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正教訓著別號底下新招收進來的小廝,心眼兒不多,人也算是老實,只可惜太過老實,不知變通,也是教得很氣吶。
「是……」新手小廝低垂著頭,快要羞愧得抬不起頭。
江湖嘴裡還在叨叨絮絮,沒見到裴燁從門外跨進別號裡,後頭還跟著白水嫣。
「就你教不會,還想不想給我待在這裡?若想要,凡事就給我機伶些。」
裴燁走向櫃檯,見江味將算盤打得帕啦作響,還未到別號營業時間,他只是特意來走走看看,順便交代一聲今天他不在別號內招呼。
昨日新店開張,方才進店舖之前,早就有條小小人龍,比起昨天是有些人少,可看在同業心裡邊兒,可真是眼紅至極了。
江味專心算著帳,直到裴燁趴在櫃面上,他才抬起頭打招呼。「三當家早!」
「江湖又在罵人了?」裴燁問道,其實瞧他人高馬大,吼起人來魄力十足,瞪起眼來凶狠得根本不像是人,就明白他又動怒了。
「教都教不會,也莫怪乎江湖氣惱,他耐心不足誰人不知?」江味見怪不怪,早是習以為常。「對了,白姑娘也來別號啊!」見到裴燁身後的白水嫣,江味端出最和善的笑容。
「等會兒我打算帶她到街口吃咱們城內最有名的燒餅和豆漿。再去看看戲,逛逛市集。」
聽到自家主子如此轉性子,江味激動的站起來。「好好好!讓白姑娘見識一下咱的城內有多熱鬧。」
白水嫣看著江味,內心其實很歡喜,可偏偏就是笑不出來,嘴角隱隱抽搐,模樣是頂古怪,卻又很可愛,更少了從前嚇死人不償命的陰沉。
江味的心思,裴燁哪裡不懂?雖無一語道破,可也是有幾分底。就只想將他們倆拉在一塊兒,恨不得牽在一起。
她是溫柔恬靜,嘴巴也不是挺甜,更不懂得討男人歡心,個性也是極為彆扭不坦率。裴燁覺得自己先前是待她不好,可現在仗著幾分往日舊情,也不願待她太冷淡,但是說到感情,他覺得八字應該不會有那麼一撇。
「是吶!所以今天氣瑜珠坊」和別號你跟江湖擔待點,兩頭替我跑跑。」翻翻江味方才核對的帳目,裴燁不過是做做樣子。
「行!沒問題。」江味胸脯拍得碰碰作響,轉頭吆喝。「江湖,晚些你回「瑜珠坊」坐鎮。」
罵人正罵得痛快極的江湖,一聽見之後,那臉色鐵青得像是大石上的青苔,綠得嚇人。「為什麼?」
「因為三當家要帶白姑娘逛街市。」江味曖昧地笑著,果然一開口,就換得江湖二話不說的允諾。
「好!有事包在我身上!」不愧是兄弟,拍胸脯的方式還真是如出一轍。
裴燁真下願見到他們兩兄弟眼裡閃耀著光輝,還真是別有居心。
他身邊不乏有女人打轉,若非都是老主顧,衝著雙方買賣相互利益,否則他們還真是不層一顧。
見主子還在翻著帳本,江湖倒是趕起人來。「還不快去!拖拖拉拉的,別讓白姑娘等太久。」揮著手,他一路將裴燁推到門口,更不忘拉著白水嫣,輕巧的使出手勁,刻意將白水嫣推進主子懷裡。
他開口,罵著可惡的始作俑者。「喂!你好端端的,推什麼人?」
白水嫣不知道江湖忽地來這一手,腳底沒站穩,有些踉艙,若不是裴燁伸手將人給迎個正著,只怕她弱不禁風的身子骨就要貼在地板上了。
只見江湖吃驚的看著自己的手,很假裝地大叫著。氣哎呀!這手……怎麼不聽話哩?」他向主子擺擺手,狡猾地說:「回頭我一定教訓它啊!請兩位慢走。」
語畢,江湖掉頭就走,留下滿臉通紅的白水嫣,跟尷尬到只想捶人的裴燁。
或許有些事,早就已經有所牽絆了……還擁著她的裴燁,留在原地看不清自己的心。
街市人潮熙來攘往、接踵比肩,吆喝聲絡繹不絕,兩旁商家林立,攤販一攤緊鄰著一攤,街上擠得水洩不通,只怕沒個留神,同行結伴的人,就會無端被人群衝散。
裴燁小心翼翼地護著白水嫣,不讓人家撞著她,怕是她弱瘦的身子不禁撞,到時碰個傷、敲個割口子,那鐵定是惹上麻煩。
