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塊美金?」
「對啊。」
「他是不是拿錯了,十塊拿成五十塊?」
「不是,聽小臻說好像是住在美國,回來出差的,可能身上沒有台幣吧。」方晚靜看著貼在小白板上的三張美鈔,「如果我們飯店都是來這種大方的奧客,那我的人生就圓滿了。」
方晨曦噗的一笑,「我想他給小費的時候一定沒想到,你會把他列為大方的奧客。」
「但他真的很奧。」
奧到第二天其實她有認得他,但她完全不想招呼他。要不是應該出去招呼的依依剛好電話響了,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剛剛聯誼回來,正在等電話的神經階段,她絕對不會出去。
問話,買書,調查,後來還跟她說超遇到以前喜歡的人……
然後她就一直盯著他的拖鞋,內心默記據說期末考會出現的申論題答案,很長的一段,只要中間有遺漏,就會前後不連貫,於是,她面對他的問題總是回得坑坑巴巴,中間到底胡言亂語了什麼她也記不清楚,只知道協助意見完畢後,那姓陳的奧客跟她說,你好像很害羞。
害羞個鬼,她只是心不在焉。
因為期末快到了,她在煩惱暑假工讀——有個百貨公司的首飾專櫃已經同意讓她去上班,不過週末要營業到十點半,會重疊到飯店的工作,另外一個泡沫紅茶也打電話要地去,晚上上班到九點四十,可泡沫紅茶時薪才七十塊,也沒獎金,兩個月累積下來可能會差到幾千塊。
所以她很猶豫到底是該硬著頭皮跟飯店經理說她週末會晚點來上班,然後去首飾站櫃,還是選擇可以跟飯店表示忠誠度的泡沫紅茶。
就是這樣一邊想著工讀,一邊想著期末考,她回話都回得二二六六,沒想到客人居然以為她是害羞。
但不管怎麼樣,結局都是美好的。
由於飯店接待的多為外國客人,有時候會出現台幣不夠而支付美金的狀況,櫃檯有一定面額的美金找錢以及兌換,服務生或者房務阿姨如果拿到美金小費可以在月底時到櫃檯換成台幣。
一百五十美金,對家道中落的她們來說,不無小補。
「好好喔。」方晨曦用一種非常羨慕的語氣說,「雖然我們的客人每個都有錢到不行,可我從沒拿過小費。」
「在便利商店還要小費啊?」
「哈哈哈,希望咩。」
「你那叫奢望,不叫希望。」
「你這樣讓我突然有種想去社區咖啡館應徵的慾望了。」
不同於方晚靜全職的工作,身為高中生的方晨曦只在便利商店值四小時的班,晚上六點到十點,工作地點是台北有名的鑽石大廈,昂貴非常,不但有健身房、游泳池、視聽中心,連便利商店都是附設在大廈中庭中。
「我是第一次從同一個人手中拿到這麼多。」
一百五十美金耶——雖然夜班的好處是小費多,但這裡又不是拉斯維加斯,不會有那種出手驚人的小費出現,她這兩天拿的說不定已經創紀錄了。
為了那兩張甜美的大鬍子,她願意承認那奧客的確是好人。
「那客人是暴發戶嗎?」
「不像欸。」雖然她不記得臉,但記得穿著,「感覺上收入應該不錯。」
「感覺?」方晨曦聽出微妙之處,「你說『感覺』?」
「有什麼不對嗎?」
「你不記得人家長得什麼樣子對不對?」
方晚靜很誠實的說:「我記得他的樣子,但不記得他的臉。」如果他出現在飯店,她就會認得,但如果出了飯店,應該就不認得了。
方晨曦一臉被打敗的表情——如果有人在買完東西後,給她四千多的台幣當小費,不要說只是從餐廳到大街,就算哪天在英國看到她都還能認出他,可她的寶貝姊姊,很明顯有自己的記憶標準,她記人不是記臉,是記感覺。
沒錯,就是感覺。
多虛幻的名詞啊,但多年來方晚靜都是如此,過去是這樣,將來大概也不會有所改變。
對人的記憶總有點兩光。
