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為,見過她罷,他肯定能調頭就走,船過水無痕。但事實是,他被那雙冷淡無爭的眼神給迷住了。
「就是她?」他斂眉低眼,問身邊侍從。
「對。」
「她不像個格格。」
她美得水秀,氣質像南方佳麗,身上又穿著民間衣褲,壓根不像個格格。
「看似不像,其實正是她。」
他咧嘴,英俊的笑臉挾了三分邪氣。
「貝勒爺失望了?」侍從悠悠問。
「失望嗎?」他笑,若有所思盯住遠處的她,如狼似虎。「倒也未必。」他給個定論。
「貝勒爺考慮她?」侍從掀眉,也笑了。「這意濃格格是祥府貝子之女,祥貝子在朝廷裡無權無勢,只要聽聞是皇太后做的主,祥貝子必定欣從。」
聞言,婁陽貝勒卻收回目光,低斂的眼眸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說他是被那雙眼神給「迷住」,其實也不太正確,他只是「好奇」。
他好奇,區區一名貝子之女,竟然膽敢自絕於太后御宴。
「她不去御宴,為了什麼?」他悠悠問。
「聽說,只為當日祥府夫子有兩堂例行教課,格格不願失學,故而,未赴御宴。」
「不願失學?」聞言,他嗤笑。
侍從不明所以。
「借口,大膽,荒謬。」他冷諷。
「貝勒爺?」
「她分明是不想去,說什麼例行教課,不願失學,簡直是欺君!」
侍從屏息。
這批判實在夠嚴厲了!
嚴厲得讓他的侍從,實在不知如何接口。
但就在這個時候,侍從見到他主子口中那「借口,大膽,荒謬」的女子,起身步出門外,走進了院子。
在柳先生的畫室裡坐不多時,意濃就已經發現,那名站在屋外的男子,自從走進這院落之後,那一雙大膽的眼睛,便一直牢牢地盯住自己。
那目光太直接放肆、太自信狂妄。
「格格,您也瞧見了吧?」侍女元喜,俯首在主子的耳邊低語。
「瞧見什麼?」
「您不可能沒瞧見!」元喜壓低聲音,表情透著嫌惡。「那眼神,真教人躲也不是、避也不是!究竟是打哪兒來的臭男人,怎敢這般唐突格格,簡直大膽無禮至極點!」元喜忿忿不平地道。
「那只是個登徒子。」意濃絲毫不以為意。
因為動怒有違她的本性。
「既然是登徒子,元喜這就代格格罵他去!」元喜說風是雨,已經準備上前罵人。
「站住,」意濃喚住她。「你這性子怎麼十多年不能改?總是如此莽撞,徒然惹事生非,這究竟是誰教你的?」
「格格——」
「別喊我,我可沒這麼教你。」意濃站起來,準備離開柳先生的畫室。
畫室雖大,可只有一個出口,因此她離開之時,不可避免會經過門外「那人」的身側。
但這又如何?
意濃步出門外,越過他,視而不見。
儘管她明白,他仍舊盯住她,目光如狼似虎,牢牢攫緊不放,非常狂妄。
然她依舊走得雲淡風輕。
她越過他,因為不在乎,因為不相干,所以儘管他的目光盯得再牢,意濃也不擱在心上。
「祥府千金,意濃格格?」
「那人」開口了,就在她與他擦身而過之際。
意濃停下腳步,可卻不回頭看他一眼。
男人主動繞到她身畔。「祥府千金,意濃格格?」他再問一遍。
這回他對住她問,聲調低沉而柔嗄,噙笑的眼眸流露出一抹深沉醇厚的溫柔。
可意濃不喜歡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雖溫柔,但凝視一名陌生女子,這樣的眼神卻太露骨。
「格格不會說話?抑或是不想回答?」他低柔地問。
她回眸,直視他的眼睛。「我就是意濃。」直截了當地道。
他笑。「久聞不如一見,格格果然沒讓在下失望。」
「我該認識您?如何叫做沒讓您失望?」她問,口氣冷淡。
「你不必認識我,我認識你,這就夠了。至於如何叫做沒讓我失望……」他咧嘴,衝著她笑,嗄聲說:「今日見面,才見識到格格的氣質與眾不同,令人回味。」
意濃深深看他一眼。
她該明白這隱晦的意圖嗎?
