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心也有說對的地方,他確實不算瞭解他的妾。畢竟已將人娶進門,倘若連瞭解都做不到,那麼,他不該請太后為他指婚。
小廳裡,不見他的妾。
穿進偏廳,經過池塘與天井,最後他來到屋後的睡房。
果不出所料,向來禮數周到的她未出門迎接,原來是睡著了。
他掀起紗簾,俯身看她。
原來,她的妾「安靜」地躺在床上的時候,竟然是如此的動人。
合上雙眼的她,舒展的五官、不再低垂的眼眉,顯得聰明慧黠。一綹長髮隨意挽起,素臉白皙淡淨,沒有濃妝的干擾,讓他終於看清楚她的模樣。此時她身上穿的雖不是華麗的衣裳,袖口與襟前點綴的紫色繡花,卻精巧樸素,值得人玩味,較之到書房時過於濃重的盛裝打扮,還要迷人。
怪了?為何他從未見過她這身打扮?
他瞪著床上的女子,彷彿看到的,是另一個陌生人。
「元喜?」聽見掀開紗簾的聲音,她醒了,但不想睜眼。「天黑了?你為我掌燈,然後就出去吧。」
這聲調聽起來沒有半點他熟悉的怯懦,反而有一絲聰慧的冷淡,以及一點成熟的矜持。
他瞇眼,默不吭聲,為她掌燈。
她吁了一口氣,翻身朝內側躺,然後睜開眼並且取出書本,就著微光閱讀。
「燈亮著,你能睡得著嗎?」
冷不防,男性低沉的嗓音嚇醒了她——
意濃一骨祿翻身坐起,確定是他,瞪直了眼。
「怎麼?見到你的夫君,需要這麼驚訝?」他笑,笑容裡有一絲玩味,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怪異。
「夫君,」咽口口水,她的確是駭到了,但卻不能承認。「您、您怎麼來了?」
該死呀!
元喜呢?
叫她守門,那丫頭跑哪兒去了?
「我,不能來?」他悠悠問。
「不,」扔掉書本,她站起來,掐著嗓子故作溫柔地膩聲道:「濃兒不知夫君要來,因此未盛裝打扮出門迎接,婦容、婦德有缺,夫君可以休妾。」
他挑眉,嗤笑。「這樣就休妾,會不會太嚴厲了?」
她不吭聲,兩手背在腰後,著急地把書本撥到床角邊邊。
「今夜我會這麼早來看你,是因為芸心的關係。」他說。
聽他提到芸心,她心一涼。
「她才見你一面,就特地到書房來對我提起你,你說奇怪嗎?」他瞇眼問。
「是嗎?」她屏息。「少福晉對您說了什麼話?」
「想一想,芸心其實也沒說什麼,」他口氣雖淡,眼神卻很犀利。「我好奇的是,不過一面之緣,她何必來書房與我談你?」
「也許,」她眸中掠過幽光。「少福晉畢竟是正室,她心底介意妾室的存在,所以才會特地在夫君面前提起我,來測試夫君的反應。」
「芸心不是那樣的女子。」他濃冽的眼神淡了幾分。「如果她心底有事,會對我說清楚。」
他倒瞭解芸心。意濃突然感到好奇,不知他與妻子之間的關係,有多麼的水乳交融?因為她與芸心在文錦堂見面時,絲毫未感到芸心為人妻者,見到自己的夫君納妾,正常該有的妒意。
意濃瞭解女人,即便再賢良淑德的女子。見夫納妾,只有傷心。特別是冰雪聰明的女子,反應只會更激烈。
如她,倘若夫君納妾,她不會隱忍,必定千方百計求去。
這也是她一心想離開元王府的原因之一,不因為做妾而不滿,而是因為將心比心,她絕不能搶奪其他女子的丈夫。
更何況,這名女子是芸心。
「少福晉也許不是那樣的女子,」她再試探,火上加油。「可夫君與濃兒雖然是新婚,現在府裡的下人們,心底卻都已經知道濃兒也是個主子,再加上老福晉也喜歡濃兒,這樣一來,少福晉也許會認為濃兒搶了她的風采,也會感覺到她的地位受到威脅,心中難免不快,故此少福晉自然想知道,是否連夫君也疼愛妾身——」
「我已經說過,芸心不是善妒的女子。」他聲調嚴厲起來。
他生氣了,對她刻薄的猜疑而生氣。
她靜靜看他,為他保護芸心的堅定,有些動容。
「夫君您有所不知了,女人心、海底針,天底下有哪個女人不善妒的?」她幽幽道。
他冷笑。「善妒,就像你現在這樣?」
她停止再言,看他片刻。
他的眼光已經不同,除了對她的迂腐不耐之外,還多了對她猜疑的鄙視。
「濃兒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她繼續往下說。怪的是,她想看看,因為她尖酸刻薄的妒意,他會有多麼討厭自己。「天下為妻者,有哪一個妻子不會嫉妒?但是新婚之夜,濃兒還把夫君讓給她呢!由此可知,濃兒已不算善妒的女人,倘若老福晉知道這件事,還會誇濃兒賢德的——」
「夠了!」他冷斥。
原來她是這個目的!