不過,也好啦,若不是這樣,她們兩人不可能熬過雙重家變——家道中落,父母身故,她們從無憂無慮的小公主被迫長大,少一根筋的個性在這點上反而幫了她們大忙。
她們會想很多事情,但絕對不會去鑽牛角尖。
因為此起鑽牛角尖,想「目前」比較實在。
就像是六月已經過了一大半了,這意味著暑假將來,而暑假將來也就是代表著她們該努力賺下學期學費了。
「晚靜晚靜。」
「嗯?」
「你們飯店有沒有人只做到六月底的?」
「想來?」
她滾到她身邊,用力的點了頭,「嗯。」
方晚靜尷尬一笑,「可你才十七歲耶,我們最低年限是十八。」
「為什麼?」方晨曦鬼叫起來,「我記得你去應徵的時候也沒有十八歲啊。」
「那是因為我再過兩天就滿十八了,經理睜隻眼閉只眼讓我過的。」
「那請他也對我睜隻眼閉只眼嘛。」
「怎麼可能啦。」方晚靜一臉好笑的看著她,「他是我的主管,是我要聽他的話,不是他要聽我的話。」
「可我看他對你挺好的,還會問你考試是什麼時候,幫你把假排開的,說不定真的可以。」
「就算他願意,但人事那邊一定不行的,便利商店不辭,只能做工讀,總經理已經說了,不要工讀的,可如果為了這兩個月把便利商店的辭掉,等開學時就不見得找得到工作了。」
哀,也是。
她工作的是高級社區附設的便利商店,一小時有一百塊的薪水,比外面的薪水多出許多,不可因為為了這短短兩個月就放棄。
「別想這麼多啦。」方晚靜揉揉她的頭髮,看看時鐘已經九點十分,「我要出門了。」
「路上小心點。」
「我會啦。」
方晚靜換了衣服後,很快的出門去了。
小小的套房剩下方晨曦一個人。
生活作息完全顛倒的緣故,兩姊妹能聊聊的機會其實不多,今天因為是星期天姊姊不用上課,加上她放假,所以才有時間說說話,
爸媽還在時,她們只是一般姊妹,雖然相親相愛,但總有點浮面,與其說是姊妹,不如說是玩伴,而現在,當兩人真正開始學習生活之後,才真正有了血濃於水的感覺。
過去,她們是公主。
現在,她們平民。
努力讀書,努力賺錢,努力生活。
「什麼?你遇到你的小青梅竹馬?」
面對陶比的大驚小怪,已經驚愕過去的陳宇揚倒是很鎮定,「不是青梅竹馬,是我看著她長大。」
「那有什麼差別?」
陳宇揚看著陶比,突然間覺得很難跟這個只懂一點中文的人解釋,青梅竹馬指的是從小一起長大,是「一起長大」,而不是某個人看著另外一個人長大。
無法解釋。
於是他換了另外一個說法,「我大了她一輪。」
陶比點點頭,「喔。」
正以為他懂的時候,沒想到下一句居然是,「所以你們是同生肖的?」
陳宇揚看著陶比,深吸一口氣——放棄。
「談工作吧。」
他們今天正式來到寵愛珠寶台北旗艦店——會用正式這兩個字是因為他們之前偷偷來過,陶比來過,艾琳來過,陳宇揚也來過,扮闊客,也扮奧客,當然也以預備結婚的新人之姿出現過。
之所以會這麼多次,是想知道服務態度不佳是偶發,還是常態。
經過幾次實驗,發現是常態,對大部分的客人不耐,對闊客又慇勤得讓人不舒服,當陳宇揚跟小姐說要買耳環送妻子時,就看到小姐耳朵上戴的是這幾年跟寵愛珠寶競爭得很激烈的另一家品牌的珠串耳環。
顯然他們完全不知道售貨小姐其實才是最好的廣告——連售貨小姐都愛用,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
所以可以說問題很大,因為連門市都不及格。
但也可以說問題不大,因為都是三分鐘內就可以找出原因的地方。
當陳宇揚三人今天終於正式以紐約總公司的名義出現後,店經理出現了頗為無措的神情,尤其是當他發現其中唯一的女性就是當初代表簽約的人之後,整個臉更是變得很奇怪。