這樣放肆的調情,來得也未免太有自信,自信得也未免太教人覺得可笑。
想到此,她還當真抿嘴一笑。
「格格笑什麼?」他挑眉。
那笑靨嫣然、美艷如花,動人得讓他想追究,她為何而笑。
「笑,有時只是因為感到荒謬。」收斂笑容,她正色看他。「人們因無可奈何、大悲大喜、恍然大悟、甚至不可思議而笑,更多時候,言語實在不能解釋突如其來的笑,如同現在,此時此刻,我笑,卻說不上為何而笑,只是覺得……好笑而已。」她要笑不笑,忽然對他說上一長篇啞謎。
他瞇眼。「格格在打字謎?」
「是嗎?也許。」她又笑,然後轉身走開。
「既不是字謎,那就是高傲了。」他說。
她止步。
他撇嘴,信步走到她身邊。「把話說得似是而非,讓人不解,原因有三:一者驕傲,二者輕慢,三者自矜,敢問格格,屬於何者?」
她抬眼看他,他狀似溫柔,英俊笑臉一派溫存殷切。
她看他許久。
對一名女子來說,這樣瞪著一名陌生男人,這時間實在是太久。
可他真有耐心,他讓她看,憑她看,任她看。
「三者皆非。」她終於開口,瞪著他說:「或者,三者皆是。您認為是何者,便是何者,因為您心底如何想,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話聲才落,她轉身便走了。
元喜跟上主子之前,忍不住回眸看了那「登徒子」一眼……
說實話,元喜從來沒見過這麼俊的男人!
雖然主子說他是個登徒子,可元喜想,這世上竟然有這麼俊的登徒子,做女人的,恐怕也難以怒目相向。
兩人剛走,婁陽的侍從就快步跑到主子身邊。
剛才兩人就在這院落裡對話,他要想聽不見也很難。
「貝勒爺?」侍從輕聲叫喚他的爺。
婁陽沉著臉。
「貝勒爺,這會兒格格已去遠了,貝勒爺打算回府了嗎?」侍從只好問。
「你聽見了,剛才她怎麼回我的話?」婁陽開口,悠悠問起。
侍從愣了會兒,才趕緊答:「是。」
「她回得真好,不卑不亢,冷淡高傲,是嗎?」他再問。
「是。」侍從垂首道。
「你見過這樣的女子?」
「奴才不曾見過。」
「好,很好!」
侍從不解「好」字從何來,於是抬頭,見他的主子臉帶笑意,眼色卻出奇地冷。
婁陽低頭撣了撣褂子,忽然道:「回府吧!」接著逕自步出院落。
侍從趕緊跟上主子,亦步亦趨,不敢再開口多問。
祥順向來懂得看主子臉色,才能待在大貝勒身邊服侍多年。
這會兒他當然看得出來,主子的臉色不太高興——
可要說有多不高興,好像又不盡然?
因為這會兒他摸不透、更猜不著主子的脾性,所以,不必他開口的時候,他當然明哲保身,少言為妙。
「格格,其實您應該知道他是誰吧?」
回府路上,元喜問她的主子。
「難道你知道他是誰?」意濃反問。
元喜癟了癟嘴,然後才說:「剛才奴婢聽見那奴才叫他『貝勒爺』,元喜還知道,那是一府的奴才。」
意濃沒說話,等著元喜往下說。
果然,藏不住話的元喜繼續往下道:「那奴才名叫祥順,是元王府的奴才,奴婢會知道這個人,是因為前些日子上街買繡線的時候,見他在街坊的酒樓上大剌剌的呼喝,說什麼:他祥順的主子是哪個爺,難道店老闆不明白嗎?怎麼還敢給他那樣的壞酒?這是瞧不起他祥順?還是瞧不起元王府的大貝勒?」元喜一口氣把話說完。
可意濃聽見這些,似乎沒什麼反應。
「格格?」元喜不解地問:「就算您剛才當真不知道他是誰,可現在您已經知道他是元王府的大貝勒,您怎麼半點反應也沒有呢?」
「我該有什麼反應?」意濃問。
元喜睜大了眼。「您應該好奇啊!元王府的大貝勒怎麼會親自來到柳先生的畫室?他的目的難不成是因為您——」
「元喜,你太多嘴了。」意濃打斷她。「你不但多嘴,而且也想得太多,可是你那腦袋瓜子裡想的,卻又儘是些不干己的事。」