然而,無論他怎麼當心,偏生就有人天生不長眼睛,旁邊的路子不走,硬是眼拙碰著她,力道不算太小,好在裴燁反應很快,將她輕易地拉進懷裡,才不至於讓她摔跤。
「你走路不帶眼嗎?」裴燁將她按在心口上,嘴裡不忘罵撞上她的路人。
白水嫣瞧對方也不是有意,還歉疚連連,便拉著裴燁,輕聲安撫。 「我沒事的,別和人家計較了。」
他哼聲氣,瞪了對方一眼,又轉回頭問她。「他看來好像故意撞上你!」
「沒有,別隨便說,讓人聽見總是不好意思的。」她拍拍他的臂,只要見到他為自己出頭的模樣,白水嫣就感到好高興。
裴燁沒吭氣,也順著她的意,不再多說什麼。而這一回,他率先牽起她的手,怕是再又一回碰撞,白水嫣紅著小臉蛋,心口發暖得好似要將她整個人軟化……
然而,她探手擱在腰上,輕輕一摸,隨即大叫。「啊!」
「怎回事?」
「我的銀袋……」摸著空無一物的口袋,白水嫣緊張地說:「被偷了!」
「天殺的傢伙!」裴燁登時臭臉一現,斯文俊逸的面容,立即翻成羅剎,好不嚇人。「八成是他偷了你的錢!」
裴燁伸長脖子,在人海中依稀見到那渾小子的身影。「被我逮到的話,他就死定了!」他準備邁開腳步,非逮到人不可!
「可是……」白水嫣沒見到他一股作氣就要衝上前去當英雄,很不識好歹的拉住裴燁,力氣本就很大,一遇上事情來也顯得很緊張的她,手裡勁道沒拿捏妥當,差點將他給拉到摔得四腳朝天。
「你在做啥?」他不但險險跌死,還很沒路用的以為自己胳臂都要斷了。「對方都要跑遠了,如何討回你的錢袋?」裴燁很沒好氣地問。
「要是無端誣賴人家......到時我......」
「我負責!」裴燁話一撂下,挽起袖子就要追起賊子,讓白水嫣手足無措,壓根兒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法子,白水嫣提起裙擺也跟著追去,怕是裴燁跟人起了衝突,無端惹上麻煩。一路上她盡可能跑得快些,可體虛氣弱的她哪禁得起這樣的勉強?跑沒幾步氣喘如牛,蒼白的臉蛋綴上一抹嬌艷的嫣紅,很是美麗,也不陰沉古怪了。
裴燁只顧著追人,非得將那小賊人給逮著不可,最近他的運氣實在太背,又是土匪又是偷兒的,好的事情倒沒幾樁,壞的反倒是接二連三,沒完沒了。
「死傢伙!你別跑給我追!」裴燁咆叫著,在快追到人時,只差一步之遙,他抽起腰上的玉錦帶,一個拋甩就纏上對方頸脖,宛若像條蛇般靈活,勒得賊人喘不過氣來,反倒栽個觔斗。
被擒的小賊趴倒在地上,手裡抓著方才扒來的錢袋,定睛一瞧,還真是女孩兒家的錢包,這下子人贓俱獲,裴燁是氣到將人一把按住。
「饒命啊!大爺饒命啊!」被人擒住,賊子立刻告饒,叫得呼天搶地,好不可憐。
裴燁瞇起眼,心頭不快。「敢給我扒東西?不想活了!」見人喊得如此大聲,剎那間他有些動搖,兩手力道一鬆,反給對方一個掙脫的機會。
忽地賊人臂膀一推,將裴燁給狠狠推倒,肘子撞上他的下巴,害他咬到自己舌頭,滿嘴鮮血,腥膩的味道竄上鼻子裡,令人不禁作嘔。
「你……」裴燁吃疼,俊臉皺成一團,分神在身上的痛楚,讓人有機可乘。
對方抬腳一踹,踢向裴燁心窩,登時悶哼聲響起,本想當英雄的他,此刻卻變狗熊了。
「哼!就憑你,還想要捉少爺我?想得美!」賊人大言不慚、得意志滿,讓裴燁氣不過,強健的膀子一抓,就將人撂倒。
兩個體魄不相上下的男子扭打成一團,好事的人潮又團團圍住,說也真巧,幾個平日都到「瑜珠坊」添購首飾的千金小姐,適巧聚首逛市集,還準備等會兒到裴燁的商號挑挑選選,揀選幾樣喜愛的小玩意兒,再瞧瞧自己芳心暗許的他,鬥個嘴兒消磨光陰。
豈料,她們還未踏人「瑜珠坊」,先在這裡和裴燁撞個正著,親眼見愛慕的對象狼狽得像條落水狗般,平日的瀟灑俊逸不復存在。