新婚夜趕他下床,根本不是真正的賢德,只不過想博得賢德的美名而已。
「夫君不喜歡聽實話?不願瞭解這便是為人妻的心情?」她問,語氣犀利起來。
事實是,他娶妾時,並未考慮芸心的感受。
然忿怒的他未發現她的改變。「你說得對,女人心,海底針。」他看她的眼色跟他的聲調一樣冶。「今天倘若不是芸心,我還不能瞭解真正的你!」
這話跟他的口氣一樣重。
意濃僵直地杵在原地。
他沒有罵她半句,更沒有指責她的不是。
但,這話傷到了她。
「明早我還要進宮,今夜有許多公事要辦,你先歇息吧!」他道。
冷淡的口氣,好像連話都不願再與她多說一句。
意濃站在房裡,看著他走出去。
這一回,她沒有送他出門,但正處於盛怒中的他,根本沒留意到她不同於以往的改變。
半個月來,她的丈夫不再踏進她的屋子一步。
因為如此,意濃出入王府的行動更加自由自在許多。
她有很多的事要做,丈夫不再對她關注,甚至與她疏離,對她而言其實是好事。
就算,爭吵那一日,他最後說的話傷到了她……
但他們原是沒有感情的「夫妻」,無論他喜歡她或者討厭她,對她並不重要,所以就算他誤會自己,意濃也可以完全不在意。
是這樣嗎?
她告訴自己,的確是這樣的。
「你變了。」琉璃廠附近,巴雍竣站在火神廟前對意濃道。
「變了?」
「你有心事?」他盯著她,目光有一絲詭譎,一絲瞭然,還有一絲玩味。
她抬眼看巴雍竣,她的主子。「人活著,哪一人沒有心事?」
「你連說話也變了。」他卻道。
她不語,凝望巴雍竣。
「以往意濃格格只談殺人,不談心事。」
「那是在江南的意濃,而且,意濃也從不殺人,只保護人,例如,柳織心。」
他笑,聽到「柳織心」三字,犀利的眼色變得柔和。「在京城的意濃,只談刊本與書畫,更不談心事。」
「您究竟想說什麼?」
「意濃,」他低笑。「你問我想說什麼,我倒想問你,心底究竟想什麼?」
她看著他,竟茫然起來。
「我來告訴你吧!」巴雍竣撇嘴,犀利的眼直視意濃。「無論你心底想什麼,你只能想『離開他』這件事。現在不想,恐怕永遠都無法再想。」
她移開眼,望向別處。「我確實想著這件事,但是,我不能拖累阿瑪。」她迴避巴雍竣犀利的言詞。
「你已經想到方法?」他知道她提及此,便已經考慮周全。
「取而代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好方法。」果然,她說。
「取誰,而後誰代之?」
「一名女子,取代另一名女子的位置而代之。」
他深深看她。「你能全身而退?」意有所指。
「可以。」她答得淡然,卻篤定。
他瞇眼。「在江南,婁陽那一掌,你已武功盡失,不能回到江南。」
「我明白。」
「你考慮過,留在他身邊?」
她未答。
「你是女子,離開他,難道一生不嫁?」
「嫁與不嫁,要看緣分。」
「你與他無緣?是他在江南那一掌,打掉你們的緣分?」
「有緣無緣,是老天爺注定的。」意濃淡淡吁了一口氣。「或者,該說,我不是唯一與他有緣的女子。」
他笑。「自古女子善妒。」
「男子便不嫉妒?」她反問。
「離開江南一年,你已經敢質疑你的主人了。」他挑眉。
意濃笑。「男人不善妒,只是不願正面回答問題。」
巴雍竣咧嘴。「該叫織心來與你談,你對你的主人沒有真心也沒有敬意。」
「是您有了織心,便不要其他人的真心與敬意了。」她笑他,從來不曾如此大膽。
巴雍竣瞇起眼。「所以,我說你變了。」
意濃收起笑。
話題又兜回原點。
意濃不再答話,因為人總是會改變……
唯一不變的,是她想要離開元王府的決定。
他以為他看錯了。
因為他的妾室不可能會與巴雍竣在一起。
「那不是格格嗎?她怎麼能與巴大貝勒在一塊兒?孤男寡女的,難道不怕人閒言閒語?」婁陽的侍從祥順倒先開口了。明知道主子就站在前面,他嘀嘀咕咕的,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說三道四。
婁陽冷眼看著那一男一女。
「貝勒爺,您是不是該上去問問——」
「不必。」他的口氣冷淡。
