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瞇著眼看她。「票我先買了,不過你得還我這十多分鐘。」
「不必這麼小心眼吧?誰讓你選一點鐘這一場的,我早上有事嘛。」
兩人挨著路邊店家走,他從她短大衣口袋掏出她的手,大掌緊緊裹住。
「中午人少,觀影品質比較好……怎麼你上午老有事?」他抓住了蹊蹺。
「怎麼你晚上老有事?」她面不改色。
「田碧海小姐,據說最近晚上我都在和你培養感情。」
「據說我十點就回到家了,你的夜生活才正要展開。」
他驟然止步,俯看她道:「這是在懷疑嗎?」
「哪裡哪裡。」她一派輕鬆,繼續往前邁步。「你得好好玩,不好好玩就不像你了。況且夜店怎麼少得了你這道迷人的身影呢?」
「這是在吃醋?」他微抬尾音。
「這是在告訴你,你不必為我改變什麼,我也希望你開心過每一天,不必太勉強配合我。」
「田碧海,我不習慣太早睡,偶爾朋友約了到loungebar喝杯酒聊聊,不到午夜就打道回府了,你真以為我夜夜笙歌不必打早上班?」他瞪睨著她。
「這麼凶做什麼?」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笑靨。「不過,我給你一點建議好嗎?」
「……」他自動靠過去。
「我建議你睡前多做一點靜心的活動,像是冥想、打坐之類的,不需要藥物,不需要酒,也可以睡得好。」
「……你知道我常睡不好?」
「知道啊。我有段時間也曾睡不好過,後來我瘋狂的練瑜珈,做手工木作,才慢慢改善了,現在可以控制睡眠品質了。」
他嗒然不語,從側邊悄悄凝視她;她面光走著,泛光的側臉線條溫柔地舒展著,她和他在一起是徹底放鬆了,他感到說不出的愉悅。
「我倒有個現成的好方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說說看。」
「我發現你在身邊讓我覺得特別安心,不如以後你陪著我睡,等我睡著了,你再離開,你說好不好?」
「……」她啼笑皆非的看著他。「大半夜的讓一個女人走夜路不太妥當吧?」
「這是個大問題,所以乾脆你也別走了,我們一起入睡,一起醒來,一起出門,這不是很美妙?」他眨眨眼笑。
「宋先生,你是不是跳拍得太快了?這不是兩小時的電影哪。」她似乎心情特別輕鬆,不忌諱成為他的玩笑對象。
是的,玩笑,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說的是真的。
「欸,你稍等我一下。」她被路邊櫥窗裡的什麼吸引了目光,佇足觀望了幾秒,甚至推門入內。
他跟隨進去,發現是一間歐式古典傢俱店,她筆直走到一張英式書桌前,彎腰盯著它看,一面伸出手掌,沿著桌面紋理、弧度、刻花處一路貼撫過,目光裡儘是欣慕,她抬頭望向側邊同型書櫃,同樣仔細審視,面帶笑意。
「你喜歡?」他輕問。
「嗯。」
「想帶回去?」
「不,我正在把它的樣子記起來,讓師傅替我做。」
「你可真是迷戀木製品。」他喟歎。
「是啊,木質溫暖、真實,讓人有安全感。」她踮起腳尖,以視線掃瞄頂端飾邊的特殊花飾,輔以指尖觸摸,拔高的姿勢讓她背後的腰線更分明了。