「怎麼會不干己呢?」元喜不放棄。「元王府大貝勒,他不就是貝子爺當日同您說的,皇太后娘娘邀眾家格格前去御花園,為他擇定指婚的對象嗎?那日您沒去,還回絕了皇太后娘娘,這事大貝勒肯定知道,您想,他會不會是因為這個緣故,心有不甘,所以才特地來見您一面?奴婢猜想,因為大貝勒大概是太好奇了,所以才想瞧瞧這是個怎樣的格格,竟敢違抗皇太后的命令?況且,奴婢瞧元府大貝勒身上那股霸氣,便明白他是那種絕對不能受到一絲挫折的大男人——」
「元喜,」意濃再打斷她,這回還停下腳步。「你說完了嗎?」
元喜瞪著她家格格。「完了。」嚥了口口水。
通常她家格格沒什麼表情看著她的時候,就是干係大了、該格格要教訓人的時候了。
「閉上你的嘴,多用腦、少動口,你的腦袋瓜自然就會清醒些。」瞪著元喜,意濃不輕不重把話訓完。
「格格的意思是說奴婢胡謅?難道格格認為,奴婢說的話,完全沒有道理嗎?」元喜不甘心。
意濃回眸盯住她。「道理?」她笑了笑。「道理是什麼?有道理又如何?就算他不甘心來見我,那又怎麼樣?」
元喜瞠目結舌,被質問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猜得到的事情,難道我便猜不著嗎?再說,猜到合乎常理的事情,難道就叫做聰明?元喜,你瞎說了這麼多話,浪費了這麼多時間,莫非就是要我讚你一聲聰明?」
「奴、奴婢不敢。」她話含在嘴裡,嘟嘟囔囔。「奴婢就算再聰明,當然還是沒格格聰明……」
意濃歎口氣,似笑非笑。「元喜,做人警醒不夠,還得要智慧圓融。否則做人太過清醒,反倒流於刑苛,容易觸犯世情。」
元喜皺起眉頭。
「不懂?」意濃挑起眉,然後淡淡地笑。「不懂也沒關係,不過,這你得學學。」
話說完,意濃才轉身繼續往前走。
元喜愣在後頭,鼻子眉頭全都擠成一團——
說實在,她的確不懂,格格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可她的主子不說清楚,元喜自然是想破了頭也猜不透。
「你說,你要娶她?」
永福宮內,皇太后挑起眉。
「是。」
「你可知道,當日祥府格格並未至御花園,你既然沒見過她,為何要選她?」皇太后又問,神情有些不以為然。
「臣不敢瞞太后,臣其實見過她。」婁陽回道。
「你見過她?」
「臣在柳先生的畫室見過意濃格格。」
柳先生手繪的畫名滿京城,所辦的草堂畫室在皇親國戚間極為知名,連皇太后也知道這號人物。
「是嗎?」皇太后道:「既然你心中已有屬意人選,又何必讓哀家大費周章請來幾位格格,讓你挑選?」
「臣在御宴之前,並未見過意濃格格。」
「這麼說,你是在御宴之後見到她的?」太后哼笑兩聲。「怎麼了?婁陽,你不甘心嗎?」
他未答,兩眼低垂,似笑非笑。
太后搖頭,瞇眼對他道:「嘖嘖嘖,祥府這丫頭,倘若知道你是因此而選她,那當日她是該來呢?還是不該來?這可真教人費疑猜了。」
「其實,臣也並非因為她御宴未到,因此選她。」
「噢?這麼說,難不成你見了她後,就被她給迷住了?要當真是這樣,那麼我可想瞧瞧,那丫頭生得是怎樣的國色天香,竟把大名鼎鼎的婁陽貝勒,給迷得顛三倒四,竟然當起真來,進宮來跟哀家開口,說你想娶她?」皇太后這話,三分笑謔,七分不認同。
婁陽當然知道皇太后因為意濃格格拒絕御宴而不高興,不過他可以假裝不明白。「迷住倒不盡然,不過臣確實對她好奇。」
「好奇?」
「膽敢拒接懿旨的女子,並不多見。」他乾脆直截了當道。
皇太后眼色一冷。「就因為如此?」聽見「拒接懿旨」這四個字,皇太后心底的確不是滋味。