「裴三少爺,你……」幾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尖叫,抹上濃妝的面容微微扭曲。
裴燁雖然斯文,平日也鮮少與人起爭執,可今日不知怎地他脾氣一來,就狠狠送上一拳掃向對方門面,打得教人眼冒金星,已分不清東南西北。而賊人也是奮力抵抗,雙方一來一往,渾身早是傷痕纍纍。
此刻,白水嫣氣喘吁吁跑的滿頭是汗到來,兩人還打得難分難解,而她雙腿發軟當場跪下,嘴裡喊著:「不要打了……燁哥哥,不要再打了!」
一個反手劈下,裴燁瞄準對方後頸,不留情面的打昏人後,總算是結束這場纏鬥。
他坐在地上大口吐納,方才奮起的肌肉終於得到休息,精神稍微鬆懈,也順利拿回白水嫣的錢袋,也算是值得。
「燁哥哥,你還好吧?」白水嫣沒用地爬到裴燁身邊,兩腿軟到現在還沒力氣站起,更不顧這舉動是否粗魯不符教養。
「我沒……事……」不等裴燁話說完,先前圍在一旁觀戰尖叫的干金小姐們忽地湧上前去,還把擋在前方的白水嫣給狠狠推開,完全不管她看來有多嬌弱。
裴燁才正要伸手將錢袋遞給白水嫣,沒料到她們竟簇擁上來,個個好不激動。
「裴三少爺,哎呀呀,你人還好吧?」
女人們將裴燁團團包圍,忙著爭寵關心他,後來還有女人察覺到他手裡捏著女人的錢袋,而他也是因此與人打上這一架,矛頭又直直轉向白水嫣。
「裴三少爺,你何必為這野丫頭強出頭?」有人氣不過,大聲抗議著。
「就是嘛!」
「瞧她古里古怪的模樣,像個冤鬼一樣!」
「可說不是嘛,說不定還真被人下咒,是個掃帚星也說不定。」眾女人你二日我一語,越說越惡劣,簡直不留口德,演變到後來,全圍著白水嫣罵。
青筋暗暗跳三下,裴燁按捺不住,爆吼出聲:「你們說夠了沒?」
此話一出,嚇得女人們轉過頭去呆滯地看著平日最維護女人,並且也將她們視為寶貝的裴燁。「裴三少爺?」
「瞧你們現在的嘴臉,真是醜陋至極!再美麗的珠寶佩戴在身上,也是奇醜無比!」他怒得推開她們,一把將白水嫣拉起來,護在心口裡。「而她,比你們所有人來說,都還耀眼!憑什麼在我面前說她不是?」
他一席話,讓白水嫣很是詫異,在她心裡,以為裴燁是視她平凡的、普通的,甚至還是不起眼的存在。
當然,她不認為自己是美麗的,比誰都清楚病懨懨的她,渾身都是令人害怕的藥草味,根本沒有半點屬於女孩家的嬌態。
「裴三少爺,你……」幾個被罵的女人,全是嬌貴、被慣在手心裡供養著的大小姐,哪裡禁得起他這樣的斥責?「你太過分了!虧咱們……」
「怎樣?是瑜珠坊的金主,就了不起嗎?」他冷哼氣,牽起白水嫣的手。「虧你們穿金戴銀,說到底還不是銀兩砸出來的體面。」話說完,不顧她們不悅的目光,就這樣瀟灑離去,只剩那群女人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那個陰沉得像鬼一樣的丫頭,是她們見過裴燁唯一毫不避忌,大方牽在手裡的女人,這根本是難得之事。
遊走在女人堆中,裴燁是出了名的花蝴蝶,可偏偏與他私交甚篤的紅粉知己,還真沒幾個,女人們為他爭風吃醋,當事人卻悠然自得,壓根兒不受影響。
真不知那鬼丫頭,到底足對他下了什麼蠱?才會讓裴燁如此失控!幾個女人望著越來越遠的身影,個個心裡頗不是滋味。
盯著被他緊握住的手,白水嫣蒼白的面容染上一抹嫣紅,比起往常更顯嫵媚。方才為自己出頭,老實說,心裡確實很高興,然而一想起說不定會因此得罪坊內的客人,白水嫣又彆扭得快樂不起來。
裴燁沒留意後面白水嫣的心思,牽著她微涼的手心,一路走到城內最熱鬧的燒餅攤子,找到最角落靠近牆角的位置,找張凳子就按著她坐下,自己回頭走向那長員的排隊人龍,和眾人等候著老闆舀上熱騰騰的豆漿,和現出爐的燒餅。