他盯上一眼,從後伸出手,左右撐握住她的腰眼,冷不防的碰觸令她倒吸口氣,那股悸動直達他的掌心,他向前貼近她,嘴唇抵住她的耳垂,像一對濃情蜜意的戀人。「別動,就一會兒。」他柔聲道:「你要的安全感,是有人永遠在背後支撐你,不離開你麼?」
她僵直不動,沒有答應,但他身軀的暖度實際包裹住她,他的動作不再造次,她等待胃收縮緩慢,僵硬的背脊鬆弛,適應了這個普通級的情人擁抱後,她說話了。「不,是希望掌握下一步將發生什麼。」
「那--你的人生就不好玩了。」
「你不明白嗎?這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同,我不渴求刺激。」
他一放手,她立即回頭,坦然與他相視。「說真的,我的確不怎麼好玩,我很悶的。」
他執起她的手,閉眼數秒,一副冥想的表情。「其實別人不知道,我內心深處是喜歡悶的。」
「噢,饒了我吧。」她拍了下額頭,作出昏倒狀,一臉莞爾繞過他走出店門。
他大步伐跟上。他很想告訴她,他說的都是真的。
*****
醫院診間裡。
護士將紗布小心翼翼地揭開,一旁原本擰眉觀察的年輕醫師兩眼漸發亮,終至唇角緩緩上揚,咧嘴滿意地笑了兩聲。
「我說過不會有問題的,把最重要的感染和過敏的現象排除,再配合我的專利新藥,傷口就能癒合。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一面鏡子遞上,將新的手術成果清楚展現在病人面前,田碧海扶著好友的肩,喜形於色,她仔細觀看那片平滑許多的肌膚,忍不住詢問新換的主治醫師:「那以後的膚色問題--」
「那是屬於後續維護保養的問題,耐性很重要,飲食、日曬、換藥都要小心,色差很難免,但現在化妝技術很進步,要看出來也得有好眼力不是嗎?」醫師拍了拍病人的肩,囑咐護士換藥的注意事項便提腳離開。
趁換藥的空檔,田碧海對那張臉瞧了又瞧,興奮莫名,她俏皮歡呼:「我的美人又回來了,這個醫師真厲害,幸好遇上他。」
「你比我還開心啊。」恩琪亦喜笑連連,但只敢微扯嘴角,以保護右臉。
「那還用說!」
「你的手機震動了。」恩琪指著她的手提袋。
「不礙事。」她連看也不看。
「都第三次了,你沒感覺嗎?快接吧,也許是店裡的事。」
「我把事情都排開了,沒關係的。」她愈若無其事,眉眼愈難掩不安。
但來電者似乎窮追不捨,震動太擾人了,她忍了一會,右手悄悄伸進袋裡關了機,繼續面不改色陪侍好友換藥。
重新包覆好傷口,兩人牽持著走出診療室,恩琪碰了一下她臂膀,善解人意道:「去吧。」
「去哪?」她不解問。
「有人找你,你就去吧,別讓我耽誤了你。」恩琪再次指著她的手提袋。
「說了不重要了。」她輕蹙眉,又笑道:「回去幫你慶祝,替你做頓營養的美容火鍋,好不好?」
「謝謝你,我也很想,但我現在有約了,改天吧,跑不了這頓的。」
「有約?」她竟不知道好友重新在外活動了,恩琪向來避諱包著半邊臉出門。
「我和一間公司的企畫約好面談,他知道我的狀況,也許可以讓我延後兩個月上班,現在暫時可以先交圖稿。」
「啊!那太好了。」她由衷替對方開心,是不是一切真要好轉了?所有的悲傷經驗為的是讓人更韌性、更堅強?度過了嚴峻的考驗,幸福就指日可待?