「假使必定要臣另娶側室,那麼臣寧願娶一個讓自己好奇的女人,也勝過娶一個驕縱無聊的千金格格。」
太后嗤一聲。「好奇心太重,可不是好事!」
「人生僅止三件大事,娶妻其一,若不圖新鮮,人生豈非乏味透頂了?」
聽見這話,太后瞪大眼睛。「這話說得太狂了!你這小子要這樣說話,當心哀家不遂你的意,不把祥府那丫頭給你!」
「太后難道不惱,祥府格格拒絕御宴一事?」他咧嘴,不以為意。
太后瞇眼。「怎麼?你想說什麼?」
他撇撇嘴,壓低聲道:「那丫頭太驕傲,讓臣治治她。」
太后吃吃笑起來,然後斥問:「你這小子,究竟想使什麼壞心眼?還不快給哀家從實招來?!」
「太后想知道,那就把她指給臣。」
太后挑起眉。「你在吊哀家胃口?」
「臣為太后圖個新鮮。」婁陽低頭垂眼恭敬道。
太后啐笑兩聲。「把一個好好的閨女指給你這壞小子,豈不把人家給糟蹋了?造孽唄!哀家可不敢圖這檔子新鮮。」瞪他一眼,皇太后又道:「再者,我聽說巴王府福晉原鍾意祥府格格,要給巴府大貝勒納為妻室,可不知是大貝勒心中另有意中人還是怎麼著,祥府格格竟遭巴雍竣退親!啐,說起來那祥府貝子就是沒勁兒的嚷茶,竟然沒聲沒息地把這口氣給嚥下了,讓他的閨女平白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皇太后故意提這段,便是要試婁陽的傲氣。
她睹,婁陽不會要巴府大貝勒不要的女人。
可皇太后沒想到,婁陽非但不怒,竟然還咧開嘴笑。「福晉的意思是,巴雍竣原要將祥府格格納為正妻,臣這卻是娶妾,太后怕辱沒了巴府,讓巴雍竣丟了面子?」
皇太后挑眉,瞪他半晌。「你這小子,敢情與巴大貝勒有什麼過節?」
婁陽撇撇嘴。「臣與巴雍竣同為皇族,齊為皇上的江山效力,豈有過節?」
太后斜覷他片刻,然後撮起嘴,冷笑一聲。「怎麼?現在你連對哀家說話,也能這麼三吊彎兒了?」
「臣不敢。」婁陽要笑不笑。
太后瞇眼。「不敢?哀家瞧你,沒什麼不敢的!」
婁陽跪下。「臣懇求太后將祥府格格指給臣。」
太后瞪了他半晌,突然哼笑一聲。「莫非你這小子吃定哀家了?就知道哀家必定順你的意,任你胡作非為?」
「臣娶妾,不算胡為。」
「娶妾?她是個格格,你娶個格格做妾,像話嗎?」
「太后召一班格格御宴,不正圖為臣娶妾?」
太后吁口大氣,看似頗不高興。「就因為你的福晉不能生養延嗣,哀家才要給你納妾!哀家這麼心疼你這小子,難道叫你去娶個下旗女兒做妾,給哀家生個下旗侄孫?」
「太后說得是,臣順太后的懿旨,不敢教太后有半點不順心。」
「正是!」
「故此,臣要太后指給臣一名格格。」
「話兜回來了?」太后挑眉盯住他。「你這小子明白哀家的心意了?」
「臣明白。」婁陽低笑。
太后哼一聲,道他不是:「為你這小子,哀家要造多大的孽呀!」
「臣明白,臣是太后侄孫,沒人能似臣這般,再明白太后的疼愛不過。」
太后乾笑兩聲,若有所思地瞪著跪在下方的婁陽——
她想的是,把意濃指給婁陽,究竟是對或錯?
她曾聽說那祥府格格很不一般,原來脾性溫柔,嬌花似水,但自從巴王府福晉提親,卻又讓巴雍竣給毀親後,祥府格格就變得脾性古怪,孤傲難處……
這樣的女子,能配得上她最疼愛的親侄嗎?
皇太后很遲疑,但就像她從來不瞭解婁陽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
婁陽明知道她必定允他,所以,這疑惑終究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