽然朝身旁的貼身丫頭喚了一聲,「數兒。」
「是。」貼身丫頭恭謹的上前。
「算個帳吧。」他淡聲吩咐。
「嗯——」
「慢著,連祈,你開什麼玩笑,要一個房裡丫頭出來算什麼帳?」宋美華不禁傻愕。
「是啊,這丫頭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打掃折被的奴才,她懂什麼?」就連在一旁打著呵欠聽人吵架的王競珊,一聽到這丫頭被喚出,也立刻坐直身子,一臉瞧不起。
「數兒。」宋連祈對練就「面無表情」的人兒瞟了一眼。這丫頭這套充耳不聞的功力更精進了。
「是,這帳目——」數兒沒理會他人的冷言冷語,繼續要算帳。
「等等,這丫頭生得不錯,但充其量也只是為你暖床的工具,就算床上功夫再好,你也讓她讀了幾年書,可也不能找她出來丟人啊,要她跟咱們算帳,她知道個屁?叫她暖好你的床就好,少出來污辱咱們了!」王競曉見他當真要個丫頭出來算帳,立即跳起來破口大罵,越說越難聽。
宋連祈聽了都皺眉,可那被他逼害得練了「金鐘罩鐵布衫」的人兒仍然表情平板,面不改色,像污辱的不是她一般,只是那雙晶亮的眸子稍稍閃過淡淡的流光,這稍縱即逝的異色,讓他知道她很火了,只能抿著嘴暗笑。回頭他得好好補償這丫頭了,這回事情比較大條,得想個貼心點的補償法,不如先修修她爹的墳,再燒棟宅子到地府給她爹享享福,這應該稍微可以消消她的火氣……
「宋家有三座養蠶場,五座織坊,六座染坊,南北三百零一家綢莊鋪子,前年營收為九十八萬七千五百四十一兩七分錢,盈餘四十一萬三千四百九十四兩四十一分錢,去年營收七十萬一千九百零三兩,盈餘二十萬零九兩七十一分錢,今年已趨年底,營收才四十萬兩不到,盈餘大約也剩十餘兩不及。」
眾人聽完她的報告,皆目瞪口呆。
宋連祈淡覷眾人一記,幾個人立即起了惡寒。「怎麼,數兒算得夠清楚吧?倘若對數字有所質疑,儘管搬來帳冊去查,不過我對數兒有信心,她對數字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而且心算精準,從無誤差。」
「這……這……這——」就連王競曉也結巴的說不出話來。想不到這丫頭這麼厲害,連他都搞不清楚的帳目零額竟可以倒背如流,這、這太教人吃驚了,這丫頭是真的數字天才還是有神助?
王競珊更是直了眼。這丫頭是妖怪不成?!
宋連祈只是輕淡的笑著,而笑容蘊含著慣帶的嘲諷。「不用訝異數兒的特異功能,現下重點是她所說出的數字是否不假?如果不假,姑媽及表哥就得說說這些年為何經營狀況會每況愈下了。」
「那、那是因為世道不佳,連年災旱,百姓使不出銀子,所以——」宋美華吞著口水解釋。
「災旱是大前年發生的,朝廷早就疏解了不是嗎?」他冷問。
「這、這——」
「還有,去年朝廷也向咱們訂購了數百匹的蠶絲,可帳目上一筆也沒記載,另外,每間鋪子每個月少說進帳百筆,但這帳只有成本進貨的帳,卻沒有賣出去的帳,倉庫裡也不見這些貨,請問這些短少的帳和消失的貨哪去了?」
這小子怎麼這麼清楚這些帳目?幾個人心驚不已。
「你這是說咱們吞了這些銀兩了?」宋美華惱羞成怒。
「是啊,如果懷疑咱們在帳目上做手腳,就拿出證據來啊!」王競曉強自鎮定的先聲大吼。
宋連祈又淺淺地勾起嘴唇。「數兒。」
「是。」李數兒又被點名了。「上個月五號,我隨少爺到染鋪裡坐了一上午,一共來了七組客人,其中一組成交八十一兩銀,可是並沒有登記在帳簿裡,這不打緊,當日的帳冊裡卻記上了出貨,而且還重複出貨兩次,收入部份一筆也沒有,我算過了,當日光上午的收入就該有兩百三十二兩才對,但帳冊上整天的帳卻不到兩百兩,只有一百九十四兩九分錢。」
上個月……王競曉面容死白的猛然想起。那掌櫃的曾提過這件事,說這大少爺帶著丫頭,說是要替她挑染帕子,任丫頭挑色劑,自己則是在鋪子裡與他聊了一上午的天,談的不是女人就是酒,過了晌午後人就離去了,原來宋連祈是假藉著寵丫頭的名義查帳去的!
可惡!竟不知道這玩世不恭的大少爺也會來這陰招!
「你們說,這帳上的問題還需要我再提出什麼證據嗎?」
眾人面面相覷,面如死灰,宋美華更是氣得牙癢癢的。這小子,平常老是一副沒有防備的不正經模樣,原來、原來是一隻狡猾的狐狸!
「這……這點可能是帳房在作帳上有所疏失,回頭我查仔細再給你個交代。」都被抓包成這德行了,她還是死撐著面皮。
「這帳姑媽真要查?若查出問題來是要補回的,這一補少說百萬兩跑不掉,您真要查?」宋連祈寒霜的瞳眸冷盯著她問。
「我……」她臉色發青。
「姑媽,我想這帳不好查,可不查又不行,不然這麼著,在你查清以前就先交出經營權,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說。」
「這、這怎麼成?」她還是不肯。
「不成也得成!這產業是連祈的,你這帳目不清不楚的,連我也無法對連祈交代!這事就由我做主了,你即刻讓出位置,從今天起,這大當家的位子就交還給宋家人來做,你一旁歇息去吧,若閒得發慌就多陪陪我這老太婆唸經好了,還有你,競曉,綢莊的生意你也別管了,專心想著這短缺的百萬兩哪裡去就行!」老奶奶氣呼呼的拍桌定案。
「娘……」宋美華敢怒不敢言。明明握在手裡的金礦居然就這麼飛了!
原是堅持不肯這麼輕易讓出位子的,但想想……她已經想到法子對付宋連祈,不必在這當口賭氣,現在能留在宋家不被趕出去最重要,等時機到,該是她的還是會回到她手上。
再說,等著瞧吧,這段時間他們也不會讓他好過的,若以為這個當家是這麼好做,那這小子就大錯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