陳宇揚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所有的人事資料。」
「人事?」
「對,人事。」
「可是三位不是來替我們找出企畫問題的嗎?」
「我需要先看人事資料。」
「人事資料啊……」
「對,人事資料。」
無意義的重複三次之後,店經理終於在陳宇揚堅定的語氣下,表示他要去他的辦公室找,請他們稍微等一下。
沒想到一等半小時,三人無聊到聊起天,陶比問起他怎麼最近似乎很愛飯店的頂樓餐廳時,他才說出來,他在那裡遇到方晚靜了。
他覺得很不可思議,陶比跟艾琳也是。
身為女生的艾琳,很自然的將此歸類於命運的相遇,莫名其妙的開始支援陳宇揚,但身為被支援的一方卻覺得,她只是盲目的支援著她覺得的浪漫。
「陳。」陶比拍著他的肩,「你知道公主變平民,平民變王子,然後又再度相遇的機會有多低嗎?」
「我知道。」
「所以你會拋棄恩惠,對她展開攻勢嘍?」
恩惠是陳宇揚名義上的女朋友,有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在紐約娛樂圈力爭上游中,他們會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喝一杯,然後到她或者他的住處過夜,不過比起愛情,他們比較接近各取所需。
在一起當然是愉快的,但即使有一天恩惠跟他說,她遇到真命天子了,準備永遠屬於另外一個男人,他的失落也會大於難過。
他跟恩惠會在一起的原因就是,他們彼此都太重事業。
他想要亞洲總裁的位置,現在只拍拍一些平面廣告的恩惠想要躍上螢幕,他們都很努力,努力到不會為了愛情哭泣。
他是事業至上派的代表人物,恩惠也是其中的中堅大將。
合得來除了彼此欣賞之外,也是因為在某些方面,兩人的想法都是一樣的,不管是誰,隨時都可以離開,不當情人沒關係,他們還是可以當好朋友,說說話,聊聊天,給彼此的事業一點意見,對他們來說,這不困難。
面對陶比的疑問,陳宇揚笑笑回答,「我跟恩惠不到拋棄的程度。」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陶比儼然不放過他的樣子,「我剛剛問的是,你要跟恩惠分手?」
「我會跟她談。」
「你的小青梅竹馬跟琳賽羅涵一起站在你面前,你會牽起誰的手?」
「我的小青梅竹馬。」陳宇揚更正他,「還有,她不是我的青梅竹馬。」
陶比倒吸了一口氣。連大美人琳賽羅涵都不要,這傢伙很顯然的喪失了某種程度的理智,而喪失某種程度的理智正是某種徵兆的出現。
他為此下了結論,「你真的喜歡她了。」
陳宇揚也不否認,微笑點了點頭——雖然這樣想有點瘋狂,但答案是肯定的沒錯。
第一天的驚訝,第二天亟欲再見的焦慮,第三天第四天的準時報到,如果只是一個故人,他的情緒不會如此波動。
這幾天他確定了自己對方晚靜的心情是想念,而不是想起。
真不可思議,他少年時期從來沒有什麼一見鍾情的感覺,也以為自己會一直像跟愛蜜莉戀愛時,跟吉兒戀愛時,跟恩惠戀愛時一樣,欣賞,接近,培養好感,然後成就感情。
沒想到三十歲時,他有幸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
講一見鍾情也許有點奇怪,畢竟他們不算一見,說N見還差不多,只是心動就心動了,他很明白此時心中的感覺。
很瘋狂,但很真實。
陶此一臉可惜,「我還以為你會一直這樣下去。」
「幹麼一臉扼腕?」
「我只是覺得……我結婚了,快要當爸爸了,好多人都結婚了,好多人都當爸爸了,我想看著一個單身的人……你懂嗎?」