若非弘親王今日約他至琉璃廠的古玩鋪,他還不知道,原來巴雍竣與他的妾居然有往來。
原來他以為,意濃與巴雍竣的關係,僅止於巴府福晉自作主張為兒子選妻,兩人之間既不相識也沒有絲毫瓜葛,沒想到,他們兩人竟然本來就是認識的。
「不必?」祥順覺得奇怪。「可貝勒爺,就算不理論,您至少也應該上前問個明白!」
婁陽卻冷笑。「不必問了。」
「可貝勒爺——」
「她還能待在王府幾天,都是個問號。」他寒聲打斷祥順的話。
祥順瞪大眼睛,閉起嘴巴。
他聽懂了爺的意思,所以不敢再問。
「回去不必提這件事,如果我聽見什麼風聲,唯你是問!」婁陽交代。
「庶。」祥順低頭回話。
婁陽像若無其事一般,面無表情,轉身走進與弘親王約好的古玩鋪。
他不立即處置這件事,並非不跟她計較。
巴雍竣竟敢與他的妾室糾纏不清——
如果他要計較,也會先找巴雍竣計較!
至於他的妾,在定她的罪名之前,他要知道,她私下與巴雍竣見面的原因。
元宵燈節,元王府裡的人都出外賞燈。
就連老福晉也與王爺一道,進宮觀賞宮燈去。
「貝勒爺,額娘讓您帶著我與大格格,還有意濃,一塊前往天橋市集欣賞花燈,咱們現就一道去吧!」府內晚輩送王爺福晉出府後,芸心善解人意地提此建議。
婁陽沒興趣賞花燈,但為保護芸心與大格格,他也要一道前往。「三名女子太多,我一個人照會不來。」他冷淡地看了意濃一眼,意有所指。
芸心覺得不對勁,今夜火藥味似乎特別濃厚?
「那就我與大格格一道,您與意濃一塊兒,咱們分頭賞花燈去!」
「不必了,你與瑞陽不跟我一道出門,就讓人沒了興致。」他似乎是故意的,在意濃面前這麼說。
芸心看了意濃一眼,努力化解尷尬:「難得今夜良宵,我瞧還是得偏勞貝勒爺,咱們一塊兒出門賞燈,就三個人一道出去吧!」她說,熱情地回頭問:「你也很想去吧,意濃?」
她當然想去。
但她明白,她的夫君不歡迎她一道去。
「就算不想也得去。」芸心又說:「辜負了今夜,良宵便不再來,今年有今年的好、明年有明年的美,年年元宵賞燈,誰都該去——」
「碰巧妾身今日身子不妥,不方便出門。」意濃打斷了芸心的好意。
芸心的笑容僵在臉上,她對意濃擠眉弄眼暗示,意濃卻像是看不見。
婁陽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的臉色很冷,沒有表情。
「少福晉大可不必將妾身的事掛在心上,儘管與大格格一道前往市集,盡情觀賞一年一度難得的花燈慶典。」她也不提婁陽。
看花燈,便是要賞心悅目,既然不受歡迎,那麼她可以不去。
「好,你休息吧!」婁陽僅僅這麼說,然後逕行往馬房備馬。
他不問她哪裡不適,也沒有半句安慰的話語。
「貝勒爺!」芸心叫不住他,只能著急地朝意濃這頭望。
意濃對芸心微笑。
她張嘴以唇語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去吧,我獨自留在府裡很好。無聲地安慰芸心。
她明白芸心是善良女子,非常關心自己,上回她是故意在婁陽面前說三道四,其實她與芸心雖不算深交,卻能彼此瞭解。
因為她們都是獨特的女子,思想見解,有異於常俗。芸心若嫉妒丈夫的妾室,那一日就不會到文錦堂找她。
可是,你呢?芸心以唇語回問她。因為大格格與下人們都在這裡,她們都不便表現得太過熟識。
意濃又笑,她以笑容表示她很好。
知道芸心還是會擔心自己,搶在芸心之前,意濃調頭對元喜說:「扶我回去休息吧!」
元喜雖依言扶著她的格格回屋,心底卻怪貝勒爺不體貼,但在剛才那樣的場合裡,是沒有下人說話的份的。
「聽見格格身子不好,貝勒爺剛才那樣說話,實在太無情了。」回到屋內,元喜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
「他說話了嗎?我記得他什麼也沒說。」意濃的聲調平靜如止水。
「就因為什麼都沒說,所以無情!」元喜很生氣。
她不明白,當時明明是貝勒爺指名要娶格格,現在又為什麼對她的格格如此冷淡?