「所以今天我們各走各的吧。」
「恩琪,」她喜色微斂,緩下腳步,視線落在鞋尖,語調平常地問:「你還恨那個人嗎?」
等不到答案,她抬頭看過去,恩琪靜靜眺向穿堂外的花園,凝神佇足,良久才開口:「碧海,你認為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
她不知道。
*****
她不知道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起碼現在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人始終不肯稍忘她,或許應該這麼說,隨時讓她想起他是他最樂此不疲的事。
開會前後,三餐飯前,淋浴前,應酬當中,熄燈前,開車途中……只要宋子赫抽得出空,取出手機,接通鍵一按,她就聽見了他的叫喚。
「碧海,送去的料理吃了沒?」
「碧海,你猜我對面這個老傢伙要叫幾個小姐才肯簽約?」
「碧海,我要睡了,快跟我說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在想我。」
「碧海,我剛打完壁球,要去沖澡。糟了,我的二頭肌又更結實了,你會不會更不想看我一眼了?」
「碧海,待會輪到我發表看法,我準備叫大家解散,趕快喝下午茶--上頭這些人,會開這麼長,可以延年益壽嗎?」
「碧海,你消失了一個早上,和誰約會去了?」
每一次叫喚,就帶給她心頭一陣無法形容的暖意;暖意之下,卻是如影隨形的憂慮,使她在他面前,很難全然輕鬆展顏。
但是他不在意她反應的節制,心情的保留,時常猝不及防地啄吻她,在眾人面前攬抱她,她很少能成功拒絕,她總是抗拒不了那雙純淨瞳孔的注視,彷彿拂逆它們就是一種殘忍、一樁錯事,卻也激不起相等的熱情回應;她從沒能忘記那雙眸子可以瞬間冷漠、失去光焰,帶給別人痛苦。
她漸漸成了自己最討厭的矛盾的對象,和他來往的這些日子以來,她最常自問自答的對話便是--「田碧海,你到底在做什麼?」,「我不知道。」;「知道這樣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嗎?」,「知道,不會有好的後果。」;「你知道最大的原因也許不在他的身上嗎?」,「知道,可能是我自己。」;「你的果斷哪裡去了?」,「都是他。我明白那些女人為何迷戀他了,他可以讓女人認為--一切只為你。」……
怎麼問怎麼費解,關於愛,總是充滿著難題。
和恩琪道別後,她驅車繞回木工廠,敦促出貨進度,確定一切運作正常了,她忽然站定不想走了,盯著車床師傅裁切木板,木屑漫天她也甘之如飴,觀賞傢俱一道道上了漆,她連口罩也未戴上,眼前的東西令她暫時忘了惱人的問題,她棲坐在小椅子上一個多小時,發呆的時間佔了一半。
但她的存在感太強了,工廠員工們無法視若無睹,聊天話題自動節制,用詞變得謹慎,最愛開黃腔說粗口的那幾個搬運工人只得拚命嚼檳榔,一個個開始變得不自在,尤其她今天一襲白衣白裙,外罩個牛仔連帽短外套,和廠區的陽剛凌亂實在不搭調。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多餘,摸摸鼻子提腳走人。
跳上車,她拿出手機,檢查來電號碼,一連串宋子赫的來電和留言--
「碧海,你在哪裡?快接電話。」
「碧海,今天的飯局推了,不太舒服,大概感冒了。」
「碧海,我回到家了,頭突然很疼,你能不能來,替我帶點止痛藥?」
聲調帶著暗沉和懨懨不彰,她看看表,忽然有些擔憂,她延宕回電三個多小時了,匆匆按了回撥,無人接聽,沒多加考慮,一路上採買了些必要物資,快車趕抵他的住處。
在警衛室前她突然一臉尷尬,該怎麼報身份說明來意?警衛看了看她的證件,二話不說遞給她一張通行卡。「田小姐,請直接上樓。」
也許宋子赫吩咐過了,免去通報的麻煩。
她三步並成兩步進了電梯,緩速上升中,莫名的不安跟著樓層號碼累積,電梯門一敞開,她蒙頭跨出去,和一股香氛和軟馥的胸脯撞個正著。
她倒退了兩步才得以站穩,一抬頭,驚訝得嘴半張,鄧欣左手撫著撞疼的胸口,右手提著一隻名牌旅行袋,無言瞪著提著兩袋塑膠購物袋的她。
她脫口致歉:「對不起,我沒注意到--」
「不要緊。」鄧欣搖手,表情尷尬地沉默一會,然後抬頭,開口說話:「我是來拿之前留下的東西的,剛好他在家。」像是在為自己莫名的出現做解釋。
「喔,這樣。」她也只能微笑以對。
「你不一樣了。」鄧欣的眼眸在她臉上溜了一圈,做了結論。
「是嗎?」換她尷尬了。
「你愛上他了。」鄧欣輕歎,口氣是肯定句而非問句。「這是遲早的事。」
「……」她吃驚得啞口無言。
「你自己按門鈴吧,我鑰匙交還他了,沒法替你開門……啊我真多事,也許你已經有鑰匙了。」鄧欣眨眨眼,舉起行李袋晃了晃,向她道別。「保重。」兩個字宛如奉送回田碧海曾經贈予的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