陳宇揚一臉黑線,「我如果懂的話,就可以直接去擺攤算命了。」
「唉,就是,唉,我覺得我們都太有生活感了,只有看著你的時候,我才可以重溫一點單身時候的自由。」
艾琳好心的提醒他,「你結婚才兩年。」
「不過我現在常常會夢見單身的時候,那種自由,想跳舞就跳舞,想把妹就把妹,沒人管,也沒人可以管。」
「不會吧,現在就後悔了?」
「也不是說後悔,只是,我覺得如果有機會,我會再多考慮一下。」
這句話一講完,陳宇揚與艾琳異口同聲,「小心我告訴你老婆。」
陶比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說說而已,不要害我跟老婆吵架,她現在大肚子,醫生說要保持心情愉快才可以。」
「那你就該對她多點感激。」陳宇揚拍拍他,「女人懷孕不容易。」
三個人又抬槓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等到旗艦店那位管理明顯有問題的經理抱著人事資料出現。
三人翻了翻,不一會臉上同時降下黑線。
看著手上二十張正職人員的履歷,陳宇揚忍住心中的不可思議,「這些員工是開店就開始在這裡工作的嗎?」
店經理誠惶誠恐的說:「是。」
「你也是?」
「是。」
一陣頭大。
二十張履歷上都被鉛筆註明了「××董事的推薦」或「××董事推薦」,也就是說,所有的員工都是皇親國戚。
難怪個個態度不佳,有恃無恐,也難怪這個店經理管不動她們——每個都有靠山,誰還會聽話。
當然企業中出現這種關係進入者並不奇怪,艾琳也是靠著父親跟道夫是好朋友的這層關係才進入寵愛珠寶,但如果整個公司都是這樣的員工結構,絕對不可能在競爭激烈的市場存活下去。
陳宇揚想了一下,做了一個大膽的提議,「你們覺得先把旗艦店收起來怎麼樣?」
「收起來?」
「我們在這裡假裝客人買過幾次東西,感覺都不好,那我想其他的客人也差不多,既然這裡並無法吸引客人,那其實可以暫時先關起,順便做改裝。」
而且他也想趁這個機會,來個人事大整頓。
留著這批皇親國戚,就算經營大神也無法讓這家店傳出好口碑。
艾琳反應很快,「你想打百貨公司通路?」
「對,先在台北幾家大型百貨公司設櫃,藉由百貨公司專櫃小姐比較專業的服務建立消費者信心,同時間在平面媒體打廣告,七八月可以主打情人節,情人節過去可以改走都會女性市場,強調現代女性的工作能力,喜歡,欣賞,自己買給自己……這類的。」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再開旗艦店?」
「等我們再去百貨公司試買幾次,覺得服務好的時候,就可以重新開幕,我想到時候可以吸引一些曾經在百貨公司買過東西的客人過來,給予專業跟親切的服務,打開口碑。」
店經理聽了,一臉愁苦,「那我們的專櫃小姐怎麼辦?」
陳宇揚一笑,「依照公司規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旗艦店開幕時,我全面都會任用新的職員,目前這些顧聊天甚過詢問客人需求的小姐,我一個也不會要。」
陶比跟艾琳都知道陳宇揚雖然看起來不太正經,但工作時卻十分嚴肅,而且沒得商量。
就在店經理的愁眉苦臉中,拍板定案。
下午兵分三路,陶比聯絡廣告公司,雙方約了時間商談做新廣告的事宜,陳宇揚跟艾琳則實地走訪台北幾個重點百貨,勘查有無設櫃的可能性,也順便觀察台北女性的消費習慣。
光華燦爛的旗艦店在一周後貼上「重新裝潢」的條子,隨著各大百貨公司施工完成,寵愛珠寶展開第二次的台北行銷。