「其實,我們可以自己去。」
元喜還在生氣,意濃卻突然這麼說。
「自己去?」元喜覺得不妥。「可是,格格,您不但貴為格格,還是嫁進王府的夫人,怎麼能隨便拋頭露面,何況是單獨前往外城?與販夫走卒一道行走於市集,實在是太危險了!」
元喜不知道意濃時常單獨一人出入琉璃廠附近,因此還為她的安全擔心。
「夫人?」意濃笑。「我只不過是一名妾室。」
「在這裡,誰不知道您的出身?誰敢拿您當妾室看待?」
「一旦夫君的恩愛不在,府裡的人,就只會拿我當一名妾室看待。」
元喜皺著眉頭。
她當然明白格格的意思是說,到那時王府裡的下人們都會欺主。
「你不必煩惱,不會等到那個時候。」意濃似不經意道。
「格格?」元喜聽不明白。
「我們出去吧!」她不做解釋,反而這麼對元喜說。
「出去?格格,您真的要單獨出門嗎?」
「有何不可?」
「可是……」
「你怕?如果你怕,那麼我不做『夫人』總行了吧?」她笑,突然起了玩心。
元喜不吭聲,不明白什麼意思。
「我不做夫人,就做小子吧!」她對元喜說。
元喜還是聽不懂。
「你到下處去,借幾套小子們的衣服回來。」
「格格,您借男人的衣服做什麼?」
「做什麼?」意濃笑。「借衣服,當然是用來穿的。」
「穿?您要穿男人的衣服?到市集賞花燈?」元喜睜大眼睛,不可思議。
她的格格,不但說得出女子不必嫁人這樣驚世駭俗的話,連喬裝打扮成男子也不怕!原來她的格格,還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可她不明白,被貝勒爺冷落,格格怎麼還有心情喬扮男裝,出門賞燈?
「對,你總算明白了。」意濃點頭誇她。
她看起來不但有心情,而且心情還不壞。
易裝打扮逛宣南天橋,這還是頭一回。
其實很早之前,她就想為刊本找一個特別的好題目——
倘若能以女子的文思、加上男子的眼界,來寫一篇元宵遊記,那肯定是再新奇別緻不過的了!
「您怎麼能對她那麼冷淡呢?」到了天橋,趁瑞陽與丫頭走在前方欣賞花燈時,芸心對陪伴在旁的婁陽說道。
「對誰冷淡?」他故作不知。
「您明知道我說誰。」芸心還是對他說:「我說的是意濃,您的妾室。」
「我有哪一點對她冷淡?」
「第一,她身子不適,您沒問候她、關心她;第二,她留在府內,您竟然未留下陪伴她。」
「我留下陪伴她,誰陪你們?」
「府裡的家人可以陪我們。」
婁陽撇嘴笑。「芸心,你這個『姐姐』也未免做得太周到了。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移情別戀,喜歡我的妾室?」
芸心的臉紅了又紅。「貝勒爺,您怎麼能拿這種話胡說八道!」她正色道。
婁陽咧嘴一笑:「你不喜歡聽我說笑,那我就離你遠一點好了。」
「貝勒爺!」芸心喚不住他,婁陽已經走開。
她明白,是婁陽不想聽她問三問四。
歎口氣,她實在憂心……
怪的是,她總覺得意濃與貝勒爺兩人相配,但是這兩個人的緣分……
卻又好像缺那麼一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