白水嫣看著他鶴立雞群地與人排隊,縱然臉上帶著幾塊瘀血青紫的傷痕,也一樣俊凜瀟灑。
真是不公平啊!天生就是有人顯眼,而有些人偏生就是不討喜,例如她自己。可偏偏,她卻喜歡上這樣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驀地,白水嫣覺得自己有些大膽,尤其是在他維護她時,是那般理所當然,並且毫不猶豫,說心底沒半點情緒,那是騙人的。
端著兩份燒餅、豆漿走來,裴燁排了好長的人龍,總算是可以好好大快朵頤一番,早膳他們都沒吃,為的就是特意品嚐這城內出了名的燒餅。
「快,趁熱吃。」裴燁一落坐,就將燒餅和豆漿端在她面前。
白水嫣頷首,聽話的拿起燒餅咬了一口。
「好吃嗎?」坐在她對桌的裴燁,笑著間她。
「嗯。」她低垂著頭,輕輕點著。
「再嘗嘗這豆漿,包準你喜歡。」他拿起湯匙塞進她手裡,期待她會喜愛。
見她將東西吃得小心又秀氣,裴燁意識到她真是個女孩兒,無論是言行舉止,早就沒以前兒時稚氣未脫,又粗裡粗氣的率性。
他拿起燒餅啃著,目光卻追著她,沒發現自己似乎被她所吸引。
白水嫣抬起頭來,望見他臉上的傷。「燁哥哥……對不住,我害你……」
他摸摸臉上的傷,無所謂的笑笑。「不礙事,又沒怎樣。」
「若非我粗心,你也無須受這……」
「白丫頭,從前你保護我,現在換我回報些,行不行?」
白水嫣睜著骨碌大眼,無言地望著他,眉目間流轉的光彩,全是愛慕的情感。
「我知道你擔心我,回頭我找崔發拿藥,他是府裡的大夫,醫術很厲害的。」說到這裡,他探手撥開她額上的瀏海,瞧著那纏上白布的傷口。「明天我找他為你換藥,今天傷口還疼嗎?」
「不……不會。」他的觸碰,每一回都令她感到心跳急速,奸像擂鼓一般,震盪著她的身軀。
「那我放心了。」揉揉她的發,裴燁說得很溫柔。
白水嫣漲紅著臉,低頭猛啃著燒餅,渾身熱得像是被火包圍,而裴燁沒見到她的緊張,當她唇邊留下燒餅上的芝麻時,他為她揩掉,又讓白水嫣手足無措。
他是呵護她的,就像當年那樣將她放在手心裡寵著。而今,他無意間又做得更多,而且每個透露出的舉動,讓白水嫣又窩心,卻又困擾。
到底他當她是當年的白丫頭,還是現在藥罐子的白水嫣?當她是妹妹般疼愛,還是當成心愛的女人寵愛?
只要他一輕輕觸碰著她,白水嫣心頭就會浮現這問題。然後,就會陷落在困住自我的迷思裡。
她想要坦率地告訴他,她是眷戀著他、愛慕著他,卻也怕到頭來終究僅是一場空,要是夢醒了?那站在他身旁的她,還能承受多久?
「吃快些,我好帶你去看戲,要是錯過開場戲,那可就不好了。」裴燁咕嚕咕嚕將豆漿喝下,燒餅沒幾口就吃光,比起她細嚼慢咽,他吃相可不秀氣,陽剛味十足。
「我吃不下。」燒餅才啃一半,又灌了半碗豆漿,白水嫣覺得自己肚子脹得受不了。
「你喔,食量小得像隻鳥,難怪骨瘦如柴。」裴燁嘴裡念著,還是將她的燒餅拿來咬了。「不知道的人,以為我荼毒你,不給你吃東西。」
他的話有抱怨的意味,但聽來卻很溫暖,讓白水嫣嘴角不自覺揚起來。
這是裴燁第一次見到她的笑容,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甜美可人,更沒有初次見面時的陰沉可怕,就像是尋常的女孩一樣……
不!她比一般女人還多幾分脫俗的清靈,單純卻又純粹,像未經雕琢的寶石。讓裴燁看傻了。
「燁哥哥?」他直愣愣地看著自己,白水嫣感到怪異。「我臉上怎麼了?」
猛地回神,裴燁剎那間心口跳得飛快,後腦微微暈眩。
「沒、沒有!」
「那你做啥直盯著我?」白水嫣順口一問,事後才感到不妥。
「因為我覺得你笑起來,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